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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十六


  是日,三個男子甫入車行千里雲,迎客的小厮便問:「三位客官好,來租馬車嗎,雇不雇車夫?」那個虯髯滿面,長得又高又肥的男子只說:「我找田掌櫃。」


  田闊走至前堂時,眼底閃過一抹疑惑,另一個腆著大肚腩,臉上坑坑巴巴的男子先抱拳問候:「田先生,別來無恙。」聞其嗓聲,田闊方恍然回禮,「您好,這邊請。」遂將人領至內堂某間靜室,四人魚貫而入。


  木門一關上,體格胖碩、最為高大的男子立即脫掉外衣,卻見他衣內塞滿了軟物,衣下的肌理精壯結實,與方纔腦滿腸肥的模樣大相逕庭,大手再扒掉頭臉的髮鬍,露出俊朗深刻的五官,正是桓古尋:「呼……熱死我啦!」


  潘文雙也墊寬肩腰、墊高足底,她摘下假鼻子,抹去汗漬,說:「易容當真辛苦,尤其是天氣熱的時候。」


  「要我頂著這副妝容一整天,我情願蹲馬步。」寧澈撕去假臉皮,解下環在腰間的大肚腩。


  「三位請稍候,涼茶馬上就來。」田闊道。


  等涼茶送上,潤口解渴後,即進入正題,寧澈道:「勞煩田兄帶一句話:『日暮月又明,飛鳥弄晚花,池清八尺鏡,流連待天光。』」


  田闊記好後,亦言:「在下也收到其他人的口信:『清醴香,芳饌陳,饞涎空嚥,酒入玉杯,卻教小奴摔碎,索性抱罈大醉。』」


  另三人一聽,知是安奉良傳來的音訊,潘文雙忖道:「玉杯被摔碎了,指的是戴成琦之死,安壯士負責追查她的下落,得知此訊後,故而通傳。」桓古尋忍不住嘟囔:「這個咱們早知道了。」


  「那倒未必。」寧澈左手摩娑下頷,「信中明顯指出摔碎玉杯的人是小奴,我想這不是僅為湊字數。」


  「戴成琦不是有個婢女嗎?」思及前日薛尚善所言,潘文雙說:「她失蹤那天,撇除薛尚善,就剩小翠知其行蹤。」


  「真的是她洩密給晉淵莊。」桓古尋扶額扁嘴:「有這種人作內應,防都防不了。」


  「安奉良合該抓到她了。」寧澈思索:「可是不悉他們現下在何處。索性抱罈大醉……是在哪裡啊?酒樓嗎?」潘文雙說:「酒樓人多,出入複雜,他們該是在一個很偏僻,大聲尖叫也不會有人答應的所在。」


  「在下或許通曉安少爺暗示之處。」本在默默飲茶的田闊忽道:「城東有一間酒鋪,該店除了賣酒予城內的酒肆青樓,也會接待一些散客,門前立有一尊舉著酒罈暢飲的杜康像,後來經營不善,數年前倒閉了,荒廢至今。」


  「就是那邊!」潘文雙撫掌,「走。」


  「等等……」寧澈面有難色:「能不能再歇一會兒?」潘文雙瞧桓古尋的表情亦是猶豫,瞭然一笑:「看來身量出眾也不全是好處,改變外貌格外費力。」


  田闊道:「在下立刻備車,坐在車子裡,就不需穿戴這些麻煩的物什。」


  有了馬車代步,過不多時,三人抵達該地。


  酒鋪位於某條冷清的巷子,面積廣闊,堂前的花園還挖了座池塘,塘邊擺著幾張桌椅,然而倒的倒,塌的塌,不然於茲喝酒賞景,愜意中不失豪氣,江湖兒女誰不愛?


