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2|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終無還·起》源

窗外雪白梅花落英繽紛,室內白煙冉冉,空氣中飄著淡淡茶香。

小小軟軟的手執起青花瓷茶盅,清澈的茶湯注入茶盞。

「腰要直,肩要沉,手要穩。」

戒尺在女孩瘦小的腰、肩和手腕上各拍了一下。

女孩正了正姿勢,連同杯托雙手畢恭畢敬奉上茶盞。

戴著白玉戒指的纖長玉手接過茶盞,輕啜了一口。隨後,握著茶盞的手伸出窗外,黃澄澄的茶湯一滴不剩地倒在了院子裡。

「苦了,重來。」

一整壺剛沏好的茶全倒進了院中。那是今天被倒掉的第三壺茶。

女孩重新沏茶,戒尺點著她的手腕調整動作。

「沏茶時謹記輕柔持重,倒水時莫忘「鳳凰三點頭」,茶壺上下提拉三次,高沖低斟。」

泡好茶,女孩將茶盅內的茶湯分盞注入,小心端起其中一盞。

「不對!左手托住杯底托盤,右手三指扶住杯身。」

厲聲說著,戒尺狠狠抽在她細瘦的手腕上。

「啪!」

「非得要太陽曬屁股了妳才肯起床是不是?」

手腕突然被人拍了一下,猛一睜眼,映入眼簾的是薄紗床幔,清晨的涼意毫不留情地襲上光溜溜暴露在棉被外的腳指頭,讓她打了一個寒顫。

「再睡一下……」

她縮進舒適的棉被之中,將自己裹成一個蠶蛹。

「逼我放大招是吧?咳咳!小白兔兒白又白~兩隻耳朵豎起來~愛吃蘿蔔愛吃菜~蹦蹦跳跳真可愛~小白兔兒白又白~兩隻耳朵豎起來~愛吃蘿蔔愛吃菜~蹦蹦跳跳真可愛……」

響亮的嗓門一聲唱得比一聲高昂,愈唱愈起勁,愈唱愈陶醉,襲兒感覺自己就要裂開了。

「求你饒了我吧……」

「聽聽妳說的這是什麼話,給我清醒一點!小爺我發揮助人精神特地來此告訴妳,妳要遲到了!別不知好歹,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對方在她的棉被蠶蛹上拍了一下,起身走出房門。

「什麼?現在幾時了?」

一聽到可怕的關鍵詞,襲兒立刻爬出被窩跳下床。

「還剩一刻鐘──妳自己保重──」

房門砰地一聲關上,對方帶著戲謔的聲音漸行漸遠。襲兒看著房間連身銅鏡裡的自己,皺巴巴的襯衫和短裙、赤裸的腳丫、彷彿剛從爆炸現場走出來的蓬亂自然捲長髮、呆滯如死魚的眼睛、浮腫的面頰、掉了一邊的耳環,強烈的絕望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沒有梳妝打扮的閒情逸致,襲兒以最快的速度盥洗完畢,俐落地套上一件輕便簡單的套裝,披頭散髮素顏衝進勝藍堂。

幸好沒有遲到。

努力平穩急切的喘息,她用無名指和小指輕輕梳理額前散亂的瀏海,又忙著彎腰撫平衣裙上的皺褶。

「小十。」

聽見聲音,襲兒抬起頭,一名女子正站在半開的書齋門口對她微笑。

女子深栗色的秀髮長及纖腰,半綰了一個朝雲近香髻,穿著一襲質料上等的紫羅裙,薄施粉黛的臉蛋在晨光中顯得美麗而動人。

「用過早膳了麼?我這兒有些豆沙核桃餅,妳嚐嚐。」

美人用白玉般的纖指輕柔地梳理她凌亂披散於肩上的髮絲,嫣然一笑。

「多謝先生。」

襲兒高興地伸手接過盛裝在青花瓷盤裡的糕餅,津津有味吃著這意外收穫的美味早點。

「明天的族學考試,準備的還好麼?」

「還好。」

「需要考古題麼?沒有全數答對可是要懲罰的。」

「沒問題,先生儘管放心。」

這是一個被稱作「源」的世界,是一個介於人界和天界之間的空間,生於這裡的他們是遠古時代中夏與東黎兩大神族的後裔,肉體是凡人之軀,體內卻流著神的氣血,因此在人間他們都是能力優異,在各領域表現出色的箇中翹楚,也就是人們口中常說的「菁英」。

他們擁有的中夏、東黎血統,並非一般的民族血統這類的基因遺傳,而是體內的氣血傳承,這種氣血靈力雖是天生的,卻是隔代傳承,只會傳給一個孫輩後代。

每月的舊曆初一是他們回源的日子,每回停留十五日,待在源的時候人間的時間是靜止不動的,每個月在源的日子就彷彿一場短暫卻清晰的夢。

十七歲的襲兒還只是弟子,在源,虛歲滿二十才算成年。學生時期,通常由前代爺爺或奶奶作為師父,但也會有變數,像是襲兒的外婆近年來身體愈來愈虛弱,神智也逐漸退化不清,所以她十五歲以後便改由外婆以前的弟子熙琁負責教導了。

