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端】08:衛星

更新於 2024/07/11閱讀時間約 25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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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款式的四十八吋液晶螢幕大電視,以黃黑間紋彈力繩固定在藍轆角鐵手推車上,因地面不平而顛簸,其黑屏倒映着日光薄霧。身穿白色恤衫的雨順推着手推車、隱約可見發福的小肚腩、眼臉皺紋略深,但勝在心境年輕,他邊吹着口哨,邊將大電視送往垃圾房方向。

  瞥見擦身而過的途人,拿在手裏的早已由按鍵式電話,轉為觸控式智能手機,雨順暗地鄙夷,慨嘆他們自甘淪為科技的奴隸、受不良資訊所荼毒。他確信,自己走在正道上。

  「哇,這台電視機還很新呢,壞掉了嗎?」街坊湊前攀談,想着能否撿個二手貨。

  「嗯哼,壞掉了。」雨順友善回眸答覆,隨後顧望前方呢喃:「世界壞掉了。」然而作為上帝的僕人,他的身體、他的屬靈聖殿可容不下分毫的悲觀,他是樂天知命的高雨順:「末日審判呀朋友,末日審判要來啦。」

  價格昂貴的高品質大電視,顯眼立於垃圾房中間,慘遭溼悶塑膠及發霉紙皮的包圍,任由蒼蠅纏繞。

  你看,癮君子的神經功能受損,傷害已經存在,所謂戒癮不過就是成癮物的轉換,原本依賴這個東西,改為依賴那個東西;原本依賴酒精的麻醉,改回依賴宗教的麻醉,他又再全心全意歸信主了。

  礙於過往酗酒惹事的黑歷史,他與當年教友已然鬧翻,為此,他必須另覓新的教會,更讓那打着基督旗號的邪教有機可乘。關於邪教的事得稍後再說,且倒帶回到三天前,角逐中學學生會內閣的大日子。

  孿生年屆十六歲,有賴父親自戒酒以來便樹立好榜樣,他們個性亦變得愈加詭譎(2016年)。


  一號內閣「Herald」和二號內閣「Vangurad」將於禮堂早會展開競選。

  兩閣正在禮堂後台作準備,有人忙於檢查記憶棒內的演講簡報,有人覆習在質詢環節能用上的犀利問題。緊張感,像是反轉再矯正但還是插錯面的記憶棒,或是對摺再攤開但還是記不住的問題稿,同學們如此焦急也是無可厚非,所謂辯論,本就是爭奪權柄與能量的舞臺。

  唯獨世鋒能從容不迫,身為二號內閣主席卻顯得異常鎮靜,他翹着二郎腿,氣定神閒地把玩手上的硬幣,在指背上翻來翻去。忽聞身旁綁着丸子頭的女內閣成員,看不慣他若無其事的樣子、責問他能否認真些許。

  「我很認真呀,不像嗎?」世鋒故作正經地挺直腰板,睜大傻勁的黑亮眼睛。

  這副欠揍蠢表情只有臉蛋俊美的才托得起,煞得女成員恍神半秒,羞澀地別過頭去,尋回理智以專注要事,「快把硬幣收起來,煩死人了!」

  畢竟是深受師生愛戴、風頭大勁的校草,若單是猜出某人對自己暗生情愫便主動疏遠,自以為落得君子,那世鋒的社交圈子恐怕要削掉大半。但即使無法回以傾慕之意,好歹也該讓朋友放鬆下來,他伸出五指修長的手。

  「看好。」

  硬幣上的女皇側臉頭像映入女成員眼內,轉瞬被世鋒攥在手中,用拇指把它從指縫推上指背翻滾,近距離展示全套動作。

  「我覺得很有趣,魔術師常透過滾硬幣來鍛練手指靈活度,意味着如果對事情沒有徹底的掌控,就休想作出能以假弄真的表演。」翻來覆去的公與字,搭配他沉穩清脆的語聲,疑是具有催眠作用:「這基本功看似簡單,但對初學者來說還是有些難度,得由小面積的硬幣開始練習,直至技巧熟稔,才可改用大面積的硬幣。」