  「咿──」一扇窗戶應聲啟開,推窗的人是安奉良,「終於來了!我差點以為只剩我仍在蘇州。」


  「薛尚善那兒出了點事,花了兩天才弄好。」寧澈道:「那個婢女呢?」安奉良的拇指一傾,「在後面。」


  步至後堂,就看一名年約十八、九歲的少女端坐木案旁,其服裝簡素,衣襬沾了些灰,髮髻鬆散,除此之外,看不出絲毫慌亂。


  桓古尋很是警戒:「你搜過她的身嗎?」安奉良指著牆角的竹竿,道:「放心,她沒藏著危險物品。」


  就近觀之,少女雙掌合十,嘴唇不斷開闔叨咕,卻無出聲,該是被點了啞穴。潘文雙遂問:「她一直這樣子嗎?」


  「除開吃飯睡覺,幾乎沒停過,問她話也不答,僅是小聲念經……冷靜得讓人害怕。」安奉良道。桓古尋問:「你怎生揪出她的?」


  「前兩天西渠生變,我趁夜潛入野筠埠,方曉戴成琦早就死了,遂到停屍的房室欲勘驗屍首,驗到一半,便聽這小姑娘告訴外面的守衛,說她是戴成琦的婢女,聽聞主人逝世而匆忙趕至。守衛放人入來後,她不驚不悲,逕往戴成琦的口袋塞了字條,後才假裝哭泣,哭了半晌便離去,我暗中跟上擒拿,把人押到這兒來。」安奉良掏出那張字條,續:「晉淵莊想將戴成琦的死賴到你倆頭上。」


  字條上只寫:「桓寧二人不可信。」


  粗黑的濃眉一高,桓古尋說:「這手法也太粗糙。」「有用就行了,對付那幫莽夫綽綽有餘。」寧澈語帶輕視。


  「安壯士。」潘文雙道:「可否解開她的穴道,我要問她話。」「好啊。」安奉良道:「不過我威逼近兩個時辰,她沒吐出半個我想聽的字,我也不想真對她動粗。潘姑娘有法子使人開口?」


  「女孩子的心事,當然只能向女孩子吐露啦!」潘文雙燦笑以對。


  替小翠解穴後,她依舊合掌念佛,潘文雙不急著問話,而是側耳傾聽:「……眾生不識父母、沙門、婆羅門,不知道法,互相惱害,近刀兵劫……」


  「深著五欲,嫉妒諂佞,曲濁邪偽,無憐憫心,更相殺害,食肉飲血;不敬師長,不識善友,不知報恩;生五濁世。」潘文雙流利接續,並說:「你怎生確定,彌勒菩薩必會降生人間?」


  聞言,小翠總算睜眼:「我等同心,一時皈依,自能轉動法輪,召喚菩薩解救眾生,建立淨土!」


  「是以我問……」潘文雙撫摸耳垂,狀似不經心:「你就沒想過,即使事事遵照弘渡上人的法旨,最後仍然無法如願以償?」


  「不會的!」本來猶如老僧入定的小翠,此時竟面目猙獰:「魑魅魍魎,別想蠱惑我!」話間,她激動地揮舞著雙手,潘文雙這才發現她掌中揣著一塊圓形的小玉佩,登時明瞭。


  「你為與情郎雙宿雙飛,洩漏主子日程,致她慘死,後又想冤枉他人,菩薩怎會容忍此等行徑?莫說達成汝願,沒將你打入阿鼻地獄,已算輕縱。」潘文雙一言戳破幻想,令小翠更加憤怒:「就是有你們這種危害蒼生的惡徒,上人才要狠下心腸,殺生護生!」


  「危害蒼生……」櫻唇一勾:「這話說得倒不錯,欺瞞、恫嚇、構陷、刑求、殺戮……我做的壞事多不勝數,菩薩肯定不會保庇我,我也不在乎死後會去哪裡。」然後潘文雙踏前一步,「那你呢?佛家講的是無欲無求,可是你行善是為一己之私,殺生是為求得佛力,實現願望,這樣不擇手段的執著及欲念,你覺得菩薩是會獎賞你,還是懲罰你?」


  「胡說!」小翠紅了眼眶:「上人講彌勒菩薩下凡,會消除世間所有苦痛、貪欲、瞋恚、愚痴、迷惑……那些邪物將不再障翳雙目,到時三郎的母親理解我和他是傾情相愛,就不會反對我倆的婚事……」


  「嗤。」潘文雙毫不客氣地恥笑:「你的三郎若真心對你,哪怕是惡鬼擋道,也要排除萬難,只為見你一面;他若是虛情假意,就算你幫彌勒佛殺了三千人,也換不來他一次回首。」


  「胡說、胡說八道……」小翠掀翻桌案,尖聲大哭。此地雖是僻靜,但這般瘋叫難保不會引起外人注意,另外三個男人想上前阻止,潘文雙逕又啟口:「你說的三郎……莫非是丹鱗郎君朱紹煦?」


