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3|閱讀時間 ‧ 約 43 分鐘

《終無還·起》賭注

馬車一路向東出了城門,在東郭郊野快跑了一陣,一個藍色身影猝不及防從官道旁邊竄了出來,又像是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啊地大叫一聲,撲通倒在路中央。

車夫嚇出一身冷汗,趕緊拉住韁繩,馬兒嘶鳴著停了下來,馬蹄揚起濃濃沙塵劈頭蓋臉落在對方身上。

「要死!這孩子咋回事?」

車夫罵罵咧咧地跳下了車,察看趴在地上動也不動的人。

「喂,你沒事吧?」

地上的人動了一下試圖爬起來,隨即便扶著腰哎哎叫了起來。

「哎喲,我的腰被驢踢了!」

車夫這才看清楚對方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穿著質料上乘、織工精細的紺青色錦袍,可惜小臉沾滿了塵土,看起來更像個髒兮兮的小叫化子。

「唔……你這馬兒踢了我一腳,我爬不起來了怎麼辦……」

眼尾微微下垂的內雙眼睛正眨巴眨巴地望著車夫,藍紫色的眼瞳水汪汪的,宛如裝載了整片銀河,此時一臉委屈。

少年長相稱不上精緻俊美,但臉很小,五官線條清晰,車夫看他穿著和氣質都像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少爺,唯恐招惹上哪個世家大族,一邊在心裡暗罵今天真是倒了八輩子楣碰上這種破事,一邊鞠躬哈腰賠不是。

「對不住、對不住!是鄙人瞎了眼衝撞了公子。只是……鄙人上有老下有小,要養一家五口,實在賠不起什麼,還請公子莫要介懷……」

「哎呀大哥你這麼說就太客氣了!你扶我一把就行了,不用賠我什麼。」

少年不在意地擺擺手,車夫趕緊伸手扶他,結果少年又哆哆嗦嗦哀叫起來。

「哎!痛痛痛……我的腰……」

車夫一邊扶他一邊焦急地瞟向馬車,害怕耽誤了正事,可又不能把人丟在這裡,索性直接將少年提上車坐在自己旁邊。

「我還要趕路,先載你到鎮上再說。」

「多謝大哥!給你添麻煩了。」

少年粲然一笑,小嘴笑成一個四方形,帶著幾分討喜的孩子氣。

車夫一甩長鞭,馬車在道上繼續奔馳,不一會兒便抵達了一座小鎮,最後停在鎮口一間草棚搭成的簡陋酒鋪前。

「到鎮上了!我自個兒去找郎中,就不耽誤大哥你忙活兒了,再見!」

車夫還沒反應過來,少年已經搖搖晃晃跳下車,扶著腰一瘸一拐地轉進小巷子不見了。

一拐進巷子,少年立刻站直了身體,躲在牆角目不轉睛地盯著酒鋪門口。酒鋪門簾揚了一下,似乎有人剛走進去,馬車緩緩駛離酒鋪消失在街尾。

少年謹慎地朝四周張望了一下,街上三三兩兩的來往行人看起來再普通不過,沒什麼特殊之處。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少年瞇起藍紫色眼眸,發現酒鋪後面有間老房子,中間連著一個小院子,他俐落地翻了進去,院子裡酒甕貼著牆面疊了兩層,上面開了一扇小窗,他爬上酒甕從窗外往裡面望,店內景象一覽無遺。

老舊灰暗的酒鋪裡坐了八個客人,中央大桌的五個人正熱熱鬧鬧地喝酒聊天,門口位置坐著兩個埋頭吃飯的人,最裡邊角落還有一個獨自喝酒的人。

酒鋪老闆是個黑黑瘦瘦的老人,面孔如岩石般冷硬,佈滿皺紋的脖子和臉上有三、四道嚇人的傷疤。他手上忙著端菜倒酒,一雙銳利的眸子卻死盯著角落。

藍衣少年一眼就看到了他在找的人。儘管坐在晦暗的角落,看不清五官神色,那人明亮的金髮卻異常耀眼,身上是與源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黑色牛仔褲,白襯衫胸前開著幾顆釦子,隱隱露出蝶翼般的鎖骨。

        「哎,知道麼?明天就是舉行武考的日子了。」

五人大桌中有一人說道。

「怎麼不知道?今年可有看頭了!」

另一人接話。

「往年我也沒怎麼在意這種事,不過今年嘛……嘿嘿!挺讓人期待的。」

座中老者低聲笑道。

「依曲老之見,您最看好誰呢?」

「這個嘛……」

被稱作曲老的老者捻了捻長鬚。

「正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比的不同,高下自然也不同。關於這五個……哦不,這四個即將成年的貴族,你們可有聽說過什麼?」

