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讓明姬與八重道別之後,牛車的護送隊伍便不再多作停留,那個膚色黝黑的男子一路催促車伕緊趕慢趕地來到大神宮的外宮。
由於神事在即,周圍一直有忙碌的齋官在來來去去為幾日之後的神嚐祭做準備。
牛車甫一停下,男子便立刻探入牛車之中將年幼的姬君抱出來,讓小小一團的孩子坐在他的臂彎間,也因此吸引了那些一直若有似無地關注這裡的齋官的目光。
「喲!宇留野大人,這就是那位——」
一名手裡還抱著數匹織物的齋官靠了過來。
或許是因為對方懷裡的孩子實在是過於幼小,這名齋官完全沒有掩飾他那顯得過於直白又冒犯的、帶著興災樂禍的輕視眼神。
而被如此注視著的明姬在『看』了對方一眼之後,就安靜地垂低了眼睫,既不開口說話,也不像普通的孩子一樣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乖巧得彷彿只是一尊會呼吸的人偶。
反倒是抱著明姬的男子在注意到來者不善後,就微微地側過身來擋住對方看向懷裡孩子的視線,接著像是什麼也沒發覺地打斷對方的刺探問道:
「祭主大人在內宮正殿嗎?」
男子這麼問並非是真的不知道祭主大人的所在之處,純粹只是為了轉移對方的注意力,企圖讓對方別再繼續揪著姬君的事打探。
一直以來內外宮都有氏族和派系之間大大小小的衝突與摩擦,而眼前這名齋官所屬的正是外宮的勢力。
這次他們內宮率先找到侍奉神體的鏡守解決了當前緊迫的危機,這意味著一旦他們找來的孩子順利與神體結契,本就與祭主一族的大中臣氏有緊密連結的內宮一系將會更加受到重視,外宮的人不可能接受這樣的事。
想來這名齋官就是被外宮宮司一族的度會氏派來打聽他們找來繼任鏡守是什麼樣的人的探子。
「是吧?話說回來,你們是從哪找來這麼小的孩子?如此年幼的術師真的能承受結契嗎?祭事就在五日後,可別出什麼岔子還要我們給你們收拾殘局。」
對於男子的問題齋官只是可有可無地應了聲就還是鍥而不捨地硬是要將話題帶到男人一直想迴避的事上,甚至說到最後明顯有了對這個他們找來的繼任者不看好的嘲弄。
黑瀬氏的明姬實在是過於幼小,這點即使是親自將對方帶回來的男子也無法自信地說沒問題,但是就像這名外宮齋官所言,神嚐祭就在五日後,他們沒有過多的精力與時間再去尋找下一個足以擔當這個職位的人,而同樣具備資質的神宮齋官們不會有人願意犧牲自己,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祭主大人也不會選擇犧牲自己底下的人。
「啊,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您願意伸出援手真是再好不過了,神宮也會向您的家族傳達感謝之意的。」
男人滴水不漏地回覆齋官的話,甚至在對方的痛點上狠狠地踩了一腳。
當然這個痛處並非只他一人才有,而是所有神宮齋官們都心照不宣的醜陋面,但男人不介意講出來讓所有人都難看,他們全都是一群怕死的懦夫,沒有誰比誰更高尚。
這個外宮的探子將鏡守拿到檯面上來當作內外宮爭權的談資無疑是件愚蠢的事,即使這個職位無人願意接手又空有榮光沒有任何實權,也始終是他們神宮必須慎而重之處理的要職,稍有任何意外死的就不會僅有一名鏡守而是他們所有人。
果然他話一說完,那名齋官立即漲紅了臉,惱羞成怒地丟下一句『告辭』就氣沖沖地快步離去,到頭來也是個不願意為了所謂『大義』而犧牲的俗人。
看著對方狼狽離去的模樣,男人嗤笑了一聲。
這番舉動引來懷裡那孩子似是疑惑的注目,他安撫地拍了拍幼子的腦袋,並沒有多作解釋。
歷任的鏡守從未有過這樣年幼的孩子擔任,男子也料想到了之後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勢必會有許多人質疑這個孩子究竟能不能承受得起鏡守這個位置,或許等祭主大人面見過這孩子之後,便又會立刻要他們再去找別的替代品,或是再從哪個陰陽師世家找來那些被家族放棄的族人。
誰知道呢?