  為了使內閣成員回神,世鋒用拇指彈起硬幣接住:「對賭,出公還是出字?」

  「出公⋯⋯」女成員略感頭腦昏沉。

  手心悠然張開,揭曉字面朝上,皆因這是兩面相同的魔術道具,而方才世鋒以正常硬幣亮出女皇頭像時,已把公面選項以暗示植入對方思想,自製必勝局面。賭錯了的女成員隨之閉起雙眸,該硬幣字面彷如開關,將名為人腦的電子裝置切換至待機模式,連催眠引導詞也能省略,言明世鋒曾多次對友人使出這種技倆。

  他平淡坦然地唸出肯定語:「你很自信,也很敢言,你能替大家贏下辯論,這點毋庸置疑⋯⋯」

  自己不用被嘮叨,女孩不再瞎操心,明擺是各得其所的大好事。況且催眠不能控制人做出有違意願的事,除非是長期惡意削弱受者意志、藉着暗示編造假記憶、勾起負面經驗佐證能篡改深層想法的誘導提問,僅此而已,他認為只要自己知分寸就行了。

  「叮叮叮——」早會鐘聲響起,人頭擠擁的各班級隊伍依次進入禮堂,靜候台上老師分流就座,全都沒精打采。

  當中最為頹喪的是世稜,打着呵欠,頂着濃重的黑眼圈,毛躁亂髮開叉,邋遢程度足以掩蓋他先天的容貌優勢。若把哥哥稱作魔術師,那麼弟弟便是倒吊者,綑起來等受靶,連看待事情的角度也是顛倒的。

  「自我感覺良好的荷爾蒙失調患者,玩着校園版的官僚主義遊戲。」世稜曾就競逐學生會作出這樣的評價,他哥身為參選人卻毫不介懷,反倒笑說弟弟所言甚是,奈何無論你打不打遊戲,這遊戲也會打壓你。譬如現在,老師安排五年級生入席,世稜遷就着隊伍的緩慢步速,臨到座位列前,突然遭人從後撞肩而過,教他失足撲前。

  雖及時捉住前排椅背以站穩腳步,但被充當扶手的椅子凳腳卻與地面摩擦出巨響,「咕——」

  聲量之大引來各級師生側目,不願惹事的世稜低下頭、眼神閃縮,向險些把自己弄跌的那幾人致歉:「不好意思。」

  他們皆是欖球校隊,以臉面尖長的隊長魏承貴為首,人稱鬼哥;虎背熊腰的陳建南,人稱大牛,正是把世稜撞得老遠的那位;個子矮、腿子長的賴舜朗,人稱小賴,自詡是小早川瀨那的耍混嘴砲王。

  「你沒事嗎?要不要跳支電流舞?」小賴自以為幽默的講垃圾話,翻起白眼、蜷曲雙手,戲仿世稜曾在學校癲癇發作的模樣,把病症比作電流舞。

  似笑非笑的鬼哥擺手示意,讓小賴停住胡鬧,大牛別過時還仗勢欺人的怒睨。這群腦子不是裝肌肉就是裝糞便的傢伙,因為是「Herald」內閣成員的朋友,所以才藉着惡整世稜,來挑畔「Vangurad」的內閣主席世鋒。無妨,事關早在哥哥參選之前,無下限的言語嘲諷已是弟弟的校園日常。

  「哈。」世稜陪笑坐下,不作無謂反抗。

  這時有位紮着馬尾的女生上前,俯身湊近,朝着世稜耳語:「別在意,我把他們記名扣分了。」她是風紀隊長卓語芯,因向兄弟請教課業而結為好友,語畢,便轉身回到禮堂門前站崗。

  明明長得甜美,偏偏當上風紀,世稜不知該對語芯作何感想,畢竟按照他的定義,連風紀隊亦是「自我感覺良好的荷爾蒙失調患者,玩着校園版的官僚主義遊戲」。

  「滋——」禮堂音箱響起刺耳雜聲,司儀手持麥克風宣告:「學生全部就座,現請學生內閣上台。」

  由舞台右側步出時,世鋒眼角餘光瞄向大門,瞧見語芯笑着替他握拳打氣,可站崗期間不能有太大動靜,便左右張望,以確未被師長發現。再是俯看台下的聽眾席,從人群中瞅準了世稜的身影,不約而同抱臂捂嘴,假裝沉思,借以遮掩敲牙時的口腔異動,「嘰、噠⋯⋯」

