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溫慕雲踏入王府時,已是過了午後。
近幾日來,工部陳侍郎的案件鬧得滿朝風風雨雨,人人自危。
原本只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貪污瀆職案,卻在調查過程中意外牽扯出深藏在朝堂中的各方勢力,不僅揭露了官場的深層腐敗,更引發一系列的彈劾肅清,眼下朝廷內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下一個被推到風口浪尖上的。
朝堂上太子黨與魏王黨之間的矛盾亦是與日俱增,議事時雙方往往是劍拔弩張,針鋒相對,甚至互揭弊端,傷敵自損。
然而到目前為止,皇帝遲遲未曾表態,只讓刑部與大理寺加緊調查,實際上卻是默許了兩黨的鬥爭,魏王認為這可能是一個重擊太子黨的機會,因而對於此次的朝勢局面是勢在必得。
這些日子以來,溫慕雲為了此事四處奔走,私下拜訪官員、搜集情報,再與魏王商討朝堂上的應變策略,忙得不可開交,自然也無心去應付六公主與雲繡,大多都是敷衍了事。
只是近來魏王的態度越顯偏激,彷彿只要能鬥贏太子,一切心機手段都不在話下,然而偏又生性猶豫不決,對於那些決策計畫時有更動,使得溫慕雲開始略感力不從心。
故而今日他特地向戶部請了一天假,想要好好休息一下。
「二少爺!二少爺!哎唷,您可總算回來啦!」
還未走到正廳,路上就見到溫總管一邊叫喚,一邊急匆匆地朝他走來,面上滿是愁容,溫慕雲皺了一下眉頭,詢問道:「福伯?何事如此匆忙?」
溫福走到他身前站定,氣還來不及喘上一口,就急著回說:「今早二少夫人落水了,現在人在房間裡躺著呢!您快去看看吧!」
「落水?」溫慕雲眉頭皺得更緊了,疑惑道:「好端端的為何會落水?」
說完繼續向正廳走去,溫福緊跟在後,回答道:「奴才也不曉得,早上平樂公主讓二少夫人帶她去府裡逛逛,可是後⋯⋯」
溫慕雲一聽,急忙打斷他:「平樂來府上了?」
「是,公主早上前來府上找您,原本說要等您回來,但後來⋯⋯」溫福猶豫一瞬,才繼續說:「後來忽然發起脾氣,又聽聞二少夫人落水一事,便離開了。」
話聽到這,溫慕雲已經隱隱感到不安。
平樂生性驕縱,極少主動前來找他,定是這幾日忙於公事,被平樂察覺出他的冷落敷衍,故而又如以往那般,故意跑來王府尋事。
溫慕雲暗嘆一口氣,當即加快步伐朝內院前進,心道只怕這雲繡落水一事也與平樂有關,若果真是如此,恐難以善後。
為此,他必須先弄清眼下情況究竟如何。
「給夫人請了大夫沒有?」溫慕雲開口問道。
溫福連忙回答說:「回二少爺,正午時大夫已來診過,說是嗆進太多水,恐傷到肺,且又受了寒,有些著涼,開了幾帖藥讓先吃著,等之後再慢慢調理,奴才剛差人去藥房抓藥回來,此時正在煎藥。」
溫慕雲點點頭,沒再多問,卻聽見溫福又語帶擔憂地說:「只是⋯⋯二少夫人被救上來後一直昏迷不醒,怕是沒法子喝藥,現下不曉得醒了沒有。」
說話間,兩人已經行至房間外,溫慕雲大步一邁走進房門,直往內間而去,溫福不方便入內,便立於門外等候。
喜兒正守在床邊,一看見溫慕雲到來,急忙俯身行禮,隨後讓至一旁,好方便他探看,並且低聲提醒道:「二少爺,夫人她⋯⋯還未醒來。」
溫慕雲劍眉微蹙,走上前掀開帷帳,只見雲繡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雙目緊閉,臉色蒼白,額上還冒有幾許細密的汗珠。
在他印象中,這女人不僅習武還會輕功,平日裡總是極有活力地繞著他轉,用各種方式想要博得他的好感,曾幾何時想過她會有這般虛弱的模樣?
一時間心頭莫名緊了緊,隨即又立刻生出一股煩躁。
如今這女人不醒,他該要如何問話?