「走吧,我帶您去見神宮的祭主大人,切記,千萬不能失禮。」
男人垂首向懷裡的孩子說道。
而那孩子依舊只是沈默地點了點頭,一雙薄煙色的眼瞳之中宛若空無一物,又彷彿注視著某個彼端,男人對這樣的目光有些不適地皺了皺眉,雖然覺得有些古怪,卻因為時間緊迫沒有再多作細想。
——
大神宮的佔地廣闊,鬱鬱蔥蔥的鎮守之森環繞著整片區域,清晨的曙色穿梭在葉影中的間隙,於晨霧裡暈染出彼此交錯的光輝,不遠處的內宮正殿中尚有未滅的燭光在跳躍,繚繞的禪香即使離正殿仍有段距離也依然能嗅聞到那風雅的氣味。
有著天照大御神坐鎮的內宮正殿周圍幾乎沒什麼人煙,寧靜的只餘林木間枝葉因風而起的沙沙聲及雀鳥間的啁啾聲,沒有人會在如此神聖的地方高聲談話,齋官間即使必須交流,也會在神域中謙卑地垂首低語,深怕驚擾冒犯到崇高的神明大人,而祭主大人會在清晨進行潔淨神明居所的日課。
當男人帶著明姬前來會面時,正是祭主大中臣伊麻呂剛結束日課的時候——
這位看起來約莫四十多歲的男人穿著一身筆挺的白紋付狩衣,早在他們剛踏入神域時就已經注意到了他們的到來,此刻就佇立在正殿的前方,滿面是一絲不苟的嚴肅,那身明顯外放的咒力量無不彰顯著這位祭主大人也是名實力強大的陰陽師。
為了符合禮法,男人便將明姬從懷裡放下,改為牽起幼子的手引領著對方來到祭主面前。
「鈴鹿黑瀬氏明姬?」
低沈的嗓音自明姬的頭頂上方響起,身量上的差距讓年幼的孩子只能艱難地抬起頭來看向對方,接著乖巧地點了點頭,學著膚色黝黑的男人對這位神宮最高統籌者的稱呼,應了聲:
「是,祭主大人。」
隨後又是一陣靜默,僅有秋風掃過泥地上落葉的聲響。
雖然早已知曉將要繼任鏡守的是那位傳聞中的『鬼子』明姬,但就是祭主大中臣伊麻呂也沒想過這個孩子竟然會如此幼小,身形甚至比族裡同歲的孩童更加嬌小,看著彷彿隨意一陣風都能將這孩子給刮走。
他沈吟著估量這位小小的姬君的作用,這還是他們第一次使用非陰陽師出身的術師來侍奉神體,先不說別的,這孩子如此瘦弱的身板是否能承受住與神體結契的負擔都也未可知。
⋯⋯
不過,也就是一個無依無靠的武家孩子罷了,試試也無妨。
總歸他們神宮不會有任何損失,實在不行就隨意從齋官中選出一個暫時作為替補的人吧。
「宇留野,帶姬君去好好修整一番,侍奉神體之人豈能衣著如此狼狽!教授過咒文後便即刻讓姬君與神體結契,記住,是盡快!」
做出決定並沒有花費大中臣伊麻呂過多的時間。
身為神宮祭主,他需要考慮的只有如何讓接下來的神事萬無一失,尤其大神宮代表的是皇室的臉面,要是出了任何差錯,他們誰也別想逃過今上的怒火。
「是!」
男人躬身領命,那張黝黑的臉上是與祭主如出一轍的鄭重。
祭主大中臣伊麻呂向牽著姬君的男人交代完之後,沒再多說什麼就立刻轉身離去。
這對男人而言可以說是一個信號——祭主大人對這個臨時找來的孩子並不感興趣,甚至有很大的可能會在之後立刻要他們從陰陽師家族裡找出一個替代品,或是直接從他們這些階級低下的齋官中選出下一個當儀式失敗後要立刻頂上那個位置的倒霉鬼。
他蹲下身來讓視線與年幼矮小的姬君齊平,一雙大手放在那孩子的肩上,為了讓眼前的孩子能輕易理解接下來他所說的內容,便以緩慢的語調開口:
「明姬大人,接下來我會帶您去有巫女大人們在的地方整理裝束,然後我會告訴您儀式的步驟,或許會有些難懂,但您可以努力做到嗎?」
用著對待幼童的口吻,男人一字一句地耐心解釋在結契之前姬君必須要做的事。
「嗯,明空,會努力的。」
還是那副不需要大人們費心的模樣,明姬睜著一雙薄煙色的眼珠,用著遠比其他同齡的孩子要來得成熟的表情頷首。