  本已陷入癲狂的小翠瞬間怔然:「你……你怎地……」「論短兵,吳郡朱氏的判官筆在整個中原還排不上名,朱紹煦這三個字卻比自家堂號還響亮。他早年曾為身患重病的愛侶,翻山越嶺,登上吐蕃雪山之巔,採了一株百年一開的雪蓮,只因愛侶想在死前看上一眼,然則愛侶不及見著便死去,他也因寒邪侵體,落下病根,江湖人聞之,無不盛讚他的癡情,比山頂的終年積雪還要深厚。」而後潘文雙甜笑:「既然你的情郎是他,他定會為你萬死不辭……」


  「不、不要……」小翠撲抱潘文雙的大腿,哀求:「不要傷害他!」


  「行啊!」潘文雙蹲下身來,捧起涕淚縱橫的臉蛋,「那你跟我說,弘渡上人住在哪裡,平時在哪兒走動。」


  「不……我不能……」小翠搖搖頭,潘文雙面色一冷,站起身來道:「那你就在這裡祈求菩薩保護你的三郎。」她掙開腳邊的人,轉身欲離。


  「我……我只知上人每月月底,會去嘉興的悅來茶坊喝茶!」小翠幾要泣不成聲。


  嘉興!聽得關鍵地名,四顆心臟同時一凜。


  潘文雙旋又展開笑顏:「難為你了,你就先在這裡待著,時間到了,我們便放你走。你回到家後洗個澡,吃頓飯,莫再奢望得不到的東西。」她溫柔地替人擦乾眼淚後,走向桓、寧、安三人,悄聲而喜:「輕輕鬆鬆。」


  安奉良舉手表示嘆服,然後四個人行至外邊的花園,寧澈說:「我也耳聞過那個朱紹煦。」


  桓古尋好奇:「他真有那麼深情?那為甚麼還要拋棄情人?」


  寧澈隨手拾起一張小凳,拍去椅面的塵土後,拎襬就座,「他的確因為在雪山上待得太久而傷了功體,不過不是為了摘花,而是被丟上去的。」「被丟上去?」安奉良語聲微揚。


  「他遊歷吐蕃時,和那兒的姑娘好上了,兩人偷偷互許終身,一同返回中原,爾後女方懷孕,卻不幸於產子時身亡。由於當初二人是不告而別,女方的父兄心繫家人安危,遂也一路追至蘇州,殊料一到這處就見朱紹煦在青樓裡,與諸多美妓飲酒作樂。查訪鄰里後,才知那厮根本沒娶女方過門,他們倆的孩子亦未認祖歸宗!千里尋女的父親怒不可遏,接了孫子後,和兒子作夥綁架朱紹煦,帶回吐蕃,扔上雪山。」寧澈語調涼涼:「據說朱家人找著他時,他被凍成一根大冰柱,好些時日沒再風聞他的花名,大概近來養好身子了,可是性子依然沒變。」


  「原來是個人渣。」桓古尋頓感無趣。潘文雙瞄了眼屋內的小翠,嘆:「自個兒不擦亮眼睛,金仙菩薩也難救。」


  安奉良另問:「薛尚善猶在晷丘島嗎?」「對。他在幫忙處理島民的屍體。」寧澈詳述目前情形,他聽罷皺起眉頭:「他們這樣大肆屠戮,就為拜佛獻祭?」


  「自是另有目的。」潘文雙說:「離月底尚有十天,這裡的事情收個尾後,恰好動身去嘉興。」


  然後深邃的鳳眸一偏,朝向屋子裡的小翠,小翠兀自癱坐於地,默然垂淚。寧澈忽覺古怪,口上呢喃:「那張字條……是戴成琦死後小翠塞進衣內的……」


  霍然轉回這個話題,安奉良不明所以:「是啊!好險我也在場,要不然吳蛟幫見了字條,還不吵翻天?」


  「不對,那不是嫁禍!」寧澈神態嚴峻:「要嫁禍早在殺戴成琦就能做了,何須事後由婢女動手?」


  緊接著桓古尋耳廓一動,長身奔至大門口,探出半邊臉:「有人進巷。」


  另三人隨後跑來,瞧見巷口十人一犬邁步而近,那十個人步履稍沉,應是穿了盔甲,領頭的黑狗鼻子觸地,嗅來嗅去。


  四人復回門內,安奉良僅問:「打不打?」


  「不打。」潘文雙言:「他們是追蹤小翠的體味而來,咱們沒必要節外生枝。」


  「來不及了。」桓古尋卻說:「屋裡已留下安奉良的氣味,獵犬仍能追上來。」


  寧澈道:「那便殺掉獵犬。」「獵犬不會只有一隻。」桓古尋道:「只要這間屋子還在,就追得到人。」


  「你娘親的!」安奉良不禁拍額,「本道她柔弱無害,誰料是支沖天炮。」


  當晉淵莊的兵犬進到酒鋪時,已是空無一人,但桌上的碗盤猶有食物殘渣,明顯有人在此過夜,領隊的火長環目前廳,門邊有堆被壓得很平的乾草,想是充當休睏的睡墊,就其鋪開的大小研判,躺在上頭該為男人。指示獵犬嗅聞草墊,濕潤敏銳的鼻頭抽動數下後,開啟新一輪的追逐。