倘如這次事件與平樂公主有關,那就必須得儘早處理才行,以免再惹得平樂不快,鬧出更大事端。
正想著,床上突然傳來幾聲咳嗽,卻是雲繡正好醒了過來。
*****
雲繡沒想到自己再次睜開眼睛時,看見的竟然會是溫慕雲。
腦袋有些昏沉,四肢無力,閉上眼依稀還能憶起被冰冷湖水包圍的恐懼,憶起身子在黑暗中一點一點緩緩下沉,如此之深,如此絕望。
她眼神飄忽,彷彿下一刻又要睡去,然而體內不斷傳來的陣陣冷意再度將她激醒,這回腦袋總算清醒了些,發現自己此刻正躺在床上,頂上是熟悉的大紅繡帳,這才得知自己已安然無事,心裡逐漸放鬆下來。
目光轉向溫慕雲,雲繡幽幽開口道:「是你⋯⋯救的我?」
此時溫慕雲才剛在床沿邊坐下,聞言神情明顯一愣,隨即轉頭看向一旁喜兒。
喜兒會意,忙開口解釋道:「夫人,是游統領救的您,他那時正好路過後庭,見您溺水,趕緊下水把您帶上岸。」
接著又說:「幸好游統領去得及時,聽大夫說,若是再晚個幾息時間,夫人也許就⋯⋯」
後面喜兒不敢再講,只是難過地抽了幾下鼻子,眼淚跟著撲簌掉下來。
「原來是游鷹⋯⋯」雲繡低嘆一口氣,隨後輕聲安慰道:「喜兒別哭了,我這不是還好好的嗎?」
喜兒這才止住啜泣,伸手擦擦眼淚,笑著說:「夫人說的是,是喜兒不該⋯⋯喜兒這就給夫人端藥去,大夫說等您醒了馬上就要喝的。」
說著便跑了出去,房內霎時剩下雲繡與溫慕雲兩人。
溫慕雲盯著她,清朗的聲音低低響起:「夫人今日何以落水?」
想起平樂公主所說的話,雲繡抬起目光看向眼前的男人,心緒複雜,此時他那對漆黑深邃的眼眸裡只有好奇跟探究,看不見一絲憐惜與緊張。
雲繡看得分明,又思及這些日子以來對他的懷疑,嘴角不由自主地笑了。
為何以往都未曾察覺此事?
這個男人看似對她親近溫柔,實際上怕是一點都不在意她吧?
腦海中浮現今日湖邊的情景,平樂公主特意暗示她奪人所好,又親手推她入湖,欲置她於死地,加上那些陰陽怪氣的問句,唯一有可能的猜想便是⋯⋯
平樂公主喜歡溫慕雲。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雲繡心底不禁又浮現出另一個疑問。
那溫慕雲呢?他知曉這一切嗎?
此刻雲繡忽然也很想得知那個問題的答案,恍惚之間,她輕輕開了口。
「倘若我與平樂公主一同落入湖中⋯⋯你會救誰?」
溫慕雲疑惑地瞇起眼睛,像是沒聽真切,猶豫問道:「⋯⋯妳說什麼?」
看見他的反應,雲繡滿腔勇氣又慢慢褪去,逐漸消失無蹤,想問的話重新被埋進心間,最後只剩一句複述:「倘若我與平樂公主一同落入湖中,你會救誰?」
話說一半,她已然迅速垂下目光,緊抓著繡被一角,不願去看溫慕雲的表情。
房內沉默了片刻,唯獨外窗上懸掛的風鈴叮噹輕響,依稀有風暗來。
「胡鬧!」溫慕雲陡然冒出一聲輕斥,薄怒道:「我問妳為何會失足落湖,妳答非所問也就罷了,眼下問及此事又是何意?」
感覺體內的冷意又增加了些,雲繡嘴唇微抖,低著頭照實說道:「平樂公主有此疑惑,欲要知曉答案為何⋯⋯這即是我落湖之原由。」
溫慕雲眼中閃過幾分難以置信,緊盯著她好似想看出一絲破綻,疑問道:「妳所言之意⋯⋯今日落湖一事,乃是平樂所為?」
雲繡重新看向他,嘴角勾出一彎無奈:「難不成妾身會如此想不開,自行跳湖嗎?」
她確實沒有理由尋短,這一點溫慕雲也清楚,且又是習武之人,不可能在熟悉的地方輕易落水,至於平樂⋯⋯
溫慕雲移開目光,不敢再看雲繡的眼神,他知道以平樂的驕縱個性,確實有可能會做出任性出格的事情,但推人下湖⋯⋯?
此非兒戲,亦非簡單一句任性所能推拖,這可是確確實實的殺人!
只是若雲繡所言屬實,平樂會認嗎?平樂不會。
而他,也不可能因此去問罪平樂。
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溫慕雲再睜眼時,臉上已藏起了所有情緒。
「若公主如此表述,那即是事實,她無非是想得知答案為何⋯⋯並無過錯。」他用冰冷的聲線如此說著,沒有轉頭去看床上的女人一眼。
彷彿有什麼細微的聲響從心間輕輕劃過,雲繡怔怔望著他,渾身冷意迅速聚集到胸口,又從胸口竄上喉間,化作突如其來的劇咳。
「咳咳!咳咳咳──」她撇過頭摀嘴咳嗽,咳到眼角都擠出淚花,只可惜連她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是因為身體難受還是心上難過。
正好此時喜兒端著藥走進房內,一邊欣喜說道:「夫人醒得真是時候,奴婢方才過去取藥時,這藥才剛煎好還熱著呢!」
聽見雲繡的咳嗽聲,她又驚慌地放下藥,忙說道:「哎呀,怎麼突然咳上了?夫人還是快用藥吧!」
見喜兒進來,溫慕雲也不再多說,只安撫似的拍了拍雲繡擱在被上的手,卻被那手上的溫度燙得動作微微一頓,而後才繼續說道:「妳既無事,便趕緊喝藥,早些把身體養好,莫要多做空想。」
隨後便起身離開,並在臨走前對喜兒吩咐道:「好生照顧妳們二少夫人。」
雲繡靜靜目送著他,直至那道挺拔身影消失在廊上轉角,她才收回眼神,無力地躺靠在床上,任由喜兒餵她喝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