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理人生：暖心下午茶

從前英國人鍾情茶多於咖啡，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只因為茶是他們回憶的一部份，現在英國的年輕人越來越不太喝茶了，咖啡才是他們的至愛。所以咖啡是潮，是青春，茶是過去，是老年，但在高級酒店和餐廳供應的英式下午茶卻又另作別論，只因那是高貴品味的代表。優雅清靜的環境，雪白的枱布和精緻的瓷器茶具，加上彬彬有禮的侍應生，顧客被招待得像貴賓，茶是否香濃幼滑，糕點好不好吃是其次，能夠享受難得的悠閒和奢侈，還有高人一等的感覺才是賣點，商人真會捉摸人的心理來賺錢。

在英國的日子，自己也曾享受過兩次的高級下午茶，第一次在 Bath，那是十分熱門的旅遊城市，因為是英格蘭唯一有溫泉的地方。下午茶在 Pump Room，當時還有室內弦樂的現塲演奏，另外一次是在南部沿海城市 Brighton，雖然我很享受這些優雅茶敍，但還是遠不及後來多次的暖心下午茶，那份真摯的感情，並非是可以用金錢換取得來。

最令我難忘的下午茶聚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那時候在社區工作，專責評估和跟進老年人的健康狀況，自己手中個案大約有三十個病人 ，一天大約只做三、四個家訪，不用穿制服，不用輪班，工作時間朝八晚四，每個週末還可以放假，簡直就是優差，可惜這是我在英國最後的一份工作。英國很多年前人口老化的問題已經相當嚴重，所以很早就在耆老的醫療政策上做得很好，除了照顧到實際的身體需求外，亦會考慮到精神健康。

有一位老婆婆患上早期腦退化症，她的行動和一般健康狀況沒有多大問題，就是記憶力越來越差，也很多疑，對任何陌生人都不信任，但不知道自己和她是否特別有緣份，第一次的家訪她就要招呼我飲下午茶。從她替我預備煮茶的過程中，我便開始仔細評估老婆婆的記憶力，是否還可以安全在家繼續獨居，之後做報告及跟團隊成員相討照顧老婆婆的方案，成員包括老人專科醫生及社工、臨床心裡學家、職業和物理治療師等。

老婆婆很高興的去廚房燃點煤氣爐，把水煲放上去，一切都很正常，她甚至還記得水滾後熄火，問我要不要在茶裡加牛奶和糖。茶煮好後，我們便在廚房的餐桌上享用下午茶，那天她老人家心情很好，居然沒有排斥我這個陌生訪客。專科醫生也在診所曾經嘗試評估她的精神狀況，結果是老婆婆不合作，有問無答，她還說以後不會再去診所，所以才安排了我這次的家訪。在喝茶期間我也有問老婆婆很多問題，但她卻是有問必答，直到如今，也百思不解為什麼自己可以輕易取得她的信任。

以後的幾個月，我定期去探訪老婆婆，開始建立一段老少的友誼，每次她都是給我煮茶吃餅，而她也很開心見到我。可是在後來的家訪中，我逐漸觀察到廚房越來越骯髒，看著有污積的茶杯，我開始猶豫要不要喝這杯茶，但又不想破壞了她老人家對我難得的信任，也勉為其難的喝下去。之後我也留意到老婆婆有時候會忘記熄爐火，而她的儀容也越來越差勁，頭髮和衣服也開始有氣味，身體也越來越消瘦。此外老婆婆更開始向我提及每晚有人從天花板上跳下來，企圖傷害她，我知道是時候需要安排她老人家入院被照顧，於是我便向老婆婆建議這個方案，她因為信任我，並沒有排斥，可以讓我順利著手預備一切事宜。

最後的一次家訪，也是我從事醫護行業生涯中最能感受到病人對自己的真情。那是個寒冷的下午，一老一少坐在廚房裏，手中各自捧著熱騰騰的茶，看著窗外雪花飄舞，這是老婆婆最後的一次替我煮茶，熱茶驅走了冬天的嚴寒，帶給我心裡無比的溫暖，外出的積雪彷佛已經被這股暖流融化。

「這是我最後一次的家訪。」我簡單直接的向婆婆說，她沒有問我理由，只管喝茶，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患腦退化的老人家越來越不會表達感情，我說的話她應該不會記得太多，所以我只是簡短一兩句便交待過去，「我要去加拿大，母親等著與我團聚。」 想不到老婆婆聽完之後，眼睛亮起來，溫和笑著說：「妳真是個好孩子，孝順的女兒! 」 原來自己在她老人家眼中一直是個乖孩子。

喝完茶後，也是道別之時，我依依不捨的走出廚房，打開側門便慢步走向前園的實木小閘，正要把小閘關上的時候，只見老婆婆從屋的前門走出來，手裏握有一件東西。雪花還在飄舞，落在那瘦弱的身軀和銀白的頭髮上，那情景在我的腦海裡直到今天也揮之不去。我生怕她老人家走得怱忙會滑倒在雪地上，所以急忙回轉身向她走過去，扶著她讓她停下來。

「我忘記了，這禮物是送給妳的。」 老婆婆把手中的小盒子交給我，那一刻我幾乎想擁抱她，像個小孩子般在她懷中大哭一場，但自己還是很專業克制了，甚至還想推卻，因為我不知道盒子裡的禮物有多貴重。最後我打開小盒子，內中有一幅乾花圖畫，還是我喜愛的豌豆花，一朵朵壓扁了的紫色和粉紅色的小花鑲在橢圓膠架框裡，很是漂亮精緻，這應該不是很值錢的東西，所以我便放心收下，並向她說：「我很喜歡這禮物，謝謝妳!」老婆婆也開心的回我一笑，我堅持陪同她返回屋內才離開，然後彼此緊握雙手道別，上了汽車後，我還隱約看到她老人家站在窗前向我揮手，剛才抑壓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終於掉下眼淚來。

多年以後，小盒子裡的乾花圖畫在屢次搬家和移民後也不知所蹤，但那次雪中道別的景像還是歴歷在目，喝了幾十年茶，在自己心目中，老婆婆的下午茶永遠是最好和最溫暖，也是我在職生涯中的最佳回報，親愛的老婆婆，永遠懷念妳！

後記：

這篇是我去年在「英倫舊事」專題裡發佈的舊文章，之後還有幾篇舊文一律將會免費公開發放在 J Premium 作為試閱，然後是全新的付費「護理人生」回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