彷彿就如她先前所說的那般,只要能讓父親大人高興,就什麼都能做。
安分的既不多問也不多說,連基本的好奇心都沒有。
雖然這樣確實是很省心,但也讓男人越發地感到古怪起來。
他不自覺地迴避了望向自己的眼睛,那雙傳言中的『鬼目』莫名地令他有些不適,而後輕咳了一聲繼續補充:
「很好,您要知道,鏡守是一份值得您驕傲、又十分重要,是守護著無數生靈的重要工作,您要全心全意地侍奉神體,要將神體視為您的另一半,時時刻刻隨侍在側,不能有絲毫怠慢,記住了嗎?」
男人並沒有說謊,只是這段話語中他確實省略了不少東西。
以為眼前的孩子什麼也不懂,自顧自地說著那個位置的好,卻半點也不肯透露為何這樣好的位置卻要一個稚童來承擔。
「明空,明白了。」
本來就只是為了改變八重命運而來的孩子根本無所謂這個男人究竟在掩蓋些什麼,她在人間唯一的溫暖已經離開了她,化作飛鳥去到有幸福的遠方,再也不會因為她被拖入不幸的泥潭,那她就已經滿足啦。
這些神宮的人們所暗藏的心思,她一點興趣也沒有。
沒有溫暖的此世,無論何處皆寒霜。
「好孩子。」
就像是對待珍愛的孩子那般,男人動作輕柔又憐愛地拍了拍那孩子的頭,毫不吝惜地給了一個口頭上的誇讚。
——誇讚著對方的懂事與服從。
即使已經多少感知到明姬的異常,男人依然只把對方當作普通的、偶然提前知曉如何運用咒力的孩子,絲毫沒將那些不協調放在心上,倒不如說,不必費心安撫一個任性哭鬧的孩子反而讓他安了心。
如此想著,他也對這個幼小的姬君越發和藹起來,伸手將小巧的孩子重新抱到懷中,帶著對方往負責照料齋王、有著大量巫女待命的宮務殿前進。
在結契之前他們有太多東西要準備了,順利的話趕在逢魔時刻之前就能完成結契,這樣的話祭主大人也會滿意的吧?
——
於宮務殿重新梳洗並用過餐食之後,明姬被巫女們盛裝打扮,由於神宮沒有符合稚子身形的服飾,便直接從姬君帶來的新裝裡選了一套換上,最後再套上一件宮裡所備有的、已經是最小尺寸的小忌衣,雖然因為不合身而下擺長至曳地,但是看起來也已經有了那麼些莊重的模樣。(註一)
男人在明姬準備妥當後,反覆地讓對方複誦結契的咒文,確認了這孩子不會出任何差錯便將對方帶到內宮正殿後方深處的——
一座密殿。
殿外圍著一圈齋官,齊力張開了一個不大不小正好籠罩著這小小的密殿的結界——又或者該稱之為『帳』。
「這是帳,為了守護神體而張開的結界,接下來便只能由您獨自一人進入帳,請您去完成鏡守的使命吧!」
還是那副模樣,男人什麼也沒說清楚,只是在把明姬帶到這密殿後,輕輕一推就將那個年幼的孩子推入帳之中。
明姬下意識地回頭又向後退了一小步,就發現這所謂的帳只允許進入而不允許退出,即使看不清他人的樣貌,她也能感受到來自那些齋官們的、沈默又壓抑的目光,還有火熱的、充滿期盼的注視。
啊——原來這就是他們的目的。
才將將進入到這被圍攏住的密殿領域,周圍就充斥著她自母親胎腹中就無比熟悉的——
詛咒。
這個帳的目的是為了隔絕密殿中無處不在的詛咒氣息。
而詛咒的源頭就在這密殿之中。
最終,黑瀬氏的明姬並未如在場其他的大人們所想像的那般哭鬧,而是在一瞬間的愣神過後就安靜地邁步走入密殿之中,就像是被黑暗捕食的光團,小小的身影一下子就徹底消失在殿門之內。
此地乃黃泉比良坂,通往黃泉之路。
一身華麗衣裝的孩子走在幽暗的廊道中,密殿的內部有著遠比外觀看來更加寬敞的空間。
男人曾告知她,要通過五道名為『千引』、繪滿咒文的隔扇,才能來到將要與之結契的神體所在之處。
現下,她就立於第一道隔扇之前,於是她抬手——
唰!