  稜:「加﹒油」

  鋒:「不﹒必」,「獲﹒勝﹒太﹒簡﹒單」

  稜:「別﹒掉﹒以﹒輕﹒心﹒哦」

  鋒:「看﹒好」

  學生會選舉在循例的鼓掌聲中展開,首先,兩閣分別介紹文書、財政、宣傳、福利、活動等各部門成員;然後,主席上前宣讀政綱,包括會否提供雨傘、暖貼、高舖優惠、文具售賣之類服務;接着,辯論環節只是互挑毛病,不見得有甚麼好拗,但世鋒儘管繪形繪色把聖誕聯歡、修學旅行的規模捧得誇張些;最後,是台下學生的問答環節⋯⋯

  一號內閣被群眾聲討的時候到了,這可是世鋒的硬幣魔術。

  事先在社交平台創假帳號,冒充競選對手的內閣成員,使用閱後即焚功能,大肆散播「成功爭取穿運動服上課」、「低年級生也能外出午膳」諸類謠言。學生接踵為此違規受罰,一號內閣如是聲譽受損。

  近年社會政局動蕩,生怕向來講究公允的弟弟或反應過敏,世鋒亦未將這陰招告知,不過就是從所謂政界精英的身上偷師,難道勤學也有錯嗎?而待在觀眾席上的世稜,見着不管前排、後排、同排座椅均有人急於接過麥克風,怨聲載道地質問「Herald」成員為何要誤導、欺騙學生,大抵也能猜到哥哥又耍起了卑鄙手段。

  稜:「選﹒學﹒生﹒會」,「有﹒必﹒要﹒嗎」

  鋒:「當﹒然」

  稜:「為﹒啥」

  鋒:「讓﹒別﹒人﹒再﹒不﹒敢﹒欺﹒負﹒你」

  這句話,足以壓過弟弟對時政的反感,抬起頭看向台上的世鋒,哥哥復刻兒時的靜電手指槍,壞笑着朝世稜佯作射擊,耍個帥、裝個酷。誤入周邊視野的學妹以為校草對自己獻媚,無不心花怒放,任這內閣主席再怎麼中二也為之傾倒。

  翌日公開投票結果,「Vangurad」以四百票比百五票之遙完勝。

  鑑於落選者的百五票中有學生上訴,思疑有詐,主持選舉的老師只好上台致辭,秉着草草了事的教畜精神,指倘若校方查出今屆選舉有違公正,定必罷免二號內閣的職位,施以嚴懲。但單憑這副毫無感情、照稿念的語氣,便知根本不會有任何後果。

  與別國校園生態迴然不同,這個學生會權力微小,經費來自政府的官立中學尤為受限,學生代表參與校政討論所提的意見,幾乎都不被採納。反過來鉗制學生倒是略有收效,例如刻意阻撓社團活動的申請流程、器材及場地租借,而當應屆生向科主任索要升學推薦信時,老師亦常諮詢學生會。

  選上學生會的世鋒,確為世稜隔絕不少借端生事的閒雜人。

  然而在那百五票中還須提防七人,剛好是欖球校隊的正選人數,對這群得仗着強力肢體對抗、從賽事獲獎才不至於刪除學籍的不良青年而言,不管哪個內閣當選,無下限的暴力霸凌已是他們的校園日常。


  狹長空蕩的教室走廊上,盡頭兩側靠左的是男廁、靠右的是女廁,這與官立中學各樓層的平面圖相切合,除了校舍東翼四樓例外。據聞曾有女學生在四樓女廁割脈自殺,從此陰魂不散,屢次鬧出靈異事件,校方只好將男、女廁位置對調,似乎以為男生小便射偏要比聖水管用,企圖借助陽氣鎮住亡靈。

  不外乎是中學生必讀的以訛傳訛鬼故事,以硬漢自居的欖球隊,不怕冤鬼,醉曖鬼哥,只是上廁所還是得成群結隊。他們是球隊弱環,李福昌、陸子希,陳浩修,取名字諧音,人稱福祿壽,喧嘩吵鬧着進入男廁。

  「哇!」福祿壽倏地驚叫,被眼前的僵直身影嚇到——世稜獨自失神呆站在洗手盆前,臉色蒼白,目無焦點地朝向鏡中倒影,彷如每天對着鏡子問「你是誰」的格式塔崩實驗,難不成真的中邪?

