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徹斯特衛報》,一九零五年一月二十三日,週一1
拉凡的記者在昨晚八點三十發來電報,援引了警方的數據。據他所述,死者人數為兩千人。五千名傷者躺在醫院裡,還有許多傷患被送往其他地方。在納爾瓦門,加蓬神父帶著他忠實的護衛和普蒂洛夫工人開始行動,三百人被殺、五百人受傷。在莫斯科車站下方的莫斯科夫斯基大門,有五百人死亡、七百人受傷;瓦西里-奧斯特羅夫區有兩百人死亡、五百人受傷,其他地區有一百人死亡、五百人受傷。
加蓬神父因胸部中彈,正於阿拉菲斯基醫院施救中。
宮殿廣場在下午兩點三十分被掃蕩乾淨。士兵們現在正駐紮在當地。營地廚房已經安置完畢,正在料理部隊的伙食。
兩支工人隊伍現已分開。河對岸的人拿著刀劍、鐵匠和木匠的工具,忙著搭建路障。涅瓦大道上有幾名警察受重傷。他們的劍被奪走,肩章被撕掉。恐慌和驚愕主導了一切。無論有無理由,部隊顯然是毫無章法地四處開火。暴民繼續向他們呼籲,「你們是俄羅斯人。 為什麼要扮演嗜血的屠夫?」
據報導,一個步兵團拒絕向暴動者開槍。當死者和傷者被運走時,人們虔誠地舉起帽子喊道:「萬歲!做得好!」向那些遇難者表示敬意。
奧黛塔睡得迷迷糊糊的,窗外的鳥叫與車輪滾動的聲音都沒能打擾她。如果姊姊沒有來叫醒她的話,奧黛塔很可能會一直這麼睡下去,直到四月春暖花開為止。
「奧黛塔,起來、起來!」
「我想再睡一下⋯⋯」
「快起來,爸爸回來了!」
奧黛塔的睡意頓時全消。她掙開毛毯,起身追在姊姊身後。當她們奔下樓梯,大門也恰巧敞開,熟悉的身影終於回到了家中。
「爸爸!」
奧黛塔往父親的方向撲了過去──她原本想這麼做的,可是父親大步一邁,就把她和姊姊都牢牢抱進懷裡。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但還是止不住確定父親平安回家的喜悅,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吉賽拉不發一語,把臉埋進父親的肩膀,眨開眼裡的的水氣。
父親的掌心撫著她們的髮頂,像是在確認她們沒有在一夜之間長大了五俄寸,才放鬆下來,講出那句讓人安心的話語:
「我回來了。」
他端詳完她們的臉,站起身張望:「你們的媽媽呢?」
「我們也還沒看到她⋯⋯」奧黛塔注意到父親臉上的劃傷,還有他手上纏的紗布,倒抽口氣:「爸爸,你受傷了!」
「小傷而已。」父親揉揉她的頭髮,要她別擔心。但奧黛塔還是無法不在意──包紮包得好醜!媽媽一定會幫他重新包好的。
走廊傳來了母親的呼喚聲,那句「米提亞?」就這麼懸在空氣中。她拋棄穩重的儀態,提起裙襬往丈夫奔去,張臂抱住他,顧不上在場還有其他人。老成的門房和侍從官一齊別開目光,只是年輕的彼嘉仍紅透了耳朵。
「謝天謝地,你回來了。」
「沒事了。」相比其他人的驚愕,父親表現得對此習以為常,輕拍著她的背。然而他立即便發現了異狀,按住妻子的肩膀打量。「妳怎麼沾到這麼多血?」
母親身上仍是昨日那件綠色條紋居家服和白色圍裙,只是圍裙沾著左一塊右一塊的血漬,總是盤得一絲不苟的紅髮也凌亂鬆散。忙碌了一整晚在治療和照護的人在奧黛塔想像中會是什麼樣子,母親就是什麼樣子。她原本正期盼著母親向父親解釋完後,然後他們一家就可以坐下來,好好享受早餐,但父親的臉色卻一點一點沉了下來,彷彿他已經在短短幾秒間,理解到家中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進去說吧。」母親平靜地說道。
父親吩咐管家和侍從官先離開,便隨著母親往東廂房走去。吉賽拉抓著妹妹的手,盡量悄聲地跟在雙親身後。奧黛塔則努力配合姊姊的步伐,眼神不安地在雙親的背影之間游移。
父親沉默地走過東翼走廊,目光掃過在一夜之內變成臨時醫院的兩側房間,蜷縮在房裡的傷者們有些仍餘悸猶存,渙散的目光閃爍著恐懼。人數大約在十人左右,男女老少都有。他詢問過留守的守衛和僕人,確認了昨晚宅邸內無人受傷,鐵青的臉色才稍為轉好。
