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光潔的走廊上,各間木製門板掩蓋不住的隱約歌聲仍傾瀉而出,迴盪在走廊上相互搭成不協調的曲,但與包廂內相比,走廊已經安靜許多。
我停下已經來回踱步無數次的腳步,被雙手緊握的手機都已經溫熱,看著暗下去又被反覆點亮的螢幕上那串號碼,我還是遲遲沒有勇氣按下撥出鍵。
萬一他覺得我煩呢?會不會太突然?
離上次見面已經隔一個月,通話也已經相隔半個月,應該不至於太打擾吧?
而且只是關心一下他換工作又北上獨居的生活沒什麼吧?朋友都會彼此關心的不是嗎?
況且就算是前女友的身份,但他明明說分手後還是好朋友的呀?
對,只是朋友的關心,比好朋友再好一點的溫暖關懷。
像是知道我內心的猶豫掙扎般,包廂的門打開,姊姊探頭出來喊:「打完電話了沒?」
我嚇了一跳,滿臉無措地看向姊姊。「還……還沒……」
姊姊一副就知道妳還沒打的無奈表情,又催促:「妳快點聯絡,不然我們就不陪妳去了喔!買的時段剩下十分鐘。」不給我機會說話,撂下最後警告就直接把包廂門關上。
看向深色的門板,我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地閉眼按下了撥出鍵。
單調的嘟嘟聲沒有折磨我太久,幾秒後對方接起了電話。
「嗨——找我嗎?」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傳來。
「嗯……是、是我,在做什麼呢?」久違半個月沒聽見的聲音,我忍住鼻酸的感覺,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有些發抖,一定是因為心臟狂跳的關係吧!
「就無聊在家裡看動畫,妳呢?在外面?」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錯,聲音帶著笑。我可以想像他說話時的表情,眼尾會揚起,唇角掛上漫不經心的笑,總是喜歡邊說話邊做事情,絲毫不想浪費時間。
「和我姊、姊夫在唱歌,之前你也和我姊夫見過一次面記得嗎?我和他們提到你來台北工作了,而且很巧就和姊夫在同一個科技園區裡,姊姊還說很久沒看到你了……」我說著沒有人會相信的鬼話,不禁佩服自己能說得跟真的一樣,只能在心裡暗自希望,這個薄弱的謊言不會被無情戳破。
「喔!記得呀,妳姊夫叫Jimmy對吧?你們要來南港找我嗎?也可以呀!不過假日這裡附近沒什麼地方好去的。」
「也是……還是我可以哪天自己再去找你呢?」我輕聲試探著。
「這裡交通不方便,Jimmy如果有車可以載妳們過來也好,就今天吧!帶些啤酒和零食來我套房聊天好了,不過我先說我房間很小喔!」
果然還是不願意和我單獨見面嗎?雖然心裡難過,但想著至少今天可以見他一面,我還是很快振作答應。「好啊!那你傳地址給我,我也幫你多帶點啤酒,一樣海尼根對吧……」
透過車窗,看到他一身輕便的居家裝扮站在騎樓下。素色的白T、黑色的抽繩縮口棉質長褲、一雙白色球鞋,乾淨清爽的大男孩氣質一如往昔。和之前同樣倚牆等待的慵懶姿態,他會在等到我時,笑得燦爛又孩子氣,並展臂給我一個擁抱,關心我搭車累不累,哄著我說等下去吃好吃的。
但這些此刻都不會再有,有的只是普通的招呼。
他看到我先是揮手:「好久不見啊!」又看向我身後的兩人,按照之前見過面時的稱呼,直接就喊:「嗨!姊姊、Jimmy!」