  為了強充大膽,福祿壽試探性在世稜面前揮手,但他毫無回饋,腦袋疑被拒絕存取、連線逾時、服務器終端錯誤的視窗佔盡。先別少見多怪,福祿壽用手肘推撞、互相摑頭,賊喊捉賊的嚷着不用慌,想必是癲癇發作才玩起木頭人不許動,世上哪有這麼多鬼?

  「怕嗎?」阿福搧風。

  「怕的是你!」阿祿點火。

  「那你證明給我看。」阿壽澆油。

  不知是小時候磕到頭,還是經歷家變而致的心智年齡倒退,福祿壽花樣百出,端來清潔工的大水桶,趕往同層美術室擅取白膠漿與廣告彩,更拉開褲鏈瞄準桶子射尿,混出濃稠如糞渣泥漿、漂浮氣泡的濁液。

  「淙——」迎頭潑在愣怔不動的世稜身上。

  猝不及防的臊氣,嗆得他發出喘鳴:「嗬——」

  從短暫的意識喪失下驚醒,他猛地睜眼,男廁內別無他人,只見渾身穢氣污溼的自己,噁心得腹腔蜷縮、胃酸翻波起浪擠壓橫膈膜,屈身朝着洗手盆乾嘔。他竭力閉氣止吐,擰開水龍頭洗刷自身,卻怎也除不了黏附髮梢的髒色、侵蝕校服纖維間隙的餲臭。

  喘着粗氣查看手錶,與方才上廁所時至少存在約三分鐘的空白,心知又是那該死的病發造成記憶斷片,世稜惱羞捶打前額。假如連犯人是誰也無從知曉,那無論哥哥再如何攀登、有權力與否,他倆的面子還是會被弟弟給丟盡。

  緊接着小息的是英語課,女實習老師早已在黑板前預備教材,班上大多同學亦已回到座位。

  忽而,淪為泥巴人的世稜步入教室,低頭迴避目光,左手下意識地掖着右臂,終究遮羞無效。隨着這個放射惡臭的反應堆竄過桌椅之間,同學們嘖嘖稱奇的摀住口鼻,有人噗哧竊笑,有人嫌棄異味。唯獨坐在前排的語芯頻頻回首、露出擔憂神情,逐替他轉向老師求助。

  奈何資歷尚淺的老師也不知所措,急得搖頭瞪眼,遏止語芯別管閒事:「我會處理好!」這頭講會處理好,那頭便視若無睹,罔顧小息完結的鐘聲還沒有響起,提前指示學生們翻開課本,麻煩事能拖則拖。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忙於處理校務的世鋒,趕在鐘聲餘音淡去前衝進課室,如常亮出僥倖過關的笑臉,乍見氣氛不太對勁,才轉過頭看到弟弟的窘態,頓時僵住表情。班上交頭接耳的奚弄嘲諷,此起彼落,比高頻雜訊更刺耳,直教世鋒心率暴增,卻又閉口不言、向前邁去。

  雙胞胎輸血症的超磅嬰病更大機率併發心血管病,這是為何世鋒時刻鍛練自己的心理質素,與彰顯個性無關,而是生存所必需,只要遭難的不是他弟便可忍耐。

  「高同學!」老師大聲喝住,不管你是全優生或是學生會,上課期間不得擅離座位,校規就是校規。

  「噓⋯⋯」世鋒把食指放到唇前,勒令肅靜,回頭瞬間變臉,他皮笑肉不笑地說:「讓這種事情在你眼皮下發生還無動於衷、在這個拿着手機便是自媒體的時代,如果有人向教育局添鹽加醋、在你車上找到特定政治主張的文宣海報,教學生涯可能就要畫上句號了。」

  模範學生露出真面目了,可想而知老師有多震驚:「你⋯⋯」

  「天藍色,Honda Jazz EX,對嗎?」

  畢竟是個人人自危的小島嶼,實習老師不得不嚥下這口氣,裝聾作啞地翻着教科書。

  乘搭國策順風車的世鋒,站到世稜身旁——瞰見他正埋頭在筆記本上書寫,怒得雙肩發顫,猶聽不到外界聲音。紙頁上盡是硝酸銨、二甲醚、磷化氫、氮化鈉等化學公式,既可調混毒氣,也能製造炸彈。好樣的,若是哪天弟弟真的把心底鬱結發洩出來,恐怕連鋼筋水泥也招架不住,請別急於聲名大噪,哥我可不能放任你自毀前途。