像是被積壓許久的詛咒,在隔扇被拉開的那一剎那,洶湧地宛若洩洪的潮水般傾倒而出,她彷彿還能聽見外頭那些因這波詛咒浪潮而驚起的呼聲。
如果是普通的孩子,或許早就在這第一波詛咒失去性命。
然而這還只是第一道千引。
「唔⋯⋯」
明姬有些不愉快地摸了摸她藏在袖中的紙鶴,本就是拿貴人們棄置不用的廢紙摺出來的鶴,在經過這些天的折騰早已變得有些破破爛爛的,但她依舊視若珍寶。
稍微平復下心情後,明姬才重新向前走。
接下來是第二道千引——
不出所料地,隔扇之內是遠比第一道還要濃郁的詛咒。
在有神明坐鎮的神宮之中,有著這樣一個幾乎充滿詛咒的地方,實在是有些令人發笑。
還好來的不是八重。
明姬再次對自己做得決定感到慶幸。
這樣一個地方,絕對不是像八重那般溫暖的人應該來的。
已經能想像到接下來的三道千引之後會是什麼模樣,明姬便不再磨蹭了。
這些詛咒在她的能力之下只是無力的黑煙,雖然會感到不適,但也僅只與此。
每過一道千引,就是如同預料的那般更加濃烈的詛咒,如果密殿的外圍沒有齋官們所張開的帳,或許早就引來了一些別的東西,曾見過黑瀬宅邸中被蛹吸引而來,八重說外型像是蒼蠅一樣的怪物,因此明姬知道詛咒之間有著微妙的吸引力。
通過五道千引並不需要太多的時間,拉開最後一道隔扇後,明姬終於見到了那個被稱之為『神體』,據說是她將要為之奉獻一切的神器,現在同時也是詛咒泉源的——
八咫鏡。
據那男人所述,八咫鏡是神宮中供奉許久的神器,是無比高尚的、天照大御神在人間的御神體,可在她眼中看來,那卻是一面『斬斷無數命線』的兇器。
比刀刃更加鋒利、比妖鬼更加邪惡,奪去了不知凡幾的人命。
若是八重依循著原本的『命』來到這個地方,也會成為這被斬斷的一員。
「哈。」
明姬幾乎不受控制地嗤笑了一聲。
她走近立於華美的雕花鏡架上的神器八咫鏡,按照男人所教授的結契步驟,輕輕地以手覆於鏡面之上——
「吾,黑瀬明空,誓願以身為祭,至深至遠,至長至久,受身八咫業、五重劫,直至跨越黃泉;吾願以身為枷,束以心、縛以身,結於命、契於天,直至心魂俱滅,此身、此命皆奉予齋鏡!」
這是與神器結成束縛的咒文。
隨著咒文被逐字吟詠而出,掌面下的八咫鏡也跟著震顫了起來,周圍的詛咒在神器低鳴的波動下被打亂了流向,原本不停地從鏡中向外溢散而出的詛咒在頃刻間扭轉了方向——
就如結契的誓約咒文所述,與神器定下束縛者,將『受身八咫業、五重劫』,惡業及劫難的詛咒在確立束縛後所要注入的,正是稚子那幼弱的身軀。
所謂鏡守,即是盛載自神器中所外洩的詛咒的容器,是獻予神器的祭物。
「咳嗚?!」
措不及防地被灌入詛咒,眼口耳鼻全是要被脹滿一樣的疼痛,明姬無法自抑地跌坐在地,粗重地喘息著,生理性的淚水從眼眶中滑落。
詛咒源源不絕地鑽入這個新來的容器之中,也不知道在上一任鏡守究竟死去了多久,居然有如此大量的詛咒流瀉在外。
這個接受詛咒的過程無疑是痛苦的,但明姬從未想過原本只是為了改變八重命運而得來的使命,竟會帶給她一份大禮。
她與神器之間是雙向的束縛。
明姬發誓將此身的一切獻予八咫鏡,而八咫鏡給了她——
留於此世的錨點。
這對其他人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恩惠,但對生於狹縫的孩子而言,她得到了能完美於此世生存的理由。
