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融雪-3

閱讀時間約 1 分鐘
Ivan Yakovlevich Bilibin所繪製的天堂鳥

Ivan Yakovlevich Bilibin所繪製的天堂鳥


本章節推薦BGM:拉赫曼尼諾夫,Rejoice, O Virgin


低沉哀泣的安魂曲持續了整整一週,有時直至深夜,仍然如幽魂般縈繞在人們耳邊,甚至鑽進孩子的夢境裡。奧黛塔開始夢見圍繞著她跳舞的斯芬克斯。人面獅身們口中唱著聖歌,卻跳著異教徒的舞蹈,火焰照耀牠們濃密的鬃毛、艷麗的面孔,以及尖銳的獅爪,美麗又恐怖,神秘而驚駭。

妳的謎語是什麼?左邊那隻金髮的斯芬克斯高聲唱著。

守護妳的聖人是誰?右邊那隻斯芬克斯瞇起了牠的綠眼。

妳需要聖名與謎語,才能成為我們!才能成為俄羅斯人!不然就得流血!中間那隻狹長灰眼的斯芬克斯亮出獠牙,顫抖著舌尖喊道。

我沒有聖名,也沒有謎語。她只得驚慌地喊叫,卻忘了回答她不想流血。

斯芬克斯不知道是狂喜還是狂怒,舞蹈變得更加激烈。牠們屢次伸出爪子,霍霍劃破空氣,像對付一隻老鼠一樣,輕而易舉就能把她撕碎。恐懼籠罩過奧黛塔全身,凝凍了血液,讓她無法動彈。雖然那些爪子幾乎不曾觸碰到她一吋,然而無處可逃的無助感,仍讓她難以呼吸。

當獅子的前爪真的快要碰到她時,槍聲便會響起,斯芬克斯們一隻接著一隻倒地,沒有傷口也沒有流血,宛若只是昏睡過去般。

待最後一隻斯芬克斯也倒下後,她會聽見遠方有一隻鳥兒發出淒美、綿長的哭叫,雙翼鼓動的風聲宛若教堂的管風琴,離她越來越近──

奧黛塔喘著大氣,一身冷汗地醒來,胸口的阻塞感遲遲沒有消散,讓她連伸手去碰手搖鈴的力氣也沒有。她只能抓緊床單,憋住湧起的眼淚調整呼吸,往往要花上好一會才能睡回去。

她翻來覆去,瞥見稀微的月光朦朧地照出牆角掛幔的圖案。掛幔上,長著少女臉孔的一對鳥兒安詳地棲坐在蘋果樹上,彼此為伴。她看著那對鳥兒,怔怔地眨去淚水,緩慢地吐氣。

幸好,這種夢一晚頂多發生一次,她第二次入睡後就沒再夢到了。




凝滯混濁的空氣,在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夫婦來拜訪的那日下午又被攪亂了一次。他們登門的目的是為了道別,並帶來了一個不是太好的消息:謝爾蓋又得臨時借走教子,處理莫斯科的交接事宜1,兩日後就要啟程。奧黛塔失望不已。父親好不容易才能有空在家裡待著的。

「如果您要帶爸爸走,那、那,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莫斯科!」她頓時跳起來,慌張地往父親身上撲去。「等您忙完之後,就要馬上讓爸爸回家!」

謝爾蓋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黛特琳娜,妳確定要跟來嗎?」

「我要去!我要跟爸爸一起去!」她揚起頭,神色仍然忐忑,語氣卻無比認真。

「舅舅,別答應她。」迪米崔出聲反對,皺著眉滿是不贊同。然而謝爾蓋沉吟了一會,隨即爽快地應允了:

「那好。妳就和妳爸爸一起來我們家。」

迪米崔揉了揉小女兒的頭髮,不知道是出於煩躁還是擔心,看著她仰望自己的小巧臉蛋滿是懇求,卻又啞口無言。

「不要緊的,米提亞,多一個孩子而已。家裡的空房間多得是。」麗茲開口緩頰,順帶提議:「而且來我們家也好,她可以順便幫忙我寫一些慈善會的邀請卡,提早學一點怎麼打理事情。吉詩卡,妳也要一起來嗎?」

麗茲看向靜靜喝著茶的吉賽拉,含笑詢問。吉賽拉淺淺地搖頭,順手掩住袖子底下的書。

「謝謝您,但是學校很快就要開學了。我就不去了。」

說完,她意有所指地朝妹妹睨了一眼。奧黛塔才想起來家教課程不久後也要復課了,尷尬地別開臉。

謝爾蓋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好笑地哼了哼氣,往一直安靜不出聲的塞西莉望去。她意識到謝爾蓋的視線,端莊地微笑以對。