        經曲老這麼一問,其他四人立即爭相發言。

「我聽說銀辰家的少爺博覽群書,學識淵博,族學和文學筆試肯定是他拔得頭籌!」

「銀辰公子我見過,長得清秀又親切。那天正好碰上一個店家為難一個年老婦人,說是那老婦吃相不好弄髒了他們的地板,要多收錢,老人家本來眼力手腳就不好使,掉了些飯粒到地上也是情有可原,在場眾人看不慣那店家仗勢欺人,又怕麻煩不敢幫忙出頭,銀辰公子便挺身而出好聲好氣對店家曉之以理,那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出口成章,侃侃而談,店家聽完自覺慚愧,主動向老婦道歉,圓滿解決了這件事。」

「我倒覺得凝雪公子沉穩靈敏,人是和氣又練達。去年年底女皇陛下拜訪東黎大首領,隨行的有五輛載滿禮品的馬車,結果他察覺馬車實際裝載數量和原先登記的有出入,暗中佈線,這才搜出有幾名陪同官員利用這回出訪,透過關係採買大量免稅酒品,並藉由特殊通關夾帶回中夏高價轉賣。多虧凝雪大人洞燭其奸,設下圈套破了私酒案,才將這幫賺取暴利的狗官繩之以法。」

「不錯,去年的私酒案他雖察覺有異,卻未打草驚蛇,而是精心佈局最後來個一網打盡,由此可見其多謀善斷。」

曲老也點頭讚道。

「但是說到明天的武考,還是夜痕大人技高一籌吧!」

其中一人插話。

「確實如此,夜痕素有『夜影煞』之稱。十年前的劫跡之役,中夏五百人對戰東黎一千二百人大軍,以寡敵眾死守劫跡,幾乎全靠前代夜痕大人一人獨撐大局。」

曲老回憶。

「敢情這夜痕有以一禦百的實力?」

「以己之力,以一禦百,不僅僅是實力而已。」

其他四人聽不懂此話含意,曲老卻只是捻鬚微笑,並不解釋。

「不單武藝高強,我聽說這位夜痕大人辦事一絲不苟,為人冷靜沉著,但也因為太冷靜了,從不與人說笑,總給人一種冷冰冰的感覺。」

「這倒是真的。」

曲老緩緩點了點頭。

「四個年少貴族中,不是還有一個……白、白芍麼?」

座中年紀最小的年輕人小聲開口。

「白芍……哦──你倒是挺關心那個女孩兒嘛!」

那年輕人被看穿心事,臉一下子紅了。

「嘿,小夥子害羞什麼!白芍是這四人之中唯一的女孩,可論起本事……唉!」

那人故意重重嘆了一聲。

「假若相貌也是評判項目之一的話,她或許能奪冠吧!」

他一說完,好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上個月早朝,凝雪大人當眾參了她一本,拔了她總理閣養的幾個廢物,她就這麼默默看著別人削弱她白芍的勢力,不爭也不鬥。」

「官場水深莫測,像她那樣唯唯諾諾的女孩子,遲早會被人鬥垮的。」

「前代白芍大人被譽為『三千年來一芍生』,一襲白裙,大紅披帛,執掌總理閣及軍務府大權,身後總有一群官員圍擁著,見其風采,方知何謂『豔冠群芳』。可惜,如今白芍家那女孩從小就是病秧子,性格含蓄溫吞,才能平淡無奇,全然不見前代白芍大人的一點風華。」