她仍是那個存在即為『干涉』的狹縫之子,只是那點『干涉』被八咫鏡轉化為需求,她成了為了守護神器而『必要』的存在,於是『天』再也不能因為她活著而不停地收取『代價』。
「哈哈⋯⋯」
這樣的變化明姬在代價被『天』不甘不願地收回的一瞬間便察覺到了。
可真是——
「感謝您,神明大人。」
用於修復身體的咒力,終於不用再永無止盡地運轉,明姬片刻間就分出咒力將在體內流竄的詛咒『干涉』為虛無。
自出生以來她首次體驗到一個健康的身體應有的狀態,她的呼吸不再滯澀,她的四肢不再軟弱無力,即使因為『咒毒』而看不清事物的雙目依舊如故,也是她生來感到最為輕鬆的一日。
「啊,八咫鏡,神明大人,真是太好了。」
待詛咒徹底消散後,明姬輕柔地以手指劃過八咫鏡的邊框,誰能料想到她會有這樣的收穫呢?
——生於狹縫的『鬼子』啊,找到了能安穩停留於此世復仇的方法。
⋯⋯
儀式所耗費的的時間等同於淨化詛咒所需的時間,而這回詛咒消散的速度之快,所有在帳外待命的齋官都忍不住咋舌,他們沒看出來那個年幼又病殃殃似的孩子有這般大能耐呀?
當他們解除了帳,拉開密殿的殿門,而後穿越五道千引,看到的就是安靜又乖巧地跪坐在神器前方的年幼姬君,繡著花鳥紋樣的寬大袖口連同那不合身的小忌衣一齊在地面上鋪開,那薄煙色的雙瞳就這樣疑惑地望向急急忙忙地闖入殿中的幾個大人。
幾名齋官面面相覷,最後推搡著一直帶著明姬的那個男子上前來確認結契儀式是否順利完成。
「明姬大人?您⋯⋯現下感覺如何?」
本來就不看好明姬能完成儀式的男人也是覺得不可置信,那張黝黑的臉上滿是詫異。
雖然對方是自己與同僚找到的鏡守人選,但他真沒想過這個孩子居然在儀式結束後還能這樣面色如常,甚至微妙地似乎比儀式之前要更有精神。
「明空,很好呀?」
疑惑地歪了歪頭,那個孩子像是不明白男人這麼問的理由。
「啊⋯⋯沒事就好,晚些時候我會向祭主大人稟報您已經完成了儀式,或許過一陣子祭主大人會要再次與您會面,請做好準備。」
頓了頓,男人又看向八咫鏡確認沒有任何一絲詛咒重新洩漏出來後,稍微鬆了一口氣後又道:
「接下來就請您待在這座密殿,在確認神體穩定下來之前,千萬不能任意踏出密殿一步,往後會有負責照料您的巫女前來服侍,您可以乖乖做到吧?」
換言之,就是從此時此刻開始,明姬將是要被困於密殿之中,守護八咫鏡的祭物與籠中鳥。
神宮不會輕易讓她離開這座密殿,明姬至死都會是八咫鏡的鏡守。
「明空可以的。」
明姬依舊是乖巧地點頭。
在其他大人們眼中看來就像是這個年幼的孩子並未意識到自己將要被囚禁在這座小小的密殿之中,對於這孩子的安分,眾人皆是在心底鬆了一口氣,同時也在內心輕視著這個無知又愚蠢的武家姬君就這樣親手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雖然這孩子一直以來都乖巧的過分,但想想對方在黑瀬氏可能曾經遭受到的對待,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男人這樣說服了自己。
算了,總比哭鬧要來得好。
稍微瞥一眼周圍的同僚,黝黑膚色的男人就知道這些人在想些什麼,他不免有些可惜地又彎下身來摸了摸那孩子的頭:
「那我們就先離開了,您要是累的話就先休息一會,我會交代一名巫女來給您送些小點。」
畢竟最初找到這孩子的其中一人就是他,對這孩子多上點心也能彌補對方不僅再次失去自由還要作為吸收詛咒的容器生活的缺憾吧?