  目標由後門出去,朝右拐進另一條巷子,該巷寬度不寬,僅容兩人通行,會頻繁擦到左右民戶堆放的雜物。


  隊伍行經一處交叉口後,至末二人一者被擭頭撞牆,一者遭箍頸窒息,再轉一個彎,飛膝、挑肘、過肩摔!又少三個。這五人倒得無聲無息,同袍渾然不察,持續前行。


  寧澈半蹲著身,悄悄近至敵後,隨手扯下晾在竿上的短衣,拉直衣裳繞至敵人鼻前,左手畫圈套緊,使力一拽,「唔……」該敵被寧澈擊暈前,洩出一絲呻吟,離他最近的同夥這才驚覺,然而未及反擊,桓古尋一記右勾拳便揍昏他。


  剩下的三人即將轉彎,纖長的五指掇起地上碎石,隨後窄袖翩然,一中額邊太陽,一打頸側人迎,兩人頭頸遭受重擊,立時雙眼翻白!


  牽著獵犬的火長倏爾旋身,卻瞧手下傷倒一地,正自詫愕,前面忽響人聲:「這招引蛇出洞很聰明,可惜捕蛇人本事不夠。」


  未鬥合的銀戟當頭敲下,頹然跌地。


  獵狗前軀伏低,咧出森森白牙,狀欲撲咬前人,然則宛若天神的氣勢強大,惡犬也不敢輕易犯險。


  「汪、汪……嗚嗚……嗚……」等牠鼓足勇氣,猛力一跳,卻被安奉良單手壓制在地,狗頭回扭想咬,又被另一隻手摁平,縱使奮力掙扎,仍舊徒勞無功,末了躺平嗚噎,任憑處置。


  「乖,我不會傷害你。」安奉良柔聲安撫,並掏出一小塊肉乾餵牠,黑犬吃下肚後安分許多。


  桓古尋深吸一大口氣,道:「又來一批。」這一隊也有牽狗,於是安奉良繼續在四通八達的巷弄中兜轉,桓、寧、潘三人則尾隨敵隊,暗中除去敵人,因不欲鬧大事態,他們沒有殺人,僅暫時癱瘓敵方行動。


  「叩。」某塊地磚有點浮,踩上去會發出些微響動,頭前的人困惑轉腰,桓古尋嗖地躍窗入屋,然後故意敲敲窗櫺,引人循聲靠近,再一把揪住其衣領,讓他猶似倒栽蔥栽入屋,頭頂磕地,起碼睡上半天。


  窗外的寧澈貼牆跬行,以左臂勒住一人的脖子,右手再按他後腦,抱著人速迴半圈,另一敵見狀,右手剛觸及背上機關傘,就先被順勢踢出的長腿蹬中下巴,不醒人事,一個喘息後,寧澈手中之人亦失去意識。


  這番動靜頗大,手執牽繩的火長欲行反擊,隨後奔來的潘文雙起跳離地,雙腿圈住他的頸項,藉著上身迴旋的力道,將之甩向牆壁。


  「汪、汪、汪……」尖牙咬上纖細的胳膊前,強健的臂膀一環,犬隻的體型不小,但在安奉良懷裡卻像稚童般無力,再餵一塊肉乾後,亦順服於人。


  「這樣耗下去不是辦法。」桓古尋翕張鼻翼,手指西南,「那邊有間羊舍,你躲進去後,用清水擦洗腋窩胯下,掩蓋體氣。」


  安奉良嘖了一聲:「和蒼蠅一樣,真真煩人。」抱怨歸抱怨,仍依言而行。


  爾後寧澈等人輕身上屋,靜觀第三批兵犬自北行來。


  潘文雙柳眉微蹙:「領軍人在哪兒呢?」三個小隊的人數皆為十人,雖有火長帶領,但隊伍之上應該有統籌者,卻未見該人的身影。


  「他們是從那間飯館出來的。」寧澈抬手遮擋耀眼的陽光,眺望東北,「都是生面孔,李勳不在,也無雙使堂主。」


  飯館名叫王記小店,廚房掌櫃擠在長型的小房子內,用餐的桌椅則在外,緊鄰車水馬龍的街道,其上撐著帆布遮陽。正午方過,店裡仍坐得滿滿的,多端詳幾眼,可看出人客皆屬於同一夥人,不但每張桌子旁都趴坐一隻獵犬,人的衣裝打扮也很相似,彼此還不時交頭接耳。


