那是一個尚未頒布禁菸令的年代。走進路邊一座建築裡,自動門感應到門前那矮小卻舉高手的孩童,憐憫似的往左右開啟。嘈雜炫目的聲光流瀉出來,混著千絲萬縷的煙霧,令尚未被汙染的瞳孔的清明緩慢逝去,殭屍一般的被土堆掩埋。我走入那彷彿洞穴一般的煙霧裡頭,像前往一個不需歸途的遠方。
一個又一個的號碼,從「1」為起始點,我卻始終不知道末碼是幾。
號碼如墓碑上的門牌一樣,貼掛在每台厚實的電腦之上。我經過座無虛席的熱門地段,用眼睛千挑萬選、謹慎至極,像選擇一個未來的住址以及死亡後的歸處;隱蔽、安靜、能夠被警察忽略而過,且鄰居不是廁所。將門牌上的數字,浮貼於舌苔,閉著嘴走到櫃檯,連帶費用傾吐而出,櫃檯人員沒有給予任何東西,就准許了我用金錢交換的時數。
彼時還是個新聞時時報導,哪座城裡的某個網咖,有人猝死在某座四方墓碑面前。沒人在乎也沒人理會自己的位置是不是又死過一個人,死去之後,總有無數的人反覆於不同時間交疊在那一縷幽魂之上,而後來那輕煙一般的魂,也默默被終年低溫的冷氣機吹散了。
冷氣機的出風口裡總有人投放毒品,令所有空間的人上癮,無法根除的癮頭,牽亡魂也似,指引曾經來過的人,如殭屍成堆的走進這裡,每日每夜。這則都市傳說,追不著是誰先開始說起這樣的故事。一張口一張嘴,珍惜傳家寶般的流傳給每一個人、每一個孩童。海洛因或者冰毒,像冰塊一般晶瑩的坐於毒品的最高處,高處不勝寒,遙遙屹立於仰望視線之處。
究竟是哪個不擅經營的傻子,會使用價值連城的晶體,吸引那些廉價到用十塊錢換取一個小時,或乾脆整夜寄宿在此的寂寞幽魂。大都會、蝸牛、橘子,各式各樣的連鎖字詞,鑲嵌於亂葬崗之外,像述說整個都市都被埋葬;都市裡留下黏液的蝸牛、菜市場被數萬隻手翻攪過的橘子,最後皆葬於此處。奇異的是,這些不同字詞、不同住址的分店,冷氣裡流出來的氣味竟都是一樣的;像是冷凍庫的低溫,產生一種過度清潔的氣味,恍若要將底下的每台運轉中的機器凍得足以結成冰晶。
漫漫長夜或遙遠烈日被阻隔在招牌之外,我靠著洞穴裡提供的食物過活;水餃或牛肉麵,及偶爾的咖哩飯。限制每個人都得點的一杯飲料;總是過於清淡,讓人懷疑只是添加顏色的自來水。
長大以後,經過城市中某間倖存在十字路口大都會網咖,我才辨認出原來網咖這個簡稱,指的是網路咖啡館。四季被擋在門外。我依靠著螢幕中的遊戲畫面,辨認世界是春分或落雪,即便我知道這個國家的平地再冷都不會下雪。
虛擬世界每隔幾小時就破曉,跑過一座城市黑夜就覆蓋一切。
日夜交替之快,天上一日,人間數十年;彷彿我身處之地是天上,而裡頭觸不到的才是人間。
有個男子,長年居住在背對門口的同一個沙發裡,他螢幕裡的世界,叫做「天堂」,我卻看見他的角色總是在一座陰暗潮濕的地牢,躍入牢裡的髒水,魚一般的游過並從髒水裡爬起,打擊地牢裡潮水似湧過來的怪物。紅色攻擊數字從角色或怪物頭上跳出,堆疊成無法辨認的色塊。
我在天堂裡長不到一個足以跨進地牢的角色就退出。ONLINE、線上這個詞剛興盛,虛擬世界裡,會有另一堆在遠方未死的魂,齊聚在裡頭。後來聽過一個故事,說天堂裡的某個人,餵角色吃了一張變身成野狼的卷軸後,在安全的城內晃蕩,讓他人誤以為境內出現了可殺死的野獸。於是不知遠方另一個握著滑鼠的誰,操縱角色攻打那隻披著狼皮的人。在安全範圍內打擊其他玩家,名字會變成紅色。
