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無還·起》序二

鮮血緩緩流淌，漫過層層疊疊屍骨，滲入冰涼雪地。

雪花簌簌飄落，一點一點掩去腥紅屍骸，天地一片純白。

蒼茫的雪，空洞的白，彷若一汪蕭涼水色。

水邊站著一個人影。望不見樣貌，看不清神情，只有清晰而蒼白的嘴唇。

哥。

輕聲呼喚，溫柔而絕望。

人影向後一倒，墜落水中。

撲咚！

手機從床頭櫃掉落，在地毯上兀自震動，嗡嗡不止。

白色棉被裡伸出一隻修長的手，撈起地上手機，按下接聽鍵。

「替我解決那個姓黃的，無論手段。」

「……」

電話那頭單刀直入表明旨意，遲遲等不到回應，對方冰冷的聲音多了一分不耐。

「你剛醒來？」

「嗯……」

埋在被子裡的鼻音模糊不清。

「現在都已經快三……」

對方有些惱怒，但只有短短一剎那，很快便恢復冷靜。

「算了，時間不多，必須儘快展開行動。既然牽扯進來了，就不可能袖手旁觀，但現階段最好還是低調一些。」

「您太緊張了。」

被子裡的聲音低低笑了。

「輕鬆點，後天我會了結的。」

「後天？」

「直接『埋葬』太可惜了，先陪他們玩一玩吧。」

「你別做的太絕。」

對方語氣轉為嚴肅。

「之前整垮吳家你還玩的不夠？圈子裡的規矩你是知道的，收斂一些，莫要太過。」

「這算是暗箱操作麼？」

他懶洋洋道。

窗外陽光明媚，偌大的花園裡，芍藥花開得極盛，一朵一朵詭媚的血紅，紅的觸目驚心。

「只是商業手段。」

「這種事情您比我更擅長，交給我辦恐怕不合適。」

「我若能出手也不需要你，莫忘了你現在擁有的這些是誰給你的，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已是八月天，園子裡的芍藥花仍然紅艷的過分，似乎永遠也不會衰落。

感覺到他許久沒有出聲，電話那頭稍微放軟了語氣。

「這回如果能贏，你想要什麼我可以給你。」

「不必了。」

掛斷電話，手機被隨意扔回地毯上，時間數字跳動，正好下午三點整。

牆上高掛的古老大鐘悠悠搖盪著鐘擺，分針彈到正上方，鐘聲噹噹噹地響了三聲。

少年夾起碗裡的泡麵，窣窣吸了一大口。

「觀眾朋友們下午好，歡迎收看新聞節目。近日有消息指出，申城（註1）電視業界的龍頭公司SBC申城電視台與TBS東興電視台，雙方正積極為海外事業合作進行協商，原先會談還算順利，但是在提到國內合作時，TBS態度忽然轉為消極，並且拒絕拿出股東名單……」