曲老幽幽嘆道。

「褪去白芍這個姓,她便什麼也不是了。」

其他人沒說話,像是默認了曲老所言。

「前代白芍大人不在,白芍親近的那些家族也在燕樓案後滅的滅,亡的亡,以前的幾個老臣相繼離開,現在的白芍家是真的大不如前。」

「反觀銀辰和凝雪勢力龐大,依附其下的家族一數一大把,尤其是銀辰,簡直是如日中天。」

「夜痕從不與其他家族結親,底下支持的勢力卻也不小。」

「朝廷官員現在分成三大陣營,拿自己的仕途做賭注,看誰能奪得高分成為人上人,自己也好攀龍附鳳。」

「可不是?跟對了主子,平步青雲,飛黃騰達,一輩子不愁吃穿;跟到了阿斗,庸庸碌碌,前途渺茫,日子差不多就走到頭了,須慎思啊!」

「這回科考結果影響各家勢力消長,進而牽動整個中夏的政治經濟,與其說是少年人的競爭,倒不如說是朝臣們的鬥爭。」

曲老總結。

「是我就選銀辰,拿下族學和專業兩科基本上就已經贏了一半。」

最先開啟話題的人自信滿滿地說道。

「不好說,別忘了族學會考對歷史事件和當下時事的思辨這一類的申論題,而凝雪公子擅長的就是剖析局勢和出謀劃策,誰能拿下高分猶未可知。」

「那我也說一句,夜痕文韜武略,比武穩操勝算,比文也不見得會輸。」

「銀辰家大業大,小公子更是人中龍鳳,人人都看好。我賭三萬,今年的狀元是銀辰!」

「不!凝雪沉穩機敏,可比那臥虎藏龍,我聽說京城裡押他贏的賭注都已經喊到二十萬了。不過在我們這種小鎮,我看我押五萬就好。」

「什麼家大業大、臥虎藏龍,呵!夜痕可是天的血脈,即便現今家族沒落,那也是『瘦死駱駝比馬大』,城裡的賭注都抬高到三十萬了,我押七萬賭他奪魁。」

「那我賭十萬銀辰贏!」

一大桌人吵吵鬧鬧的,沉浸在爭論之中,絲毫沒有注意到店裡的其他情況。坐在門口的兩人吃完了飯,起身往裡邊角落走去,正在擦桌子的老人抬頭瞥了一眼,移動身子擋住了兩人的路。

「老弋,讓個道。」

其中一人開口,皮笑肉不笑的,眼神瞟向角落。

「飯菜加一壺酒,總共一百五十文錢。」

老弋面無表情地伸出手。那人一邊掏飯錢,一邊緊盯著角落裡的人,老弋把錢揣進懷裡,讓開了路。

角落裡正在喝酒的金髮青年抬眸看了一眼走向自己的人,勾唇一笑。他坐在陰影中,面容晦暗不清,只見一雙如上等墨玉般的眸子黑亮亮的。

「兩位要請我吃酒麼?」

聲音很好聽,卻帶著一種漠不關心的慵懶。

「借一步說話。」

先前說話的人拱手作揖,有所顧忌地壓低了聲音。

「說吧,洗耳恭聽。」

金髮青年繼續喝酒,無動於衷。

「有很多人在找你,你知道吧?」

另一人開口。

「找我何事?」

「明知故問。」

那人冷哼一聲,金髮青年看著兩人陰沉的臉色,彈了一個響指。

「老弋,再來一罈酒!」

老弋板著臉走過來,看著滿滿一桌的空酒罈,「咚」地一聲把滿滿一罈酒放在桌上。

「你喝得夠多了。」

「趁著店裡還安寧,先多喝幾罈。」

聽到金髮青年的話,老弋看了一眼站在桌邊的人。

「招呼一下我朋友。」

金髮青年指了指面色不善的兩人對老弋說道。

「這是軍令麼?」

老弋斜著眼看他。

「不,是聖旨。」

金髮青年一字一字緩緩道。

老弋不再說話,開始收拾桌上的空酒罈,桌旁兩人對看一眼,上前強行堵住金髮青年,老弋猛地舉起手中的空酒罈狠狠砸去,兩人慌忙躲避,其中一人不慎被接二連三飛來的酒罈砸重,悶哼一聲後退幾步,忽然僵住了身,嘴角抽搐,重重跌倒在地,不動了。

另一人愣了一下,轉身想跑,「啊」地一聲慘叫,鮮血四濺。

後方陰影裡,金髮青年正在收刀入鞘。

「殺人啦!殺人啦!」

突然間死了兩個人,中央大桌的五個客人大驚失色,乒乒乓乓逃出了酒鋪大門,門外亂哄哄圍來一群看熱鬧的人。

「你殺了他們?」

老弋沉聲問道。

「順手罷了。」

金髮青年笑了笑。

「這裡已經被那些人包圍了,你走後面院子吧!」

「多謝,我走了。」

金髮青年推開後門,躲在院子窺看的藍衣少年早已不見蹤影。

 

 

 