「嗨!歡迎來台北啊!不好意思,聽到我妹講太好奇了,正好唱完歌也沒事情,讓我們打擾一下沒關係吧?」姊姊一向非常自來熟,即使只有之前在我們交往時和他見過幾次面,也完全沒有因為和他久未接觸而生疏客套。
這點我知道他也不遑多讓,果然他語氣熱絡地回應姊姊。「當然沒問題,我一個人假日也無聊,有人帶酒來和我聊天我高興都來不及。」
如果按照平常,我應該也會開心加入他們的話題。但凝視著許久未見的他,我其實心情激動得有點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想貪心再多看他幾眼,多聽聽他說話的聲音,想將從現在發生的這些片刻,都深深刻在記憶裡。
但怕被他發現,於是我只能用微笑隱藏自己的貪戀,變得像姊夫一樣安靜。
他邊和姊姊融洽交談,帶著我們穿過大廳後搭上電梯,姊姊很貼心幫我問了許多我會想了解的事情,像是他新工作的狀況、同事間的相處、租屋處的環境、生活起居的打理等等,他也詳盡回答,不過言談間還是嫌棄著台北。
我不禁想著,如果他能早一點北上工作,我們是不是就不會走到分離?還是其實根本就與距離毫無關係呢?他分手的理由是說為了我好,我們還是適合當朋友。我當時崩潰地鬧過、哭過、吵過,但他還是冷靜地告訴我:讓彼此回到朋友的身份。
如同今天才唱過的歌詞:纏綿過的溫度,時間會稀釋掉,愛過的感受取代不了,偷吻了你領角,默記了你微笑,因為發現你想逃,手一放,天涯海角——我強迫自己接受你的決定。好幾個無法成眠的夜晚,我輾轉反省,覺得可能是我對這段感情有著太多期待,太努力想抓住一切……卻終究什麼都抓不住。
最後,有著太多期待的愛會成了執著,是執著帶來了痛苦,當愛到只剩痛苦,分離便成了唯一結局。
但是做回朋友後,我發現自己仍是對他若即若離的態度懷著希冀,暗自希望有那麼一天,等我可以做得到他喜歡的成熟獨立後,我們就可以重頭來過。
四個人進到七坪大的套房,真的是有點擁擠。不過他的房間總是乾淨整齊的,基本的單人床與書桌、輕便衣櫃和矮櫃,他招呼姊夫姊姊坐在床上看電視,要我坐到他的書桌前,他自己就在桌旁唯一的板凳坐下。
除了姊夫要開車沒喝酒,我們三人開了啤酒、吃起零食,偶爾跟著電視播放的內容閒聊,氣氛也輕鬆愜意。
或許是因為酒精的緣故,我的心情變得比較放鬆,他也不像之前幾次碰面時,因為怕觸動我敏感的神經,刻意在相處的態度上淡漠疏離。
我們彷彿回到了從前的相處模式,我抓著他開始嘰嘰喳喳地說話,分享著最近生活的瑣事,他看著我笑,配合著幽默回應,讓彼此的笑聲不斷。
那凝視我的目光裡似乎仍是從前熟悉的溫柔與包容,熟悉得……讓隱藏在笑容之下的一顆心,都隱隱作痛。
後來聊到我們常上的聊天室,我順口提了一下:「我過幾天要和學姊出去吃飯,不曉得她現在有沒有在線上?」學姊是大我好幾屆的國中學姊,進入聊天室認識後才發現的,所以現實中也變成好朋友,聊天室裡面也只有我會這樣稱呼她。
他笑著站起身,身體自我身後往前傾,雙臂環繞住我整個人,直接操作著滑鼠和鍵盤,開啟電腦螢幕上的網頁。「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屬於他的熟悉味道襲來,是清新的皂香混著淡淡的菸草味,此時又添了一點酒香縈繞在鼻尖。
他靠近的體溫熱度更似有若無地向我包圍,氣味與溫度同時逼近,纏繞在我砰砰作響的心。瞬間勾起的回憶如尖刺狠狠扎了進去,從疼痛裡生了根,開出了荼靡血花,綻放著那些曾經甜美的畫面。