此時,男子並未知曉,當祭主大人再次面見這位姬君後,會給神宮帶來什麼樣震撼的消息又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樣天大的好處,這時的他只是以一名低階齋官的身份,高高在上地哀嘆這個年幼的孩子即將付出一生來守護神宮珍貴的神器御神體。
自認為安撫過那個孩子之後,男人便帶著其他同僚一同離開了這處密殿,即使鏡守已經順利與八咫鏡結成束縛,他們仍會擔心是否還會有詛咒溢出,這處密殿無論何時,除了必要時刻需要借用神器進行儀式,都無人願意深入踏進一步,而他們出去後還需要重新在殿門上加上新的封印,以避免有歹人闖入或是鏡守逃出。
這裡就是一座囚籠。
——
接下來的日子,除了送餐和服侍明姬起居的巫女會踏足這座密殿之外,明姬就再也沒見到過除了自己以外的第二個人。
鏡守無論吃住都必須鎮守在神器邊上,由於是盛載詛咒的容器,不過就是消耗品一樣的存在,那些負責照料明姬的巫女們也不願意花費心思與她說話。
這些天來明姬只是安靜地與立在鏡架上的八咫鏡對坐,沒人在意一個年幼的孩子如何能忍受這樣枯燥乏味的環境,如果只是尋常的孩子此刻估計已經哭鬧了起來,但明姬只是睜著那雙薄煙色眼瞳『注視』著那面據稱是神器也是天照大御神御神體的銅鏡。
她很好奇,這面鏡子裡為何能溢出如此大量的詛咒。
僅憑詛咒的氣息就能殺死無數代鏡守的八咫鏡究竟是什麼?
結契之前,那個一直帶著她的男人也沒有多加解釋那結契咒文的意思。
於是,當巫女們不在的時候,明姬便一直在『解讀』著八咫鏡的『命』——
解讀著,那悠遠悠久以前所發生的事。
目前仍十分年幼的孩子還無法準確地『看』明白八咫鏡的『命』中絕大多數的情報,不過她『讀』出了這面銅鏡裡——
『裝』著一些可怕的東西。
「嗯⋯⋯這是什麼?」
明姬不知道那所謂可怕的東西是什麼,但大概知道了八咫鏡的作用。
八咫鏡的存在就是為了鎮壓這裡面的東西,而鏡守不僅僅是容器,也是一道鎖。
所以那些神宮的人才在上一任鏡守死去後如此緊張。
喀。
明姬聽見了來自外頭,密殿殿門的封印被解開的聲音。
昨日,就有一名齋官前來將八咫鏡取走進行儀式,連遠在鎮守之森深處的密殿都能聽見遠方神樂的旋律,直到鄰近子夜時分才又有人重新將八咫鏡送回密殿。
那麼這回又是誰呢?