  於是世鋒夷然步往語芯桌前,從口袋掏出五十元紙鈔、放下以示付款,逐拿起課桌上的塑膠水瓶及樽裝顏料。棕色油彩擠入塑料瓶內、使勁搖勻、擰開蓋子、舉手就在自己的頭頂淋下去。

  「淙——」液體應聲流過世鋒全身。

  猝不及防的舉動,招來師生們訝異的抽氣聲:「嗬——」

  教室因着這場小騷動而陷入肅靜,世稜停住了疾筆書寫的動作,抬頭瞠目,呆望着把自己也染成棕色的哥哥。有別於弟弟,世鋒絲毫不顯得丟臉,反倒如巴西基督山上的聖像似的,攤開雙手、轉了一圈,讓班上的猴子們看個夠。

  免開尊口,已使眾人俯首收斂;環顧四周,以確無人敢有微言。

  泥巴哥哥面向泥巴弟弟,昂首揚眉,歪頭示意對方跟上,乾脆離開教室,老師也只好充耳不聞的放他們去。

  在前往學生會室提取後備校服的路上,穿過長走廊,越過教室門,途經每位師生也對兄弟恭敬慰問。原本畏首畏尾的世稜,總算鬆下雙肩,得學着世鋒不徐不疾的闊步才行,不能給自家人拆台,皆因哥哥曾經是、現在是、將來亦繼續會是弟弟最景仰的人。

  當時球隊正在操場進行兩人對練,彎曲膝蓋、俯身撲前,蠻橫的肩胸墊護具猛力相撞,生人勿近。

  這可是名副其實的「鬥牛」,除了人稱阿狄、口頭禪是「真的威」的曾狄威,尚且扛得住體型龐然的大牛之外,其他球員全被撞倒,險些就把咬緊的牙膠吐出來。在旁耍廢的福祿壽望天打卦,埋怨太陽歹毒、暢飲珍珠奶茶,恰巧看向校舍外牆的開放式走廊,見高氏兄弟大模大樣地經過。

  方才吐牙膠,這下噴粉圓,福祿壽不忿這兩個泥巴人憑甚麼這麼囂張。只求專心備賽的隊長鬼哥,不厭其煩地擺手,勸導隊員們別再惹事生非。

  不料阿狄竟上前力挺他們三寶,揚言若不保住小弟,終有日被騎到頭上,得叫那對兄弟長點教訓,證明欖球隊是不好惹的。這番話立刻贏來小賴和大牛的支持,基本上是非鬧不可了,鬼哥不由得仰天長嘆,內心要比跪在安西教練跟前的三井還更崩潰:「我想打球⋯⋯」


  話說回來,就算不提昨日世稜在男廁失神,每當他乘車途經運頭塘邨,或前年到新娘潭郊遊,在猛鬼地點總是特別容易病發。這個病會否像是探靈者常用的磁場讀取儀那般,甚至能用來探測外星人的載具行蹤?

  各種奇思異想在世稜的腦子裏打轉,獨坐在貴價意式餐廳,手持餐叉把墨魚意麵攪來拌去,就是不放進嘴裏。舉眸目送拿帳單去繳付的世鋒,吃得匆促、走得匆促,又再趁着午膳時段趕點學校辦理要事了。難得他倆編寫、販售遊戲外掛賺到些錢,連吃頓好的也不能悠閒,着實有點可惜。

  但願堵住胃囊,便能堵住空洞,世稜張口大吃特吃,逐揚起被墨魚汁弄得黑髒髒的嘴角,露出滿足微笑。就是這副最不願被看見的蠢樣,偏要被人看見,一個頂着蘑菇頭的胖子男同學,擅自坐到面前。

  「咳!咳咳⋯⋯」煞個措手不及的世稜,握拳捶胸順氣。

  「我知道昨日是誰跟你槓上。」菇頭男膽怯地說。

  看仔細些,終於認得這蘑菇頭,老是被逼把作業借給同學抄、零用錢還得進貢欖球隊,與世稜同為校園金字塔的最底層。不對,自己好歹也有親哥罩着,菇頭男的處境要比他惡劣太多了,眼瞼更有瘀青痕跡,估計是剛挨打不久。