新聞主播字正腔圓的聲音十分悅耳，可惜播報的並非輕鬆有趣的內容。少年捧起麵碗喝光剩下的湯，滿足地打了一個嗝，視線落在拿來充當泡麵碗墊的廣告紙上。

「開運招財精油香水」

「搭配特選水晶」

「引動好運磁場」

少年拿起廣告單對摺又對摺，用力一擲，紙飛機飛出敞開的窗戶。

飛機飛過高空，如一隻翱翔藍天的白鳥。

「媽咪，我們快到東瀛（註2）了嗎？」

「嗯，應該快到了。」

「往下看可以看得到東瀛嗎？」

「靠近地面時就能看到了。」

「我要看！」

「不可以，會打擾到別人。」

年輕媽媽抓回撲向窗戶的小女孩，對坐在靠窗位置的年輕人低頭致歉。

「不好意思。」

「沒關係。」

掩蓋在黑色口罩下的聲音十分低沉，有著與年少面孔不相稱的沉穩。

年輕人微微低下頭，小女孩一雙圓眼睛正盯著他瞧，和他四目相對，小女孩羞赧地笑了，轉過身埋進母親懷裡。

深色裙襬綴著純白色的小花，伴隨著小女孩的動作輕輕搖曳。

黑色的咖啡，中央勾勒出一朵純白色的花。

「雖然敝公司在申城電視業界是排名第二的企業，但事實上，我們的淨利潤只有SBC的一半。」

中年女人微低著頭，午後陽光從她身後的大片玻璃窗投射進來，逆著光，她的表情一片晦暗不明。

「這次 SBC的股票公開收購計畫目標是達到百分之五十，也就是將我們直接納入他們的子公司。」

「可是，我記得SBC本來就已經握有TBS的股份了？」

坐在女人對面的女孩沉聲說道。她很年輕，像是學生，卻不見青澀的氣質，烏黑的長髮束成高馬尾，穿著黑色短版小背心和高腰西裝褲，翹著長腿。

「確實如此，所以說這回他們勝券在握。突然發生這種事，敝公司全體上下都十分錯愕和氣憤，但是也無可奈何。」

「貴公司內部沒有解決辦法麼？」

另一位坐在女人旁邊的女孩眨著圓眼睛問道。她留著內彎短髮，穿著黃色T恤和單寧吊帶短裙，有一張圓潤的臉蛋及一雙圓圓的眼睛。

「我們TBS只是小型家族企業， SBC則是九黎集團旗下的子公司，背後有大財團撐腰，相比之下我們幾乎毫無勝算，因而選擇向貴公司尋求協助，希望貴公司能應允這個不情之請，拜託了！」

中年女人雙手合十，誠懇地低頭請求道。

「我能理解貴公司焦灼的心情，但是我不太理解，我們公司主要業務是網絡媒體娛樂，並未跨足電視業界，為什麼會找我們幫忙呢？」

「貴公司主要是互聯網平台，敝公司主要是電視廣播，同樣都是傳播媒體事業，彼此相差不遠。而且敝公司總裁和貴公司的……」

說到這裡，中年女人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馬尾女孩和短髮女孩相視而笑，了然於心。

「沒關係，您請說吧！」

馬尾女孩爽朗道。

「雲董和我們火總是幾十年交情的老朋友了，儘管冒犯，但發生這樣的事，我們只能請求雲董的幫忙。只是聽聞雲董近幾年身體微恙，不大管事了，這才前來叨擾晝小姐您的。」

攪動手中湯匙，白色花朵捲進漩渦，消融在黑色咖啡裡。

「我明白了。前輩您太客氣了，不叨擾的……」

馬尾女孩穩重的面孔露出了一絲困窘。

「您是雲董的孫女，應該的。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會選擇請晝小姐您幫忙，雖說是第一次見面交談，但感覺得出您很大方也很能幹，雲董教得很好。」

「您過獎了！關於您提到的事，我很想幫忙，但這畢竟不是我一個人能作主的，待敝司慎重討論過後會儘快答覆您的。」

「我明白，麻煩晝小姐，謝謝妳們！」

中年女人站起身深深一鞠躬，準備告辭離開。這時，坐在馬尾女孩旁邊的捲髮女孩站了起來。

「我送您。」

這是她今天第一次開口，中年女人有些驚詫地看向她，彷彿此刻才注意到這個人的存在。女孩穿著白色雪紡襯衫和高腰格紋短裙，亞麻棕色的長捲髮披散在身後，彷若擺在精品店櫥窗裡的瓷娃娃，安靜而美好。

