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知道我實在沒有寫的必要,可是想到,沒寫,就會失去,這個想法還是令我懼怕。如今回想起首集已經想不到什麼,倒是記得乒乓的消逝,明明他在電影裏是無法被記住的記憶,我已經忘了前因後果,他可能是犧牲了自己,身影在一堆記憶球裏逐漸淡去。
在九展的最後一天到星影匯看《Inside Out 2》,是我練習記憶編碼的方法。我覺得,當我把特別的日子連繫到活動和場所,儘可能把當天做的決定變得複雜,我就能記得越清楚。我會記得我在星影匯的最後營業日看了它的第一場放映,我八點四十分前就到了。我是留住了電影票,可是我能留住的事情不多;我是帶來了攝影機,可是我當下就明白影像留不住任何事情。用力量去記錄一場有力量的死亡,也夾雜媒介的無能為力。越清晰的影像,我越難面對。如今我只能拍模糊的影像,剩聲音是清晰的;如同記憶裏的模樣只剩殘影,而場所是清晰的。
關於科技,我一直在想像一種物極必反的狀態。可是科技真的不會倒流,至少科技的倒流不會成為趨勢,人們念底片相機的舊還是有高速網路和社交媒體支持。我還沒掌握區塊鏈的概念,也沒讀懂研討會上的齊林斯基論深層時間。可是齊林斯基的媒體考古學有趣,我們從過去追溯未來;彼得斯(The Marvelous Clouds: Toward a Philosophy of Elemental Media)的說法也有趣,數位媒介是早期文明活動的延伸;潘惠森寫「向後走,是為了向前走得更遠」。拱廊街計劃,純真博物館,這一切都有趣。
在《Inside Out 2》出現的舊形式帶來驚喜。它們被關在保險庫,裏面有主角不願面對的「黑歷史」,為學前兒童而設的平面動畫,求學時期沉迷的線上遊戲。都是歷史,被人遺忘的視覺形式。我暫時不去想人工智能如何把「伏在桌上休息的困倦女生」變成動態影像,而是著迷於平面和立體動畫的交融,遊戲人物低像素的頭髮邊緣。成年的觀眾不再跟著銀幕上的指示說出咒語了,情緒被困在玻璃瓶,被關進保險庫了。我們不再去想童年了。可是往回走,看舊有的藝術表達和童年經歷,我們能發現新的事情。
里爾克寫:「你不還永遠據有你的童年嗎,這貴重的富麗的寶藏,回憶的寶庫?你望那方面多多用心吧!」《Inside Out 2》以情緒為主角,也設定在童年,討論著記憶。以前就有媒介告訴我們:要發揮創意,要敢於表達。彩色紙張被剪成了拼貼畫;遊戲人物一再強調自己的信念,他擁有獨特技能,尷尬但有用;動畫角色打破了第四面牆,向觀眾提出一起召喚百寶袋的請求。被時代訓練成被動接收資訊的我們,向過往請教如何運用手上的資源創造、堅持信念並嘗試突破、渴求合作以扭轉局面。他們打破了體制的螢幕,還拆了獨裁的樹。
人們愛說人的專注力只剩數秒,我不相信。可是商業對時長的要求是存在的,我剪的影片越來越短,一個畫面要維持多久才不算久?如今一分鐘的短片一秒換一個畫面才叫視覺上豐富。人們想要把五秒縮短到三秒,五秒已經算太久,太貴了。我把觀看《Inside Out 2》的體驗形容成大概每十秒就有一個衝突,而角色遇到的阻礙大概花兩分鐘就能解決。
最有趣的是,父母出現的畫面跑走得最快,連我身旁的孩子都說:「他們關門關得那麼快?」有兩個畫面尤其深刻:一是父母開車送主角上學後跟她道別,二是父母在夜晚跟主角道晚安後關門離去。父母離場的過程大概只佔兩秒。有趣在,這好像說明了父母在孩子青春期的角色,孩子總希望父母趕快離開(長大後相反)。我身旁的孩子還說出了我目光觸及不到的細節,因為他的視線高度跟我的不同,我也覺得很有趣。他可能沒有讀到製作名單最後的那句英文,可能也讀到了:“This film is dedicated to our kids, we love you just the way you are.” 孩子不需要再多的標籤,我甘願相信他們是獨特而已。
我喜歡電影的什麼呢?尤其在這個商業電影愛設計我情緒起伏的世界。我還愛說些什麼呢?我想寫關於流淚的事,也是因為我知道人工智能還無法流淚,他還曾假惺惺地說他還沒有欣賞藝術的能力。我喜歡當我看見「信念泉源」的時候就流淚,我還是佩服動畫師建造世界,為概念造形的能力。一個個記憶放到水面,就成了向上延伸的水柱,種一棵獨特的樹。
泉源極美。一個核心的記憶球,黃色的,也摻和少量代表憂愁的藍色。阿樂是黃色的,卻有藍色的頭髮,黃加藍變綠的衣裳。可能概念是相對的,有哀傷,才有快樂。純粹的快樂是不存在的。阿樂相信阿愁是唯一能勝任任務的人,要把珍貴的樹歸位的時候,阿愁率先把手上的樹交給阿樂。快樂和哀傷互相信任,互相依存,他們成了唯一在電影裏密不可分開得太久的角色。
阿樂的身體邊緣總散發著黃色粒子,我聯想到消逝。角色卻說這是種呼喚,人們還是需要快樂來掌控腦中的控制台。難堪的回憶隨著極美的拋物線遠離大腦,最後隨著山的崩塌跌入我們信仰的泉源。生命之樹變換著更複雜的形狀,不如快樂般圓滑,不如焦慮般帶刺。經歷多了,信念還不止兩個。如何擁抱自己,何時擁抱別人,是個好問題。
我在找一片空白的地方,裏面沒有焦躁,沒有咖啡因,心跳可以慢下來。要是有張無形的網可以展開,去擁抱人們變化不斷的模樣,那我們就能感覺安全。停歇,就在無數個記憶球上,暫時不需要新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