  先拋開自身需求,世稜把凍飲推前送讓表示慰解:「我能幫上忙嗎?」

  叼住吸管大喝兩口冰摩卡,藉以撫平不安感,菇頭男惘然點頭,還疑心生暗鬼的瞻前顧後,生怕附近有線人偷聽。慌得湊前低語,約定在校舍西翼地面樓層、朝後園方向直走、繞過常年枯禿的花圃、那個僻靜無人的雜物室前會面,到時再從長計議。


  放學後應約到赴,故意踏着地上的凋零落葉,讓窸窣聲響搔癢耳膜,不過就是世稜天性敏感的消遣行徑。

  臨到雜物室門前張望,看見菇頭男站在前方遠處,世稜朝他招手,哪知他握緊拳頭垂放兩側、僵硬地縮起雙肩、慚愧得哭着鼻子,隔着塞得進大半個禮堂的距離喊話。

  「這不是我想要的!只有這樣做,他們才會放過我!」

  瞧見這惹人憐又討人厭的弱者姿態,教世稜摸不着頭腦,但未及他作多餘的揣測,便有兩男撲出,擒住他的胳臂,強行拉入放置體育用品的雜物室裏。

  「哐——」世稜飛身撞向置物層架,角鐵搖盪,架上籃球排球隨之傾瀉而下,似是要把趴倒的他活埋。驚惶失措的爬起來,乍見圍堵在前的是欖球隊那七個惡霸,方知被菇頭男當作替死鬼了,無妨,要怪就怪自己當濫好人。他急於掃視周圍,企盼能找出脫險方法。

  鏽跡斑斑的鐵網高窗,懸着忽青忽灰的封塵塑膠布,翳悶得讓人喘不過氣,空氣混濁、燈光幽暗,密閉空間加上各類器材堆積,看着像是低配版的暗網虐殺房間。

  你看,大部份球類使用的是高耐磨的聚氨酯,相同材料可被沿用於隔音墊;豆袋內部的填充顆粒,也能製成保溫隔聲板;門前厚疊疊的軍綠色體操墊,亦是隔音效果極佳的高密度海綿。

  任你再怎麼竭力呼救,外面都沒法聽見,難怪七男施暴時總是不被逮到。

  奈何形勢不許世稜讀取更多環境資訊,球員們已亮出刑具,小賴把球棒分予福祿壽;阿狄解開皮帶抽打空氣耍狠;大牛拳頭起繭只需掖起衫袖;鬼哥勉為其難戴上壘球手套,慎防弄傷手指,生怕累及打球表現。看來這個魏承貴壓根不想蹚這渾水,世稜好奇歪頭,彷彿能讀取他的抵觸情緒。

  「因為想要留住他們,所以再低俗的你都甘願,真可愛。」世稜嗤笑着說。

  先別管世稜是否真的有他心通,小伙子心思也沒那麼難猜,但離間隊長與球員之間的關係就是欠扁,直教鬼哥當場打了個冷顫,惱羞成怒衝前,揪其衣領喝罵:「有甚麼好笑的!」

  即便有疊球手套作為緩衝、學生體型亦不算矯健,這拳落在世稜的側臉,也是意外地剽悍,「啪——」

  施力與受力而致的頸椎擺動,世稜又再磕向層架,撼得神志迷糊,回想起兒時遭受負親大人家暴的情境,衣櫥暗房的紅燈泡、血色,搖曳而過。痛楚只是幻覺,他早就曉得怎樣屏蔽自身所有體感,尚能苟活至今,怕是有着湯姆貓與傑利鼠的不死身,境遇要比童趣卡通片還更滑稽。

  「哈哈!哈⋯⋯」弟弟的狂笑聲,隔空傳至哥哥腦海響起警號。

  位於三樓走廊的世鋒猛地扭過臉去,酷似挨了一拳,在心電感應使然下的暈眩赤痛,幸好這些異動沒被走在前頭的語芯看到,他把捧在胸前的書簿交還,編作藉口先撤:「你先去教員室吧,我要大便,最近好像變得稀爛了。」