明姬轉過身來望向第五道千引。
封印解開後沒多久就是千引被拉開的聲響,而在第五道千引敞開後,首先露出的——便是結契那日所見到的祭主大人。
祭主的身後則是那名多日不見的、膚色黝黑的男子。
「祭主大人?」
明姬輕輕地喚了聲。
「聽宇留野說妳已經順利結契,很好。」
祭主大中臣伊麻呂滿意地點了點頭,想當初他聽宇留野稟報說黑瀬氏明姬安然無恙地完成結契,並且以史無前例的速度淨化了詛咒他還有些訝異。
現在看來,或許是這孩子的咒力有些特殊的地方,沒想到在吸收完詛咒之後反而臉色看起來還比先前見面時更加健康,或許他們不必再擔憂要立刻尋找下一任鏡守的替代者了。
甚至他敢大膽地猜測,這孩子極有可能具備著珍貴的術式。
那麼,輕易就將這個孩子送給神宮的黑瀬氏就真是愚蠢無知地白白將一張好牌送到神宮手裡。
聽聞那黑瀬氏家主還是個極有手段一心都是家族繁榮的人,如此看來顯然有些過譽了。
「清水也提到,妳已經懂得如何使用咒力了,那麼——術式呢?」
評估著這位姬君的作用,祭主在思緒流轉間,直接席地而坐,好讓自己的視線與這個矮小的孩子同在一個平面上。
一般而言,普通的孩子顯現術式是在四歲到六歲期間,但眼前這個孩子,祭主大中臣伊麻呂有一個預感,黑瀬氏明姬絕不是尋常的孩子。
就是現在與自己對視,那孩子被稱之為『鬼目』的灰色眼珠依然平靜無波。
具備資質的孩子,能力越是強大,幼時所表現出來的模樣就越是異常,這種異常有可能是行為也可能是外貌,這在陰陽師界是隱而不宣的常識。
他很期待這孩子會如何回答自己。
「術式⋯⋯是什麼?」
又是一個明姬未曾聽聞的名詞,這些是她在黑瀬氏的宅邸中絕對不會接觸到的知識。
「哈哈,看來是必須從那裡開始解釋,宇留野,你來跟姬君說明何為術式。」
在有了對明姬的興趣後,祭主大中臣伊麻呂便不再是那副嚴肅冷漠的模樣,反而是相當好脾氣地對著身後的男人招了招手,讓他跟明姬進行解釋。
「是。」
男人向前膝行了幾步後,開始講解僅有身在陰陽師界才能知曉的信息:
「明姬大人,術式,也就是咒術,是咒力注入術師體內刻印的生得術式而發動的,若您已經顯現體內刻印的生得術式的話,應該也能感應出那是什麼樣的術式。」
「如何?」
祭主大中臣伊麻呂對男人的解釋點的點頭,接著再次詢問:
「孩子,告訴我,妳的術式是什麼?」
言下之意彷彿已經確定了明姬確實擁有術式。
明姬若有所思地『注視』著眼前的神宮祭主,最後她開口——
「唔⋯⋯明空,知道明日會落雨,而那日——那位同宇留野大人談話的大人,嗯⋯⋯會在明日與京中的貴人起了爭執,大約⋯⋯會受傷吧?」
她所指的那位大人,正是在她剛抵達神宮的那一日,那個與帶著她的男人有過些摩擦的齋官,即使他們明面上並未起任何爭執,但明姬從他們的對話中也能聽出他們的不合。
明姬的這番敘述卻與祭主大中臣伊麻呂所料想的有了些出入,他原本所設想的是明姬應該有著類似於淨化之類的術式,否則無法解釋為何她能如此快速地清除八咫鏡所逸散的詛咒。
難道只是巧合?
或者純粹是前面幾任的鏡守咒力過於貧弱?