他坐在電腦桌前打字,我從他身後圈住他脖頸撒嬌:「你還要回多少字?要他自己去查完資料再來問你啦!跟他說女朋友來找在忙!」鼻尖故意調皮蹭著他頸間細緻的肌膚。
但沒能調皮多久,就被他拉著坐到大腿上。「真的?那我照實跟他們說,說妳在我房間裡……正抱著我親。」他緊緊擁住我,把下巴靠在我肩上,鼻息噴在我耳邊說話。
「我哪有?明明就是你像惡霸員外一樣拉我坐大腿!」我被他呼出的熱氣弄得耳朵癢,嘴上抱怨,但心底竊喜中斷了他和對方的談話。
「嘿嘿嘿!那妳這丫頭今晚別想逃出我手掌心了。」他學著惡員外的誇張語調,嬉鬧的吻落下,我笑著閃躲不及,其實也不想閃躲。
親密的氛圍下,沒人有空再去管螢幕上冒出的串串問號。
微冷的清晨,我好像又踢被了,感覺到身體有點冷就往身邊溫熱的體溫靠去,還是疲累懶得睜開眼睛,但卻隱約知道他把我圈進懷裡又密密實實地蓋好棉被,細心將我微涼的手腳都用自己的體溫熱著,覆在身體的暖意讓我笑了,額間是他印下柔情似水的一吻,讓我安心地繼續睡去。
廚房裡,他哭笑不得的無奈問句:「妳這樣我怎麼做事情?」不過他手上拿著長筷翻弄鍋內麵條的手卻沒有停下。
我抬起原本埋在他寬闊後背的臉,語氣低落地說:「我得了一天不抱著你就會死的病。」
他輕聲笑出來,改繼續調理著平底鍋內的食材。「那怎麼辦才好?妳下午回台北後……我數數,至少十二天後才能再復活?」
「你都不會捨不得我……」我把臉埋回去,只想多汲取一點屬於他的氣息和體溫。
「妳又知道?」他與胸腔共振的聲音敲進我耳裡。
我眼角溢出了淚水,每次短暫的相聚總讓人甜蜜得暈眩,然而分離前的不捨也讓人痛苦萬分。「我已經開始想你了。」
聽到他關上瓦斯爐的聲音,跟著是他轉過身的動作,我不得不放開摟抱著他的手往後退。
我仰頭看著他,他眼裡的溫柔像一池晨光下平靜的湖水,可以包容所有哀傷、治癒所有傷痛。
「妳乖乖的,我等妳長大。」他幫我拭去淚水,好看的手指力道輕柔地將我沾上淚水的髮絲攏至耳後,情意無限像對待著珍貴的寶物般。
「也才差六歲。」雖然知道他指的是心智成熟度,我還是忍不住嘟嚷。
「妳就小朋友!」他親暱的捏捏我的臉頰。
我不滿嘟起嘴,直到他安撫又美好的吻落下。
在充滿食物香味的廚房裡,我們幸福擁吻著,我以為我們永遠不會分離。
但過往的回憶再妍麗芳香,隨著他的退開,氣味散去——也僅剩凋零花落的結局。
「蠻多人在的,妳學姊也在,妳跟她打個招呼吧!」他坐回位子,神情輕鬆自在,完全沒有被方才陡然拉進的距離干擾。
我回過神眨了眨眼,逼退眼眶裡的淚,看向螢幕網頁,有點遲疑地開口:「這……是你的聊天帳號……」
「沒關係啊!妳用。」他說得理所當然。
我不確定他是否真的了解這意味著什麼,聊天室裡熟悉的朋友都知道我們的事情,也知道我們已經分手。
V:嗨!學姊!
Joy:……臭V你頭殼壞了?
V:學姊,我槑糖
Joy:……
其他人一波問號,但學姊沒有理會,直接丟了密語過來。
Joy的密語:妳為什麼跟那個男人廝混在一起?在他家?
V的密語:嗯!和我姊還有姊夫一起來找他聊聊天、喝了點酒。
Joy的密語:妳還好吧?
V的密語:還好,兩瓶啤酒微醺而已,還能打字都沒醉。
Joy的密語:我是說心情……
V的密語:我不想回家了。
Joy的密語:哈!那有種把他拐上床呀!
V的密語:可惜我已經失去魅力了……
Joy的密語:妳叫那個死男人給我小心一點!