一年一度的茉莉花佳節,十宜園張燈結綵,甚是熱鬧。

二樓走廊上聚集了一群朝氣蓬勃的少女,不知道在談論什麼,年輕的臉上皆是藏不住的期待和雀躍。

「來了來了!」

其中一人忽然高聲喊道,姑娘們一陣騷動,擠在欄杆邊伸長脖子向下眺望。

一夥人出現在園林小橋的那一頭,朝木樓的方向走來,個個錦衣華服,一看便知是達官顯要,一派富貴氣裡卻見一抹突兀的淺藍,一襲水色輕袍,顧自飄逸。

姑娘們興奮地對著樓下那夥人指指點點,襲兒被她們堵在後面什麼也看不到,耐不住好奇,她仗著身材優勢往角落的空隙裡鑽,好不容易才擠到欄杆邊。

一夥人已走到樓下,來者皆是達官貴人,姑娘們一反先前的亢奮,聲音收斂許多,嬌羞地掩著嘴竊竊私語,時不時用眼神瞟向樓下的人。

襲兒一眼便看見了那道修長的淺色身影。

夏末午後,庭園一片生氣蓬勃,暖風徐徐,帶著一分甜醉的愜意。

那少年微微抬首,茶棕色短髮隨風輕揚,絲絲縷縷的光倒映在他玻璃珠似的眼睛裡,化作滿園風光。

姑娘們又是一陣騷動,各個眉開眼笑,像那夏日田野裡隨風婆娑起舞的小花。

襲兒站在二樓,望進那一雙清澈眼眸,少年忽而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

綠樹陰濃夏日長, 樓台倒影入池塘。

這一笑,便是花樣年華。

 

 


金髮青年在狹小的巷弄裡左彎右拐了一陣,一出巷口,遠遠地便望見鎮口鬧哄哄地堵了一群人,那幾個跟蹤他的人也夾在其中。

「陰魂不散。」

他冷哼一聲,直直走向鎮口,那幾個人見到他迎面走來,準備上前攔人,卻猝不及防被一擁而上的人群擠開了。

「紅槿大人,請您收下小女子的巧果……」

「紅槿大人,婉兒心悅您……」

「紅槿大人……」

一眨眼,紅槿凌霜便淹沒在粉黛羅裙裡,姑娘們爭相投擲鮮花奉上點心,好不熱情。

陽光下,束成高馬尾的白金色長髮暈染著淡淡光芒,略微上揚的黑眸,高挺峭秀的鼻樑,隱然透出一股傲氣凌人的矜貴。凌霜偏頭閃過拋來的花朵,嘴唇輕輕揚起一角,黑眸卻無絲毫笑意。

「我又不喜歡,為什麼要接受?」

優雅悅耳的嗓音,高傲冷漠的話語。

「紅槿大人……」

在受到如此殘酷的一擊後,姑娘們的熱情不減反升,告白聲不絕於耳,處於中心的凌霜卻彷彿置身事外一般,冷漠不動。

「紅槿大人,小女子願一生追隨您!」

人群中有人喊道,凌霜目光一暗,唇角勾起一絲鋒利的涼意。

「是麼?」

凌霜聲音低了幾分。

「我學生時代那會兒,曾有一個可愛的姑娘向我告白。」

像是回憶起美好的往事,凌霜用他深邃的嗓音十分懷念地說道。

「我想她已經不在了。」

一股涼風吹過,幾片樹葉簌簌落下。

「即將成年時她處了一個對象,我不禁在想是否該燒之揚其灰……」

凌霜眼裡晦暗不明,唇角依舊掛著微笑。

 「所以,若是負了我,妳們也會燃燒的。」

 末了燦爛一笑,姑娘們的魂都被勾走了。

「燒我!燒我!」

中夏的姑娘們愈挫愈勇,擁有逆流向上不畏艱難的堅強意志。

「何故這般悶熱?」

凌霜劍眉微蹙。被熱情如火的姑娘們團團包圍,悶熱程度與爐火上的蒸籠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麻煩讓個道。」