  寧澈語甫畢,最裡側的那三桌士兵直起腰來,此中一人給獵犬嗅了某物,後率隊離店,朝茲邁腿而進。


  「他們怎知咱們在這裡?」潘文雙瞠然。突厥人稍加思考,即悟:「他們是聞著上一隊人的味道。」


  美眸眨了眨:「上一隊人?」「啊,他們照順序分批出動,第一隊人追到安奉良後,後續的隊伍只消追著同伴,也可尋得人。」精通追捕的獵人推測。


  「如此行事意義何在?」寧澈大惑:「他們每隊才十個人,依咱們的武力即便單獨應對,解決一個小隊也不過二十來招,手腳俐落一點的話,下一隊跑得再快也徒然。」


  「我不曉得。」寬肩上下一聳,桓古尋轉頭睨向才剛倒下的那一隊,以及安奉良的藏身地,續:「安奉良已經走遠,羊臊味足夠蓋過他的氣息,晉淵莊找不到人的。」


  潘文雙問:「安壯士要躲到何時呢?」桓古尋歪頭沉吟:「先觀察觀察,確定晉淵莊的動向再說。」


  「好。」寧澈同意:「咱們就守候此處,說不定能等到一隻大兔子!」


  然則續下來的半個時辰,王記小店的兵犬一組一組地減少,縱然獵狗早已聞不到欲捉拿的人,兵伍猶是每過一刻鐘便離開小店,追尋前一隊的腳步,兩隊會合後,亦只相互報告尚無進展,便又分開,遊走蘇州城的大街小巷。與其說是搜查,不如說是巡邏,加減看看踅踅。


  豔陽高照下,屋上的三人頂著幾可亂真,但實在是熱死人的喬裝,渾身是汗。寧澈的耐性首先告罄:「呼……他們到底在幹甚麼?」


  潘文雙也快受不了,沒有黏貼假皮的肌膚被曬得通紅:「回野筠埠吧!薛尚善也該回去了,正好商議後續……」話未完,一陣響鑼壓過其聲。


  「不好啦、不好啦……西渠的薛渠頭也死啦!」此話好似平地暴雷,震得人人既驚且懼。


  「撤退,現在就撤!」潘文雙斷然欲行,寧澈尚未死心:「等等,該先確認消息真假……」「不論真假,蘇州城已待不得。」平素甜美的聲調降了數分:「咱們預測錯誤,晉淵莊不是要控制吳蛟幫以掌握太湖,而是要滅掉吳蛟幫,徑直將太湖據為己有!」


  「小澈,得走了。」桓古尋拋下這句話,而後飛身通知安奉良。


  寧澈仰天一喟,亦明情勢已去,目下不走,怕是要死在這兒。


  為求輕便迅捷,他們褪下偽裝,同安奉良再度碰頭後,四個人施展輕功,逕往南奔。順利飛越大半個城鎮,然而出了城門甫過三十丈,但聞:「慢著!」


  兩旁的樹林忽然冒出百來人,安奉良及桓古尋一臉莫名,寧澈與潘文雙則呼吸一緊,急忙躲在高壯的夥伴身後。


  「敝姓高,乃揚州江都人氏,小名世倫,這位我的三弟世倜。」為首的竟是高世倫。當日高世保無意間撞見霽泉面具,迫不得已只好殺之滅口,導致高氏大為震怒,雖然沒有顯露真實容貌,寧潘二人仍閉口靜默。


  高世倫再續:「日前我二弟世保為歹人所害,未悉凶手身分,又聞吳縣騷亂頻傳,北渠渠頭烏有義慘遭當街刺殺,刺客身法飄忽,這與殺我二弟的其中一個凶手特徵相符,故來此查探,還請四位兄臺姑娘見諒,回答幾個問題就好,我們便不耽擱諸位的腳程。」