紅色代表警戒、代表人人都有擊殺你的權力。
那隻野狼見紅就變回了人,迅速回擊將紅人殺死。屍體躺臥在地,周遭噴出他身上比冰毒還值錢的所有裝備,一一被原本的野狼撿拾去。屍體手無寸鐵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還得復活,得憑藉落魄的身子繼續在天堂闖蕩,可是赤身裸體究竟能夠走到哪裡。
我沒有成為一個足以跨進地牢的角色,卻在聽見這段滑稽故事時,先想到終日窩居沙發的男子,他面前的地牢;將故事代進那陰森、暗無天日的場景。
棲居洞穴的日子,過敏似的,靈丹妙藥無法消褪的紅點,在長大後蔓延全身。我去過無數個世界;無數個仙界般,卻不叫天堂的世界。角色出生得先為他命名,浮貼一個跟隨一輩子的字。剽竊死去多年的古人詩詞,所有被簡化的詩意,隨著世界裡無數個角色頭上飄動。金庸筆下所有人物,像鬧劇一樣出現在同一個世界裡,將所有NPC安上名字。郭靖怎麼遇得見令狐沖。
我從未讀過金庸的書,如空蕩的容器接收所有名字的相遇。
金庸的命名與故事、武當派華山派,率先從螢幕躍進我空洞的眼裡,而不是出生於柔軟易折的紙張。
華山原來立於雲霧之巔、原來喬峰擁有擊倒眾人的武功。
那是一個還未迅速的時代,所有終點都沒有捷徑。任務欄只給你城市名及你所要尋找的NPC名稱,你必須用滑鼠取代雙腳,一一走過每個尚未踏足的地域;破爛的獨木橋、雜草遍布的郊區、上個世紀的人們已化成遊魂飄盪的廢墟……被主動怪追趕的沙漠,必須跑至落日盡頭才能使他們放棄腳步。
最多的憐惜是六位數的座標,左右各三位。
我摸索出在龐大地圖上,使角色位置座標與之相符的能力。後來學生生涯遇見數學課本的座標,都覺得四個象限框出的圖形,與地圖相比太過渺小了。
有個最遠的地方名為「大理」,需得越過沙漠的界線、穿過一座毫無邊際的叢林,雙腳的草鞋耐久度磨損到零,踏遍萬千腳步,才終於抵達一個安全的大理城,爬上黑灰色的長階梯進到中心,尋到倉庫管理員、販賣各式商品的NPC。以及與你同樣自願投入這個世界的玩家,盤腿坐於地上擺起攤,或者在城內跑來跑去解任務,或與其他玩家閒聊的人們。
此城的遙遠非常深耕於我的體內。以致於我後來從T城搬遷到C城,大學又返回T城讀書時,知曉T城就有一個同樣讀作大理的地方。
在聽見這個地名時,第一反應便是,它坐落於足以使人疲憊至極的地方,像荒漠中的海一樣,遠到毫無路徑可供抵達。
而T城的大理並沒有那麼不可觸及,印象只是如舊日陋習,無法根除的盤踞在血液裡,使我聽見大學同學居住大理時,不能控制的脫口而出:好遠。我後來離開金庸的世界。
每個世界都有終點,又有另一個借用同樣素材的甦醒,虛擬世界方興未艾的年代。我沒注意到洞穴的規模不斷翻新,居民依然不斷流轉於東方或西方的故事。我經過西方的精靈、東方的龍。「九龍爭霸」、「十二之天」,指涉的到底是哪九隻龍的名字?那十二個天空是否也居住傳說中的龍?以及因任務而接觸到那些,往後出現在國文課本上的名;死亡到無可計數、被久遠的年所覆蓋的人。課本僅有僵硬的生平潦草帶過。