「三皇的問題尤其不可答錯,錯了可是要罰做苦力的。」

熙琁一邊翻閱厚厚的考古題本一邊提醒她。

「我曉得,泰皇琉璃璧、天皇琥珀、地皇環玉。」

「三皇接下來是貴族,靈力屬陰,以自然景物為姓的有?」

「夜痕、銀辰、月夕和凝雪。」

「靈力屬陽,以花卉為姓的有?」

「白芍、紅槿、牡丹華和芙蓉。」

「最後?」

「以職業或器物為姓的中夏平民,人數最多,約五萬人。」

「不錯。對妳而言確實是再熟悉不過的常識。」

天將離是襲兒在人間的名字,好友祝逸恩姓祝名逸飛,袁湘姓轘轅名湘,還有她的先生鈴鎖熙琁,在人間的名字是林璇。

「既然族學考試沒有問題,那就接著原本要上的專業課吧!」

熙琁闔上手中的題本,改從書櫃上抽出另一卷本子。 

中夏弟子的共同必修課程有四門,分別為學習中夏歷史及政治的族學課、修練武功的武藝課、修習一技之長的專業課,第四門課則分成文科和理科,文科生學習經史子集,理科生研究數學和科學。

中夏族人在人間之所以能成為各領域的佼佼者,並不完全是天生才能的差異,而是背後多出常人兩三倍的訓練,這便是專業課的主旨。

「今天繼續上次教的禮儀。」

「好的。」

襲兒表面不動聲色,一顆心卻沉了下去。昨晚的夢再次浮現心底。

禮儀繁複又無趣,但她非學不可,因為學好交際應酬是她唯一的出路,而熟知禮儀是交際的第一步。

「接待貴客時,喝酒和敬酒的禮儀極為重要。敬酒的禮儀妳已經很熟悉了,這裡不再贅述。今天要學的是倘若真的喝不了,妳應當如何擋酒?」

「用別的方式轉移對方注意力,或是在酒杯中多加一些水稀釋,再不行就給點子兒請坐陪的姑娘幫忙喝。」

襲兒說出自己平時用的方法,雖然最後一個她也沒實際用過。

「轉移注意力是不錯,但是極需技巧,難度較高。在酒中兌水或冰塊只能應付一時,不是長久之計。讓姑娘幫忙喝是下下策,有些客人會認為妳把他們的酒給旁人喝是對他們不尊重,很可能會惹怒對方,須謹慎。」

「是。」                                                                                    

「身為女孩,妳可以善用自己的優勢。稍微放軟身段,用撒嬌的語氣推拒,對方通常不會繼續為難。」

「……是。」

襲兒垂下眼睫。熙琁看她溫順應好,但想來內心是極不願意的。看著自己嫻靜的師妹兼弟子,熙琁瞭然。

「一片冰心,自主自如,如此便好。」

熙琁輕輕笑了笑。

「是。」

襲兒點頭,也淡淡笑了。

一整個上午都在學習酒宴上的談吐禮儀,襲兒已非當年懵懂無知的小女孩,敬酒倒茶客套話她早已熟捻,新學的大多是對意外危機的應變處理能力。

午時下課,襲兒步出書齋,走近勝藍堂大門時,一位年近古稀的女子迎面緩步走來。

「見過牡丹華大人。」

襲兒恭敬地朝對方屈身一禮。

「原來是小十。」

牡丹華季蕊對她柔柔一笑,銀灰色的長髮一如往常地在頂上綰了一個倭墮髻,鬢邊一綹櫻粉色平添一抹優雅,一襲綠裙淺衫,樸素而典雅。

「妳的朋友已經在門口等妳了,好好休息去吃飯吧!」

牡丹華季蕊拍了拍她的肩,一絲淡雅清香悠悠拂過鼻尖。

目送中夏最年老的貴族離開後,襲兒果然在勝藍堂門口看見了正靠在門板上等人的逸飛。

湘還沒有到。

「等很久麼?」

她問看起來一臉無聊的逸飛。

「還好,我今天比較早下課。」

「妳剛才上的什麼?」

「專業課。」

「我也是。」

雖然稱不上喜歡,但襲兒自己表現最好的就是專業課。

「妳頭髮這麼長,好歹綰個髻吧!」

逸飛拉了拉襲兒的頭髮。

「我寧可多睡一會兒。」

「這像是一個在時尚企業品牌部門工作的人該說的話麼?不工作的時候就披頭散髮不化妝,除了怠惰和懶散以外還有其他原因麼?」

「妳都幫我下好結論了我還能說什麼?」

「我只是擔心妳被自己的頭髮絆倒。」

襲兒在人間的頭髮長度只到胸口下方,在源卻是長髮及膝。中夏和東黎在源雖然是古裝打扮,但頭髮和在人間時並無差異,只有極少數特殊的人頭髮會變長。

「對不起!我走錯門繞了遠路。」

湘蹦蹦跳跳朝她們兩人跑過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走了快十年的書院妳也能迷路,到底是腦子有問題還是眼睛有毛病?」