畢竟先前擔任這份工作的全是些被陰陽師家族放棄的族人。
祭主大中臣伊麻呂垂下眼沈吟著,沒說信或不信,畢竟這孩子還是太過幼小,或許還未能徹底理解自己的術式究竟是什麼。
而明姬當然是說謊了,這是她作為狹縫之子的本能自我保護,即使還無法很好地運用自己的能力,但多虧了他們的解釋,明姬知曉了自己的術式即為自己的根源——『干涉』。
這份力量能做到什麼程度,明姬自己都無法確定。
連最親近的八重都不知道她具有『干涉』的能力了,又怎麼可能實話實說地為了這些不相干的人,冒著承受『代價』的風險來使用這份力量。
至於他們誤會了什麼,明姬一點也不在乎。
一旁在處理明姬的事情上算是固定人員的男人,在聽見明姬所說的話後,立刻就想起了那個屬於外宮勢力的齋官。
若姬君的『預言』能成真,那倒也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外宮的人總是看他們內宮不順眼,明裡暗裡使絆子的事情也發生過不少次,尤其是那名齋官作為外宮度會氏親信更是仗著自己隸屬於外宮宮司一族而經常給他們找麻煩。
如此想著,男人無法自已地起了些想法——
要是這位姬君所持有的術式,正是那難得一見的『預知』,那麼能帶來的好處簡直難以估量!
不僅僅是為了神宮,作為最初帶著姬君來到神宮的人之一,他可以說是這位姬君身邊最親近的人了,更何況初來乍到,還是他負責帶領姬君去進行結契的,那是否——姬君所目視的未來也能有他來分一杯羹?
這個名為『宇留野』的男人忍不住望向神宮中地位最高的祭主大中臣伊麻呂,那雙眼中灼熱的野心幾乎是藏不住地顯露出來,而祭主大中臣伊麻呂則是在注意到之後無奈地嘆了口氣。
「宇留野,往後你便與清水一同照料明姬吧。」
祭主大中臣伊麻呂滿足了下屬的願望。
他也與宇留野想到了一塊去,即便不是淨化的術式,預知的術式能為神宮帶來的好處也極為可觀,甚至可能比淨化術式更要來得有用!
有了持有這個術式的術師在手,神宮將不再被京中的賀茂神社壓一個頭,或許還能重新與皇室產生緊密的連結,畢竟無論是誰都無法抗拒知曉未來的誘惑,可以說是與神宮最為契合的術式!
這樣一想,祭主大中臣伊麻呂就又想為黑瀬氏家主的愚蠢讚嘆一聲。
沒有他,神宮還真不能從地方貴族裡掏出一個具備術式的孩子。
既然得知了這個孩子的生得術式或許是預知,那他們也該準備應證這孩子所預見的是否真會成真。
「宇留野,好好照顧姬君,老夫倒要來看看究竟是京中的哪位貴人敢在有神明居住的神宮鬧事!」
祭主大中臣伊麻呂揮袖起身,沒讓男人繼續跟著自己,而是獨自一人穿越那幾道千引後離去。
「明姬大人,在下名為宇留野行直,往後將會為您安排好一切起居住行,也會成為教導您的人。」
相識以來,男人終於首次向明姬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原本只是隨意放在嘴上的敬稱也終於多出了那麼點敬意。
雖然由他一個男人來教導作為女子的明姬有違禮法,但明姬身為鏡守本就是特例,不能當作尋常的貴女來對待,而這也會成為他的機會,若他能成為明姬身邊重要的人,那麼想必也能為家族帶來好處。
清水那傢伙現在不在這裡可真是太好了。
先讓姬君對自己產生好印象的機會必然會是自己的。
「唔,好的。」
如此,這場長達千年的騙局,拉起了帷幕。
註一:小忌衣是日本自古以來祭服的一種,會穿在衣服的最外層,有潔淨的象徵。
這章大致的說明了神器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
更詳細的解釋應該會在下下章進行揭曉
然後下一章則是會回到現代的時間線,夜蛾正道將會為各位問出你們可能一直好奇的,有關明空姬的術式情報ヽ(✿゚▽゚)ノ
看在八重份上明空姬會好好回答的吧?(大概
當然就算沒回答也會在未來揭曉!
另外小蟲最近把神宮篇的大綱整理了一遍,保守估計神宮篇應該能在三十章之內解決
然後就會進入應該是大家最期待(?)的原著時間線!!!!
【次回預告】八重後人
夜蛾正道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來走這一趟。
當他得知『鏡姬』所犯下的罪行時,或許就該即時止損別再繼續深入下去,那不是他應該知道的事情。
可是他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回到了這個地方。
「呀,八重的血脈,你還是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