  「別!」語芯打住了他,皺眉道:「別講得太仔細。」

  裝模作樣的躬身捂肚倒着走,世鋒打趣說:「請不要跟別人說,我也是有形象的。」語畢,他轉身邁步,逗趣的表情倏地變得嚴峻,感知到世稜正身陷囹圄,得儘快趕去搭救。

  隨着弟弟於雜物室被棍棒揮打腹部,哥哥亦在走廊上吃痛屈身,但他繼續前進;隨着弟弟被拳頭勾擊下巴,哥哥也原地仰頭彈跳,但他繼續前進;隨着弟弟被皮帶鞭打背脊,哥哥如是踉蹌地前撲,但他繼續前進。孿生彷若共享一個肉體,把世稜遭受的毒打給平均攤分,言明世鋒扛下一半傷害。

  信號不穩地接通視野,世鋒眼前閃過雜物室裏的實時畫面,皮革老化變硬的壘球手套、劈面掌摑,截斷連接。他以拇指拭去嘴角的血跡,怒目切齒、研磨着牙根寄發密語。

  鋒:「挺﹒住」,「我﹒在﹒路﹒上」

  「砰嘭——」破門而入的巨響,嚇得球員們循聲瞪視,連隨閃光燈直照,「喀嚓——」

  把電話屏幕轉向七男展示,高畫質照片能清楚識別眾人的長相,逐點按上載雲端,世鋒悠然道:「我把照片備份起來了,跟我打架、搶我手機也無補於事。」

  趁着他們暫未理出頭緒,世鋒叉腰苦思該取怎樣的標題:「『欖球隊暴抽癲癇男,揭曾殘害外校選手』,像這樣就很吸睛。」這真中摻假的誹謗算編得不錯,自滿歪頭:「我看你們是打算循着體育系升學的吧,如果我將照片廣發給傳媒,你們就得跟前途說拜拜咯。」

  「我們哪有對外校的人動手?」大牛不太明白誹謗的概念。

  「若真要這樣幹,怎會不帶上老師作證?」小賴對懲罰的認知還僅限於逐出校。

  「依我看,打到他肯刪掉照片為止。」阿狄只知以武力解決問題。

  看來蠢蛋要比正常人更難以應付、拉垮智商的程度要比天線寶寶有過之而無不及。向下兼容到身心俱疲的世鋒,只得搖頭嘆氣:「唉呀,如果我現在報警,校方為保聲譽把消息壓下去,那未免太便宜你們了,就算這年紀仍獲輕判的機會不大,我也不能冒這個險吧?」

  明明已經把話說得這麼赤裸,七男還是擺出那副搔頭、摸耳、困惑不解的神情,使世鋒難以置信的白瞪着眼。

  若把那些自作聰明的雙重否定句、話中有話、自鳴得意的反諷去除掉,七男面臨的選項就變得顯淺易懂,要麼洗淨屁股等着懲教員虐待少年犯,要麼丟掉面子投向世鋒俯首稱臣。這是他的固有作風,能抓住把柄,便能任意使喚;能任意使喚,便能抓住更多把柄。

  同場只有世稜跟上了哥哥的思路,但假如非要扮演受害者撕破臉博同情不可,那弟弟寧死不從。他遍體傷痕地跪着發抖,額角淌血,淚液倒灌鼻腔,鐵鏽凝在口舌,以支離破碎的氣息哼聲。

  「哥,這不是我⋯⋯想被記住的樣子。」

  這話如錨繩,煞停世鋒原來的氣勢,他垂眸回道:「患病不是件羞恥的事。」

  「那就該有病人的樣子。」語畢,世稜倦得後合前仰地爬起、僵立,兩眼放空,疑再度陷入失神發作。恰似踩到地雷不可移開的靴子,定格,任憑這不尋常的死靜維持數秒。

  猝不及防地,世稜如喪屍似的擒撲在鬼哥背上,箍頸、啃咬!