「不知道。我沒吃早飯,它在抗議了。」

湘不在乎逸飛的諷刺,指著自己咕嚕咕嚕直叫的肚子,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現在去吃飯吧。」

襲兒帶頭走上大街。

「我們一起走過去,不過我和人約了在十宜園談事情,不能陪妳們吃飯了。」

「妳怎麼總是有忙不完的事情?」

「抱歉。」

中夏京城名為紫微垣,城北是宏偉富麗的皇城,學習的書院位於城西,分為年輕弟子上課的「志行堂」、資深弟子上課的「勝藍堂」、成年族人自我修習的「至善堂」,以及男弟子居住的「逸居」,以及女弟子居住的「雅苑」。城東和城南是最熱鬧的商業區,有高級商城「十宜園」,可以靜心品茗閱讀的茶館「螢窗軒」,還有終年飄香的大食堂「炙香館」。城中央的街道則有各式各樣由蔦松人們所擺設的流動攤販。

在源,生活也是一如往常的學習工作,有平凡的日常,有愉快的趣事,也有艱苦的考驗。   

「是真的麼?」

傍晚聽到熙琁宣佈的事情時,襲兒立刻停住了正在大口灌水的動作,冰涼的清水混合著剛結束武藝課大量活動後流出的鹹鹹汗水,從她因驚訝而微張的嘴角邊滴淌而下。

「是真的,先提前告訴妳。」

涼風徐徐吹來,熙琁拉緊外袍,臉上表情十分認真。

「所以說……整個七月都在考試?」

「至少還有一天茉莉花節,讓大家先開開心心地過個節,隔天再來接受考驗也比較能夠全力以赴。」

先甘後苦?就是這樣才覺得不妙啊!

「不用太過擔心,再怎麼說,這些都是你們明年二十歲成年之前必須通過的基本考驗。」

看出她的悶悶不樂,熙琁微笑安慰道。

「明天的族學考試和五日的文學考試,相信以妳的實力一定可以順利過關的。至於八日的武藝初試,是由紅槿大人和我親自監考的,是不是很期待?」

紅槿……?聽到這裡,襲兒感覺午飯在肚子裡無情翻攪起來。

「另外,九月的武藝末試紅槿大人也會全程參與。如何?就說可以放心吧!」

惴惴不安還差不多。襲兒的胃開始隱隱作痛。

「拋開壓力的束縛,我相信妳一定可以的。」

熙琁拍拍她的肩,給予溫暖的鼓勵。

「嗯。」

在夕陽餘暉的照映下,襲兒微笑著點點頭。

二十歲成年之前他們必須通過各種科考,這是每個中夏弟子的必經過程。

科考從最基礎的族學考試開始,包含簡答題與申論題,因牽涉到歷史及政治議題,若是回答不慎出現重大錯誤,會根據錯誤的嚴重程度判處相對的勞動懲罰。

文學和科學考試從下半年開始,每個月定期考試,成績不計入總體成績排名,但不及格者必須重修一年課程。

專業課沒有文筆測驗,全看各人在人間的成就與事業,最容易被人拿來比較優劣,攸關面子問題,壓力不輸實際考試。

對於一個平日努力修習的中夏弟子而言,這些都是基本,只要沒有特殊意外大抵上都能順利過關,不需要太擔心,然而武考就不一樣了,因為是現場實戰,不只拳腳功夫還要看運氣,難以事先預測和準備。

所謂的武藝初試和末試,並不是指有兩次考試機會,而是初賽和決賽的意思,因為評分方式是以被淘汰的速度來計算,也就是殘忍的生存戰,先戰敗出局就只能拿低分,經過第一輪初試淘汰,末試撐到最後一刻的人則理所當然成為最大贏家。

「我可以請教先生一個問題麼?」

「什麼問題?」

襲兒內心一直相當好奇,今天順著科考的話題終於有機會開口詢問。

「先生那時候的武考成績如何呢?」

「原來是想問這個麼?哈哈哈!」

雖然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好笑,但熙琁似乎覺得她的問題很有趣,開心地笑了起來。

「那個時候雖然順利通過初試,不過狀況有些驚險,還好末試幸運地排名第二,當時真的挺高興的,仔細想想,自己也算是個武榜眼吧!」

「真好。」

望著熙琁因為回想起美好往事而微笑的秀麗側顏,襲兒不禁露出羨慕的眼神。

這也難怪,她早聽說熙琁是當年的狀元,稍微推想也知道武考表現肯定也是數一數二的。想到這裡,她突然覺得壓力大的猶如泰山壓頂般喘不過氣來。

「不過今年戰況確實很激烈,同時有四個即將成年的貴族一起競爭,這樣的巧合歷史上也是頭一回。高手過招,相互算計,最怕傷及無辜,弄不好便是一場腥風血雨。像妳這樣性子溫和,不愛爭搶,或許會吃虧一些。」

熙琁說的正是襲兒所擔心的事。

「感覺那些人都不會手下留情……」

「好好努力吧!你們可是我們中夏未來的棟樑。」

熙琁以長者般的語氣感嘆道。

「先生明明也很年輕啊!」

夕陽下,師生二人映在歸途上的身影被拉得老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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