隨著遊戲等級,劇情逐漸發展的兒女情長、「劍俠情緣」,稗官野史一般,被遺落在教科書之外。「絲路」二字,撐起廣袤的世界。絲綢之路不止一條。所有歷史素材被拿去改寫、捏造、覆蓋。歷史上自刎的扶蘇,被誰的筆救回,坐擁某個世界的王位。孫悟空腳下的觔斗雲,變成商店裡最高價的坐騎,真能使人俯瞰世界。
為了與相同寂寞的靈魂交談,不談現實只講一些關於虛擬的景色,因此練出了迅速敲打鍵盤的速度;像往一片海裡丟下無數個磚塊,海底後來竟建出一座城。
小學的電腦教室位於一個陽光照不到的背面,某堂課老師突然要求測驗打字速度。當我過早的丟落了所有磚塊,周遭仍舊充盈著笨重的敲打聲。老師巡視著經過我背後,問說打完怎麼不舉手。我舉了手,時間過早,對一個正常的小學生來說太早了。老師說,太快了,要求在他眼前測驗一次。我照著做了;與其他幽魂交談的速度、一邊對BOSS釋放技能還得在聊天框閒扯的速度。結束後換來他的目瞪口呆,他說我的打字方式不對,但無所謂,速度如此,什麼都無所謂,他對著其他人說。我推落所有磚塊的速度,已經比他迅速太多了。
我總覺得那話裡有一種衰敗的沮喪,背面的教室使這裡永遠是陰天,陰天覆上所有臉孔。我想起那個不知何時離開地牢的男子。我後來才知道所有遊戲都有屬於監禁的地方;地牢或牢獄,關押寂寞又違反規則的遊魂,也是供給活人的特權,與製作方為玩家設計的婚喪喜慶,其實無二。
國中我就搬到了鄉下的C城,盡職的做一個外來客,彷彿還活在遊戲的時間,與正常生活的他人難以交會,玩起一個沒有任何玩家跟交談的遊戲;建造房屋、生產伐木工,鑄造城堡讓NPC攻打,或去攻打NPC,每個戰局結束就是結束,下次開啟又是重來,再也沒有一樣的角色跟暱稱。
白日昏昏欲睡,公民老師忽而在講台上說起久遠以前的年代,那個線上遊戲蓬勃的時間,正是她大學的年紀。說起金庸、以金庸的筆墨描繪出的線上世界,3D的視角使她頭暈、走不到一個名為大理的城市使她疲憊而打退堂鼓。
我的睡意陡然消散,抬頭望著講台上,與所有學生相差十幾歲的人,好像在暗夜裡不經意交匯於同個世界、度著同樣的時差。她可曾也是那樣孤寂流轉在洞穴裡的人,為了什麼樣的原因投入虛擬的人間,活過一天十年的日子。她問是否也有人玩過,我沒有舉手,盡職當個觀眾,不加入舞台,理所當然的靜默。
「也是,你們那時候都還小吧。」她說,像從洞穴裡傳出的回音。
我此刻非常想念起那棲居於洞穴,假死一樣躲開雙親謾罵或母親哭泣的夜晚、躲過幾個冬夜的日子。我以為永遠只能將那段時日當作真的死了,無可訴說無人明白。當那老師露出無奈的笑說,你們都還小吧。我卻想,我們或許真在同一個新手村裡、在他人穿著如火般嫁衣的婚宴上、在一盞煙花往天際綻放,如星雨墜落時、在元宵節充斥各式暈黃燈籠的夜晚城中遇過,只是彼此不認得。
鐘聲打響之後,我將這段記憶或幻想封口,假死一樣折疊進深夜的夢裡。
2020.05.27 03:58 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