  「呀——」鬼哥驚得磕絆亂撞,急於把肩背上這頭癲癇小怪甩掉,偏被緊咬不放。

  近處的標槍和毽子相繼倒下,其餘六男迅即上前還擊,場面由單方輾壓的敲詐勒索,在彈指之間變成以寡敵眾的兩派鬥毆。計劃被徹底打亂的世鋒,信手握起羽毛球拍,衝上前朝人頭扣殺,低斥着晦氣話。

  「我真是服了你,還以為我才是好鬥的那個。」

  球棒從小賴手中被世鋒打掉,沿着地面坡度滾動,剛好滾到被摔落的世稜身旁,武器易手,撿起便朝福祿壽掃去。

  「現在就當作暖身,以後要打外星人。」

  「弟,小時候的事就別提了。」

  蹬地蓄力向下叩打,羽毛球拍的尼龍線哐地掙斷、破網,大牛的頭磕穿球拍,竟頓住片刻便回過了神、不癢不痛地向前走,拍框還套在他的脖子上。害持拍的世鋒看得傻眼,若不趕快拔出,難道跟這頭巴弗洛拼體力嗎?怎奈大牛攥住拍杆,情急之下,世鋒索性把球拍用作放牧的栓牛項圈、轉體擺臂,連人帶拍甩向另外數名球員,充當人肉盾牌。

  生怕鞭傷同伴的阿狄,只好故意打偏,剎時抵受不住大牛的重磅撞擊,失足壓向背後的球員,誤觸骨牌效應,全員挨個跌倒。重力勢能轉化成動能傳至置物層架,「哐——」晃得鋼質頭盔從架上飛出,凌空旋轉,湊巧世稜揮棒、擦邊敲到它的孤面,改變了其拋物軌跡。

  頭盔直衝天花板,使燈管玻璃碎散,「啪啦——」

  把雜物室內本就黯淡的光源都給泯滅,摸黑,球隊落入敵我難分的困局,反倒讓雙胞胎彌補了人數不足的劣勢,藉着心電感應確悉彼此走位。這邊肘擊,那邊膝撞,打得七男無力招架。聽着他們由同仇敵愾的喧囂,到誤傷隊友的內訌,再變成臨閃人前的空口威脅,便知勝負已定。

  「等着瞧吧!」、「這事跟你們沒完⋯⋯」、「你們死定了!」

  有的拖着腿跛行,有的躬着腰慢走,有的摀着額碎步,七男無不東歪西倒地奪門而出。


  雜物室裏只剩下兄弟兩人,累得平躺在地,胸口一起一伏的喘。

  雖已按着世稜的意願不故弄狡計,合力擊退惡霸,再如何惱人也該消氣了,但他無故用力閉眼掩耳,牙齒發顫敲得噠噠作響,儼如縫紉機針隔空戳刺着世鋒的腦門,「哎⋯⋯」

  強忍着令人頭痛的噪音、忽爾感到室溫驟降、嗅到燒焦的炭灰味、突發性的恐慌感在心頭縈繞,怕是弟弟把痙攣發作的先兆症狀,無法自控地接通到哥哥身上。

  即便是屢見不鮮的事了,也總能把世鋒煞個措手不及,皆因他曾詢問醫生,得悉世稜的癲癇有別於常人,倘若普通病人的大腦放電長達十分鐘之久,恐怕早已猝死。這是為何哥哥費盡心思另辟蹊徑,想要應付這些醫學昌明也無解的狀況,好好照顧弟弟,就當是拿自己的性命作賭注。

  「弟,聽好。」他連忙跪了過去。

  「我知錯了⋯⋯我會乖,爸,放我出來⋯⋯」世稜陷於受囚衣櫥的幻覺中,縱使男孩長大已不怕黑、不怕痛,但過往受過的傷害,全都未曾療癒。

  「噓,有我在。」世鋒不由得眼眶泛紅,輕聲唸出引導詞:「現在想像有個光球在你的眉心,等下我會由十數到一,每數一個數字,你都會感覺到那個光球在逐漸變大,它的光暈會牽引電流、離開你的腦袋,你會進入非常舒服的催眠狀態⋯⋯」

  好不容易勝選內閣,還是鬧出這齣,非要再攀高幾丈不可;好不容易學懂催眠,還是迄未見效,非得再複讀幾遍不行,自問天賦已經算相當不錯,好樣的,弟你總有方法讓哥我感到挫敗。

  「⋯⋯五、四、三、二、一。」

  「哥,剛剛怎麼了?」

  「沒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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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着攢積人氣的香港作者,真希望能靠寫作賺錢,雖然知道這是自視過高的異想天開,但還是要試試看。自問無法寫出蕩氣迴腸的故事,它需要作者具備某種硬朗或剛毅的性情,而我顯然就沒有。幸好我是偏執多疑的,淨是胡思亂想的,但願我能憑着妄見寫出曲折離奇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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