突然從身後傳來他的笑聲,我這才反應過來現在用的是他的帳號,太習慣平常和學姊胡言亂語,喝了兩瓶酒就犯了糊塗。懊惱轉身看向他,本來已因為喝酒而紅透的臉更加羞紅,不過他卻對我回以一笑,像是對這一切都無所謂。
「妹,我們該走了喔!」姊姊在此時對著我提醒,即使她的聲音那樣輕柔,卻還是宛若冰冷的雨水,打落最後一片對著枝枒依依不捨的秋葉。
「是啊!時間差不多了,妳該回家休息了。」他眉眼柔和,輕笑道。
似乎是看出我的感傷,姊姊又補了一句。「我和Jimmy先去開車,車子就停樓下等妳喔!」
房內只剩下我們,我不自覺用著殷切又期盼的眼神看向坐在身邊的他。也許是想要他的挽留,又或者是想要下次何時再見面的保證?我自己也分不清。
然而,他卻站起身來狀似送客的姿態,即使臉上的笑仍然溫柔如初。
直到映在眼底的他身影越來越模糊,我才發現我掉眼淚了,匆忙低下頭,最後忍不住將額頭靠向他搭在桌邊的手臂上。
他沒有動,任我依靠著,讓我熱燙的淚水沾濕了他的皮膚。
他雖然什麼都沒說、也什麼都沒問。但我仍偷偷希望著:會不會他還是會對我心軟?會不會他還是心疼我的?會不會他還是捨不得我這麼難過?一如從前……
但我似乎聽到他輕聲的嘆息,我像是突然清醒,發現了自己又在無理取鬧。
不可以讓他為難!不可以讓他討厭!我告訴自己要當個他會欣賞的成熟女孩。
最終,我抬起頭,接過他遞來的紙巾擦擦淚,揹起背包走向門口,知道他就跟在身後。
謹記在心底像是唸咒語般,要自己別哭、要自己堅強、要成熟要成熟要成熟……我蹲身穿鞋,想要將高跟涼鞋細緻的鞋釦扣好,手卻突然變得笨拙,視線又被止不住的淚水模糊得看不清。
「對不起,等我一下,我扣不好……」我有點急,手也跟著顫抖,怕他覺得我故意拖時間。
然而下一刻,他也蹲下身來,我們的額頭幾乎靠在一起。模糊的視線裡,我看到他伸出那雙好看的手,動作輕柔、極有耐心地幫我將兩邊鞋子的鞋釦都扣好了。
微醺的世界裡讓一顆心變得太誠實,那平日壓抑著的一切,此時清晰得讓我無處可逃。明明他的距離近得我只要向前就能伸手擁抱,明明他的態度還是這樣曖昧不明讓我可以爭取,但我卻知道這些溫柔都只是一時,理智回歸後,他要的依然會是我現在做不到、給不起的成熟感情。
他沒有馬上退開,像是默默地安慰我,或者是真的心疼我,只是安靜的讓我靠著,等我又哭了一回,直到啜泣聲停止,才扶著我的手讓我起身。
他沉默地走向電梯門口,幫我按開了電梯門,我踏了進去又轉過身抬頭看向他,才發現他的表情早已經沒有了方才在房間的笑容,有的只是傷心與……或許是愧疚?
「再見。」我小小聲說,鼻音濃重,不再是他曾誇讚溫柔甜美的聲音。
他沒有回答,我們的視線膠著,任著電梯門在我們之間逐漸關上,當彼此的身影已經在細長的隙縫間就快消失時,他卻突然伸手擋住了即將閉合的電梯門,門被用力推開,發出巨大的聲響,讓我的心也跟著顫抖。
他大步跨進了電梯,對上我朦朧的淚眼,像是壓抑著什麼的深吸一口氣,才低聲對我說:「我送妳下樓……」
我忍不住又掩面哭了起來,卻突然感覺到他溫熱的手指輕推了我的額頭一下,像極了從前總愛落在額上的吻,可惜我知道不是。
「愛哭鬼!」但至少語氣和從前一樣寵溺。
或許是被這個像是責備又溫柔的暱稱安慰,我想要給他一個道別的笑臉,雖然此刻淚痕斑斑的臉那麼紅、眼睛又腫得像核桃一定很醜,但我想要逞強,努力讓自己做出應該是成熟的舉止。
我抹了抹淚,放下擋住臉的雙手,仰起頭努力逼自己對他展露一朵甜美微笑。
雖然他仍然只是沉默地凝視我,從前如晨光下平靜湖水的溫柔,此刻轉為哀傷。
我知道他看著我上車,我卻不敢再繼續看著他。
我很怕,怕我會不顧自尊地下車,求他回到我身邊;
我很怕,怕我會卑微得宛若塵埃,求他再愛我一次。
我不想要到最後,連我自己都唾棄我自己。
車子開走,拉開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
到家後,收到你傳來的訊息,要我好好照顧自己。
看著訊息又掉眼淚的我,只想告訴你:
你真的很殘忍!
對一個仍然愛著你的人溫柔,卻又讓她知道,你們不會再有可能……
歌詞來自:我美麗的愛情—許慧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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