「塞西莉,妳願意把妳的丈夫和小女兒借給我們作客嗎?」

「如果只有兩週的話,」她溫聲說道,「只要您能在獻主節2之前讓他們父女倆回家,那請您和伊麗莎白代替我好好管管他們。」

於是奧黛塔的莫斯科之行就這樣拍板定案了。她匆忙打包行李,對於到底要帶什麼東西猶豫不決,索性跑去找母親詢問。母親和姊姊恰好在整理舊東西,於是她湊上前去,反而被這滿箱的舊物給吸走了注意力。大木箱裡面裝有母親過往少女時代的物品,有些還是從大海另一端的故鄉攜帶過來的。

「媽媽、媽媽,妳從哪裡學會治療的?」母親在整理一些覆滿灰塵的圍巾時,奧黛塔湊到她身邊,好奇地探頭探腦。「在⋯⋯蘇格蘭嗎?」

她想起地圖,傑金斯先生上課時說過,大西洋上有塊叫不列顛的島,島又分成了三塊。蘇格蘭在最北方,傑金斯先生則是來自中間那一塊叫英格蘭的地方。他們要怎麼從那麼遠的小島過來俄羅斯?英國就和世界盡頭一樣遠!

「不是。」母親遺憾地搖搖頭,然而仍語帶懷念,只要提到故鄉,她就會以這種語氣說話。「蘇格蘭有個叫愛丁堡的城市,我在那出生,但我在讀愛丁堡醫學院的時候,學院中途停課了,我才跟妳們的外公過來聖彼得堡繼續讀書。」吉賽拉剛好從箱子裡找到一幀證書,正好是聖彼得堡女子醫學院所頒發的。「對,就是這個,親愛的,請交給我。謝謝妳。」

「愛丁堡的學院為什麼停課了?」吉賽拉敏銳地注意到這個轉折。

「他們決定不了大學到底要不要開放給女孩子。」

吉賽拉做了個厭煩這個老問題的鬼臉。母親好笑地看著,解釋道:「不過現在愛丁堡的女孩子也能上大學了。」

姊姊勉為其難地哼氣。奧黛塔則仰望著母親,眼底盛滿敬佩。

「那妳成為了醫生嗎?像沙巴諾娃一樣在醫院工作?」

「我⋯⋯曾經是。」母親罕見地遲疑了下。「現在不是了。」

「為什麼妳現在不是了?妳明明能做到跟醫生一樣的事。」吉賽拉從箱子裡找到更多的醫學書籍和筆記,拿起其中一本,輕輕撫著書封。

母親把手從那箱教科書和筆記上移開,每一本都覆滿了被反覆翻閱書寫的痕跡,邊緣尤其磨損得厲害。她搖搖頭,就像這樣能夠甩去眼裡的迷惘。

「發生了很多事情,大老鼠。有些我沒辦法改變,也沒辦法決定的事。有些⋯⋯讓我害怕可能會失去妳們的事,我必須有所選擇。」她把女兒們抱進懷裡,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彷彿小小的她們身上藏著她已然失去的珍貴事物。

「但我很高興我有了妳們,我的驕傲和喜悅。」



註1:在1905年的革命失敗之後,謝爾蓋大公辭去了莫斯科總督的職位,只保留軍區指揮權。

註2:獻主節,又稱聖燭節,是東正教的十二大節日之一,對應儒略曆的2月2日,是耶穌出生後四十天受洗禮的日子。

註3:安娜.沙巴諾娃(А́нна Шаба́нова)是俄羅斯第一批取得醫學學位的女性之一,同時也是第一個被俄羅斯官方認可的婦女公共事業營運協會與慈善互助會的召集人。

安娜・沙巴諾娃,攝於1904年。

安娜・沙巴諾娃,攝於1904年。


作者的話:

解釋一下這次更新提到的蘇格蘭與俄羅斯在十九世紀末,對於是否要全面開放女性醫學院的態度變化。

愛丁堡大學醫學院於1869年起有七名女性先鋒進入該校,就讀醫學課程,被稱為愛丁堡七人組(Edinburgh Seven)。然而這七人被最高民事法院裁定不得錄取,也無法畢業或取得醫生資格。

此事件獲得了社會大眾廣泛的關注,從此開始了英國女性爭取大學教育的漫漫長路。愛丁堡醫學院在接下來的三十年間,對於女性入學的政策,反覆在稍微放寬與徹底禁止之間擺盪,1886年成立的愛丁堡女子醫學院也時常因為金源不足關閉,也不敵英格利斯父女(Inglis)成立的愛丁堡女子大學醫學院以及其他開放女性入學的學校競爭。

最後愛丁堡醫學院是到1893年才全面開放女子入學,並且在那七名女性被拒絕入學的150年後,醫學院才終於授予她們榮譽學位。少女時的塞西莉所遭遇的課業中斷,正是緣於此段時期教育政策與社會風氣之間的拉鋸。

相對的,聖彼得堡於1873年開設了女性醫學課程,並可以取得醫學博士學位,也允許女性在醫院工作。倒不如說,醫護是當時的俄羅斯女性少數被允許爭取的高階教育與工作管道,一直到二十世紀初期的革命為止,在醫學領域發展的女學生與專業人士,都是社會運動的重要成員。前文提及的沙巴諾娃,在年輕時就曾因為參與社會運動而被流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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