  這話講得客氣,但高家人四面八方地包圍,顯然不容拒絕。


  安奉良手扶腰際皮帶,冷笑:「吳縣哪時變成姓高的話事了?」


  「這位壯士言重了,自新年以來,江淮幾無一日安寧,這數天吳蛟幫更是壞事迭出,連成琦堂姑也未能倖免。」另一個年輕的男聲插進:「成琦堂姑出身江都戴氏,她不明不白地死於非命,吾等自不能袖手旁觀。」此子正為戴氏少宗主賢彰。


  桓古尋朝後瞅了瞅暢通無阻的城門,問:「你們在這裡設置檢查的關卡,有獲得官府的許可嗎?」


  「有。」戴賢彰掏出一紙公文,亮給他看,「揚、蘇二地接連發生大事,官府自然要管,惟當事者均為江湖中人,我輩理當義不容辭,傾力相助。當前已明背後主謀必定身懷武藝,盤查一般人不過是在擾民,既然大家皆是習武之人,何不爽快些?簡單兩個問題,清者自清。」


  寧澈向身旁的姑娘細聲埋怨:「這些地方官,辦實事慢若烏龜,燙手山芋丟得倒是又快又準。」「朝廷指派的官員多為異鄉人,怎及得上戴、高二族這種當地的累世名門有權有勢?」潘文雙回話。


  硬是推拒恐會再生禍端,前頭的安奉良故作不耐,卻又得接受的神色:「好,有甚麼問題快快問吧!」


  「多謝配合。」然後高世倫問說:「敢問四位這一個月都在何處活動?」


  桓古尋加重北方口音:「揚州、常州、蘇州、杭州……南方有船去哪裡都方便,哪兒好玩就去哪兒囉!」


  旁邊的高世倜驀然發言:「潤州京口句吳亭的景色美如詩畫,兄臺不妨去那兒走走。」桓古尋正要說好,安奉良搶先接口:「句吳亭不是前些天被雷劈壞了嗎?鄉里正在籌錢準備蓋新的一座,只嘆等亭子蓋好了,我們也差不多該回北方了,今次恐是無緣一見京口的風采了。」


  戴賢彰笑回:「句吳亭有個別號叫千里秋,四位日後若有閒,建議七月過後再來一趟。」「一定、一定……」安奉良說。其餘三人暗暗捏了把冷汗,好在安奉良會特別關注那些風花雪月,不然扮作旅人,卻對名勝近況一無所知,難免啟人疑竇。


  「咳。」桓古尋乾嗽定心,後言:「還有甚麼要問的?」


  高世倫保持彬彬有禮的態度:「四位使的是何種兵器,能否一觀?」


  桓古尋拍了拍左腰,再側身背著人,「如你所見,一柄長刀、一張角弓。」他的兩只短斧太過惹眼,遂收在行囊裡,免得給好事者猜到他是誰。


  「喏。」安奉良取下背囊,抽出半截收折的吞雲戟。戴賢彰的雙瞳微微張圓:「未請教壯士尊姓大名?」


  安奉良挑眉:「不是說只問兩個問題?」高世倜臉現不善:「叫你答你就……」「哎。」其兄世倫制止弟弟,並道:「戴兄不過是好奇,隨口一問而已,兄臺不必緊張。」而後目光投向始終不發一語的兩人:「後頭的大哥大姐,勞煩出示兵刃。」