「啊！謝謝妳。」

中年女人大夢初醒般微笑回應，捲髮女孩也回以淺笑，走出店門為女人招了一輛車，揮手目送女人遠去。

「唉──資本家的野心！」

另外二人也走出了咖啡店，馬尾女孩一邊感嘆一邊將手臂搭在捲髮女孩的肩上。

「怎麼樣？『晝小姐』決定幫忙了麼？」

「別調侃我了。」

晝將離輕輕避開她的手。

「我不懂，她一開始認錯人的時候，妳為什麼不直接和她說明？竟然讓我一個冒牌貨演完了整場戲。」

「但不得不說，逸恩妳這個冒牌貨表演得還挺像樣的。」

短髮女孩袁湘嘻嘻笑道。

「由我出面不一定會比較好，既然她認錯了人，不如將錯就錯，先在旁邊觀察情況。也謝謝妳當時沒有直接戳破，幫我應對得這麼好。」

晝將離對祝逸恩揚起微笑。

「幸好我們默契不錯。不過聽完了她說的那些，妳有什麼想法麼？」

「就像妳說的，這並非我一個人能做主的事，之後我會再和公司其他高層討論。妳們特地坐飛機來東瀛找我玩，沒想到卻碰上這種事情，沒能好好招待真是抱歉。」

「沒關係啦！我覺得碰到這種插曲也滿新鮮有趣的……唉唷！」

袁湘不在乎道，被逸恩用手肘頂了一下，立刻會意過來。

「對不起，這對妳來說實在不能算是有趣的事。」

「還好，也沒有那麼嚴重。」

晝將離仍是淺淺微笑著。

「那妳接下來有空麼？要不要一起逛街順便吃個晚飯？」

「逛街吃飯的話應該……」

對面街道轉角處，有人攔了一輛出租車。

「恐怕不行，我一會兒還有事，差不多現在要走了，不好意思。」

「妳怎麼這麼忙呀？連和我們吃個飯都抽不出時間。」

湘有些委屈道。對街那人低頭和司機說了幾句話，打開門坐上了車。

「抱歉，臨時有重要的事，我得走了，晚點再聯絡。」

晝將離匆匆和逸恩她們道別，穿過斑馬線在對街攔下一輛剛好經過的出租車。

「司機先生，麻煩跟上前面那輛車，謝謝。」

繁華的城市籠罩在夜幕之下，五彩斑斕的燈光點綴著寂寞的夜色，來來往往的行人戴著不同表情的面具，彼此擦身而過，如同夜晚的過客，穿梭在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裡。

一道修長黑影默默穿過人群，轉進無人的巷弄，踏在漆黑路面上的黑色短靴沒有一點聲響，昏黃的路燈從上方照射下來，半邊面孔籠罩在晦暗的陰影中，只有左肩上方垂掛的長劍耳墜獨自閃爍著幽幽銀光。

似乎永遠也望不到盡頭的巷子，卻在走至一半時，驀地停住腳步。

「跟著我做什麼？」

聲音低沉而平靜。

幾公尺遠外，路燈照不到的陰影中，嬌小的身影幾乎隱沒在黑暗裡。

「為什麼來東瀛？」

晝將離直勾勾看著對方黑色的背影。

「……」

黑影微微低首，沉默不答，懸在空中的銀色耳墜閃著寒光。

昏暗的巷弄裡，只有如將熄燭火般微弱的燈光，沉寂的宛如空氣凝結一般。

「是上層派你來的？」

「是。」

「為什麼？」

「他不來，所以我來了。」

「呵。」

晝將離冷笑一聲。她往前走近幾步，距離對方只剩一步之遙。

「為了TBS的事？」

「是。」

晝將離沒有立刻接話，若有所思地緩緩點了點頭。

「人剛走，你晚了一步。」

「他們直接找妳了？」

對方終於轉過身來面對她。幽黃的燈光下，他的面孔一片陰沉。

「上層是怎麼想的？想藉機拉攏東興的勢力？」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慢條斯理地反問道。

「妳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只有上層知道，所以只能聽命行事。」

晝將離聞言默默蹙眉。

SBC背後的九黎集團是國內數一數二的企業，旗下事業有房地產開發、媒體娛樂、網絡金融等等，與最大競爭對手春日集團的事業多有重疊，兩大集團為爭奪龍頭地位暗中較勁多年。

也正是因為如此，TBS才會選擇向春日集團旗下的企業「WINGS」求救，儘管兩者的主要業務並不相同，一個是電視媒體，一個是網絡平台。

「變成企業間的戰爭了。」

他沉聲道，晝將離看著他微微揚起一抹笑意。

「不，這是人與人的故事。」

許久沒有動靜，路燈暗了下來，只餘無邊的黑暗。

喀答！

拉開床頭燈，溫暖的黃光照亮了半個房間。

少年斜躺在床上滑手機，單手飛快地打著字。

拾壹：我不知道TBS的事上層有何打算，若想介入的話最好謹慎考慮，弄好了是龐大商機，弄壞了可能連自己也賠進去。

打完字，他隨手將手機扔在被子上，有些疲倦地將散落額前的瀏海撩了上去。手機螢幕閃了一下，他抓起手機，天線寶寶太陽嬰兒頭像很快回了信息，發來一張模糊骯髒的照片，下方還有一行字。

日昨：你看我家院子裡的死貓長得像加菲貓一樣，好可愛

少年輕嘆一口氣，將那張照片刪了，向後倒進柔軟的枕頭裡，闔上眼睛。

※註：架空世界地名皆為虛構。

1. 申城：主角所在國家的城市名稱。

2. 東瀛：國家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