接下來,孩子們被隔絕在這場爭執外,即便只隔著一面牆的隔壁房而已。她們立刻聽見父親氣急敗壞的嗓音:
「你們可能會出事,甚至更糟,當時外頭亂得根本沒辦法想像。只要有一個心懷不軌的人混進來,只要有一個⋯⋯天曉得會發生什麼事?」
「米提亞,」母親懇求地呼喚著。「有受傷和垂死的人倒在我們的家門外,我不能坐視不管。我發過誓的。我不希望孩子們發現有人無聲無息地死在家門口,而我卻得告訴他們不需要在意。他們會怎麼理解?只要不是穿著軍官制服的人就可以見死不救?工人和革命份子就不值得被當作人對待?」
「我不是要求妳違背妳的良心,但不是每個革命份子都願意當人,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憐憫。」
「在外面的那些人,有些只是女人和孩子,手無寸鐵的女人和孩子。」母親鎮靜地指出事實,但仍有一絲絲怒意絞在她的字間。
「而外面的有些人,可以沒有良知到對女人和孩子都敢下手,那群天殺──」父親幾乎要飆起咒罵,那是女孩們從沒聽過的憤怒的低咆。但當他意識到女兒們只在一牆之後,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沉默了幾秒才再度開口:
「等天黑了就讓那些人離開,他們不能待太久,警察很快就會來了⋯⋯我不想讓女兒們太早看見這些。」
「我們沒辦法決定這種事發生的時機。」母親無奈地輕聲道。「你的傷⋯⋯需要我幫忙嗎?」
「我沒事。」他打斷了她的好意,深吸一口氣。「妳去忙吧。」
父親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只剩下母親的逗留在房間裡。姊妹倆觀察了一會,聽見裡頭不再有聲音,便悄悄溜進去。她們看見母親蜷在扶手椅上,解開了長髮,疲累地以手掩面,寬大厚實的絨布椅讓她顯得格外嬌小纖弱。那是她們倆人平常望著母親時,很少會聯想到的形容。
母親擱下手,臉上是可形容為脆弱的表情,在發現她們時卻又逞起了慣有的平靜溫柔,親暱地喚著「我的大小老鼠們」,只是她真的太疲累了,連聲音都微弱游絲。女兒們圍到她身邊,頭枕上她的膝蓋、手臂環住她的肩膀,好似一尊三人雕像般靜靜地定在原地。
吉賽拉先開了口:「妳需要喝杯茶嗎?」
母親搖搖頭,「沒關係的。妳們去要點牛奶喝吧,請廚房也一起準備帕維爾和阿列克榭的份。別空著肚子了。」
就像應驗著她的話一樣,不知道是誰的肚子不適宜地響起了咕嚕聲,然而姊妹倆都紅著臉拒絕承認。母親終於放鬆了神情,親吻她們的臉頰讓她們離開。
「他們是不是吵架了?我不想要他們吵架。」奧黛塔忍耐到遠離了東翼,才拉住姊姊的袖子,在她身後小聲問道:「為什麼爸爸要這麼生氣?媽媽不是在幫助人嗎?」
幫助人是好事,像舅媽在做的一樣,不是嗎?她咬著嘴唇,憋不住自己的困惑。
「她是在做好事。可是,我不覺得爸爸擔心的事完全不會發生。」吉賽拉梳開耳邊的一綹頭髮,讓焦躁的手指有事可做。「不是所有受傷的或弱小的人就都是善良的。」
「但是媽媽幫助的人也沒有傷害我們⋯⋯」奧黛塔的聲音在姊姊回過頭的注視下變得微弱。「媽媽說,那是她認為應該做的事。她去做了,而且也沒有發生真的很糟糕的事情,這樣不行嗎?」
比起說服吉賽拉或不在場的父親,她無助的口吻更像是在嘗試說服自己。這是作為一個孩子所能面對最困難的問題:這世上她最愛的兩個人彼此爭執,然而沒有一方是錯的。
「我沒有說我覺得媽媽做得不對。」吉賽拉輕聲應道,答案出乎意料:「我覺得她那樣做很了不起。」
註1:俄國當時採取的是舊曆儒略曆,而非通用的格里歷。儒略歷的日期與格里曆差了十一天。因此俄國會將血腥星期日發生日期記為一月九日,西方則會記錄為一月二十日或二十一日。此篇報導的全文可參見衛報的網站,連結。
作者閒聊:
沒想到聖彼得堡篇這麼快就結束了,接下來就是莫斯科篇,歡迎繼續看下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