  袖裡劍與柳葉鏢是絕對不能給人看的。寧澈遂啞著嗓子,攤開兩臂,「我就一雙手腳,沒別的了。」潘文雙優雅擎掌,正反一翻,「小女子亦同。」


  戴賢彰偏頭說:「我認為沒甚麼可疑的。」高世倫又再多覷數眼後,正欲放行,三弟卻步向潘文雙和寧澈。


  他下巴微抬,站在寧澈面前,近到兩人的腳尖快要相抵。高世倜比寧澈矮不到一寸,他舉手在雙方的髮頂來回比畫,似在估量寧澈的身高。


  寧澈表面沉靜,實則心如擂鼓,等他比夠了走開,就看他行至潘文雙跟前,審視的眼神毫不顧忌,上下梭巡。


  「三公子這般打量一位陌生姑娘,請問這是高家的禮儀,抑或揚州的風俗?」寧澈斜目暗諷。


  高世倫沉聲:「三弟,休得無禮。」然高世倜踅回兄長身側,低語:「大哥,那二人的身形,跟殺二哥的賊人很相似。」


  瞧彼方已然起疑,安奉良便說:「痛失手足固然悲憤難當,相信高二公子在九泉之下,也希望家人儘快替他討回公道,不讓真凶逍遙法外,亦不想有人因此蒙受不白之冤。」


  「兄臺講得是,抱歉叨擾四位這麼久。」戴賢彰嘴上這樣說,腳下卻沒移動,「對了,三位兄臺氣宇軒昂,姑娘翩若驚鴻,令在下不由得心生傾慕,可有榮幸同四位結交?」


  桓古尋木著俊容:「你見到好看的人都這樣嗎?」


  「兄臺說笑了。」戴賢彰的唇角更往上彎,眼光凝在桓古尋與寧澈身上,愈發凌厲:「在下只是忽感兩位……有些面熟。」


  「那……」桓古尋捺著刀柄,步步逼近盤問者,「如果我們真是你所想的人,你要怎生處置?」


  沒有懾服於眼前龐然如山的身姿,戴賢彰面掛淺笑:「出門在外,多一個朋友,總好過多一個敵人,對我如是,對你也是。」


  桓古尋欲再張嘴,卻聞:「少宗主!」一人霍地跑近,悄聲對其說了句話,聽者一瞬變臉。


  潘文雙心道不好,趕緊摀腹一蹲,神情痛苦:「呃……」一旁的寧澈連忙關心:「怎麼了?」


  數十個大男人注目於己,美人忽地面露羞赧,螓首挨入旁人肩窩,唇瓣湊至寧澈耳畔,小幅啟合:「薛尚善的死訊已至,快走。」


  於是寧澈抬起頭來:「還要問到幾時?我朋友她人不舒服。」高世倜軒眉狐疑:「好端端的,怎地突然不舒服?」


  「高家是沒女人喔?」安奉良機智反應:「女兒家一個月總會有幾天身體不適嘛!」


  高世倜臉一僵,結結巴巴:「唔……她、她會武功,哪……哪有這麼孱弱?」


  「哼。」桓古尋鼻息一重:「回家問問你的娘親姐妹,這跟會不會武有沒有關係。」


  「我……」、「行了行了。」高世倫一手攔住胞弟,一手敞開讓道,「不好意思,四位慢走,一路順風。」


  三男一女終得過關。


  高世倜堅持己見:「大哥,那二人真的很像……」「三公子無須焦急。」戴賢彰道:「倘使他們真為凶手,縱是禹航會也保不了。」


  「唔嗯……」前路一個戴氏的家兵倏然後仰跌地,掌心前襟盡是血紅,更令人詫異的是,他胸口插著一枚柳葉鏢!


  桓古尋一干人聞聲回頭,同是目瞪口呆。


  「是他們,就是他們殺了二哥!」憶及胞兄頸上致命的鏢傷,高世倜再也按耐不住,抄起蛇鐮槍,當先衝鋒!


  「糟了。」四人只得邁足狂奔,安奉良邊跑邊說:「離下一個聯絡點尚距二十里路,得先甩開人。」耳聽達達馬蹄,桓古尋道:「進林子!」


  偏離幹道,轉入樹林。異木槎枒間,林葉將日光掩得密密實實,好似瞬時來到夜晚。四人跑了一段路後,翻過倒地的巨木,暫藏其後。


  安奉良問道:「那家兵是怎生受傷的?」「我沒聽到發射暗器的聲響,大抵是自己捅自己。」寧澈愈想愈氣:「可惡……晉淵莊究竟滲透江南滲得有多深?」


  「對方騎著馬,要不像上次那樣,從樹頂折返?」潘文雙大口喘著氣。


  桓古尋一面豎起耳朵,一面道:「行隊散布得很廣,恐驚沒用。」


  寧澈看了看周遭茂盛的林木,提議:「找個隱密處躲起來,撐到太陽下山,有夜幕蔽身,該能成功脫逃。」


  以防萬一,幾個人早將吳縣的地貌及左近的村鎮方位牢記於心,桓古尋道:「剛剛大約跑了兩里,再往東走一里有條小溪,可藏在礁石的影子或縫隙裡。」


  「好主意。」潘文雙贊同:「直接前進嗎?」「你們先走,拔些雜草披著,我殿後抹除足跡。」桓古尋揮揮手,示意人趕快動作。


  溪澗銀白如練,亦像階梯一級一瀑地流淌,溪水不深,恰恰淹過女子的胸脯。三個人手持蘆荻,踱至流水中央的兩顆溪石間,有大石綠草掩護,光照也不強烈,除非眼力過人,否則僅在岸邊觀望,很難發覺裡頭藏著人。


  過沒多久,桓古尋也到達溪畔,寧澈伸手招呼,石縫再擠入一人後,四人屏息定身,靜候黑夜降臨。


  「找到人沒有?」見家兵無奈擺頭,高世倫眉頭下沉,喝:「有馬的策馬繞至另一頭,沒馬的跟著我,兩邊人慢慢往林子中心搜!」


  高家大舉搜捕,戴賢彰則領著自家人細細調查,他跟隨腳印,然腳印到了某處乍然而止,遂左瞧右看,看見一根斷裂亙地、粗若天柱的樹幹,樹幹上的青苔不是很完整。


  「附近地形如何?」戴賢彰問。家兵稟報:「周邊地勢起伏不大,東邊一里遠是山坡,旁有小溪流過,南邊再行五里有小崖,僅只三人之高。」


  戴賢彰復問:「溪水流勢怎樣?」「流速較緩,普通人手挽著手便得涉水渡河,水深最深約莫五尺。」家兵一一相告。


  「向大公子借二十人,咱們緣溪搜索。」接下少宗主的命令後,家兵快步而離。


  五十人分布溪流兩岸,由下游巡至上游,他們巡得很仔細,隨著日頭西下,天色漸暗,視物益發困難,但人群也距離藏匿點越來越近,躲藏者彎腰矮頭,潘文雙更是大半身軀皆泡在水裡,只剩半顆腦袋在水面上。


  這時,三五家兵結群馮溪,四人收緊吐息,手中的蘆葦荻芒動都不動,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人愈走愈近,情急時分,寧澈心生一計:「阿尋,你能一指發功嗎?」


  「能,但此刻發功,就開打了。」桓古尋答。寧澈說:「用不著開打,絆倒一人足矣。」


  會意到他想做甚麼,桓古尋也覺可行,於是兩手交握,齊齊入水。


  「潘姑娘。」安奉良下頦朝右前方一挑:「瞧見那處洞穴前邊的樹枝了嗎?射斷它。」


  依循的他視線,果見斜坡上某處亂草雜木後有個洞穴,洞口頂頭橫生一枝。「幹嘛射斷樹枝?」潘文雙不解,他卻神神祕祕:「照我說的做,等人一滑倒,即刻射鏢。」


  正常人於水中練功極度消耗精神體力,既要維持體內真氣運轉,又要穩住軀體不被湍流沖走,然對此際身在水下的二人來說,彷若坐臥般稀鬆平常,也幸好經過前些日子的嚴加鍛鍊,否則現今定然無法自在地操弄水流。靜心摒除雜念後,桓古尋熟練地接收好友傳遞過來的真氣,累積足夠的量,再平舉右臂,食指指尖旋出一道渦流,正中五丈之外的脛骨。


  「哇!」一人嘩啦踣倒,周圍的家兵忙拉起全身濕答答的他,「當心點,溪底常有暗流……」「啊啊啊啊──有老虎啊!」一人滾下山坡,狼狽落水,倉皇間吞了好幾口溪水。


  岸上的戴賢彰指揮若定:「不要輕舉妄動,牠不是餓虎,不會吃人。」綠林之中,橘色為底,黑白條紋相間的猛獸跳出山洞,咧齒低鳴。四周的群眾雖非尋常農夫,猶然凝神戒備。


  高世倫亦聞騷動,帶人前來察看,見此情勢,遂朗:「慢慢退開,千萬不要背對老虎。」待全數家兵安全退回溪岸,他偕戴賢彰討論:「老虎喜愛佔地為王,打虎又會多費工夫,乾脆守在林子邊緣,反正這片林子不大,賊子逃不過咱們的耳目。」戴賢彰頷首:「好。」


  然而桓古尋一行人等的就是這個當口,趁戴、高兩家的兵力猶未回防,四人順著山澗流向,迅速泅往下游,遠離眾人後,即時上岸,全力奔跑。


  跑沒幾步就遇小斷崖,他們沒有多想,足掌發力,欲躍身攀樹……


  「啪!」、「嘶──」豈料腳底方躋著樹枝,枝頭陡然一沉,緊接著紅煙瀰漫,翳天翳目!


  「啊、啊……」四個人的眼目受到紅色粉塵刺激,淚水汩汩直流,頓時失衡跌地!


  視力盲盲之際,兩耳又聽:「人在那邊,莫給他們跑了,追呀!」足音雜沓,刀槍錚鏦。


  幾度化險為夷,終究要面臨生死關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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