凌霜冷聲說完,姑娘們立刻讓出一條路來,他不疾不徐走出鎮子,走到停放在不遠處樹蔭下的馬車前,一回頭,那群姑娘還站在原地依依不捨地望著他。

俊秀的面孔轉瞬間覆上一層陰霾。

「全部退下。」

一聲令下,姑娘們迅速做鳥獸散,跑的一個蹤影也不剩,沒人敢再逗留。

見人都散了,凌霜回過頭,馬車門簾緊掩著,他垂眸看著簾子下方,一灘暗紅色從裡面緩緩流出,在車輪底下積成一窪。

他抽出腰上佩刀,輕輕挑開簾子一角,靜靜看了好一會兒,後退一步,放下簾子,收回刀。

冷風起,無邊落木蕭蕭下,片片枯葉盤旋著飛過腳邊。

凌霜轉過頭,身後靜悄悄佇立著一道修長的黑影,半張面孔埋在黑色衣領之下。

「你來晚了。」

他從長褲後兜摸出一個信封飛射過去,黑衣人抬手用兩指夾住,收進懷裡。

「申時,分毫不差。」

聲音低沉平淡。

「準時不如及時,你清理門戶時倒是雷厲風行。」

凌霜掃了馬車一眼。

「那是總理閣的人。」

「都一樣,白夜不分家。」

凌霜無所謂道,黑衣人微微擰眉。

「你被五府的人纏上了?」

「大米又香又軟,但只有一碗,老鼠們按捺不住全出洞了,一個個積極地想約我『談話』,真讓我受寵若驚。」

凌霜笑了笑。

「不論最終是誰奪魁,都是幾家歡樂幾家愁。不如我把全部家當押在小丫頭身上,安排一下讓她獨占鰲頭,從中大撈一筆,你看如何?」

凌霜話還沒說完,黑衣人一雙墨藍色眼眸迅速轉暗,陰沉沉地看著他。

「用不著拿那種眼神看我,哪怕明天的武考你佔有絕對優勢,只要我想,就能讓她贏。」

冷冷說完,凌霜轉身離去。

「她不是你的棋子。」

走了幾步,身後傳來低沉冰冷的聲音,凌霜腳步頓了一下,唇邊一抹淺笑一閃即逝,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十宜園雖然集結了一眾中夏上好的名牌商家,但各大商家之間還是有微妙的高低之分,就以美食餐館為例,品茗聽戲的「綠水堂」、點心鋪「桂花齋」等算是中層商家;以私房菜料理為主的文學茶館「晴耕雨讀」、老字號傳統菜館「掬玥樓」等為中上層商家;宴席料理餐廳「道勝一軒靜」則為最上層,只接待達官顯貴。

襲兒站在「道勝一軒靜」的門口往裡頭瞧。此時並非用餐尖峰時段,前院靜得連一絲風動也無,魚池平展如鏡,一樓包廂整排窗戶灰沉沉、空蕩蕩的。

襲兒伸長脖子想看得更廣,角落處還有一座水榭,從門口望去只能看見一小角,看不清全貌,但隱約能聽見一些細微的人聲。

「咳!」

忽然傳來一聲低咳,襲兒收回目光,冷不防和站在門前的店夥計對上眼。

不知何時出現的夥計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著她,襲兒尷尬地笑笑,儘量表現得友善而無害。

「您好,請問掌櫃在麼?」

 

 

 

水榭雅間,一絲清風,一爐薰香,一席佳餚。

「紅槿身為主考官,很大程度地掌握了今年科考的發展趨勢及最終裁決,我們本來想拉攏他的勢力壓制另外那幾人,結果卻是一無所獲,紅槿是個精明的人,沒有人知道他的立場和企圖,長久以來我們都被他耍得團團轉。」

席間一名官員沉聲說道。

「今年的科考存有太多無法掌控的變數,既然紅槿他不按牌理出牌,我們也只能出奇制勝了。」

「科考排名只看族學、武藝和專業三科成績。負責族學科目的月夕大人作風嚴謹,不大可能從她那裡下手,紅槿負責武藝科目,同時也是今年的主考官,偏偏難以對付,只有可能從專業科目取勝了。」

「負責專業科目的是牡丹華大人吧?文治府那邊我早已打點好了,況且依凝雪大人的實力,這部分應當是十拿九穩,論起商業才幹,另外那幾人都不是對手,我說的沒錯吧?」

座中最年長的官員說完,目光望向房間裡唯一的少年人。

「承蒙三伯公賞識,但我想我還是不要太侮辱我的同胞好了,先說回正事吧!」

席間幾乎不曾開口的凝雪墨韻微笑道。

「說起來,科考就如同一面鏡子,能反映出人們的樣貌,原先就醜的人,鏡子照出來的便是醜的;原先就美的人,鏡子照出來仍是美的,也就是說鏡子只是一種真實寫照,並不能改變事物的本質,在鏡子上動手腳讓自己變美無疑是自欺欺人,這種徒勞的掙扎在明白人眼裡看來實在狼狽。」

「此次科考關係著各府日後的勢力發展,涉及到許多人的利益,誰也輸不起,凝雪大人這番風涼話實屬不妥。」

最年長的官員不悅地說道。

「晚輩明白此次科考事關大局,絕無輕薄看待之意,只不過……要冒多少險、做多少事,還望諸位長輩三思而行。」

墨韻點到為止,語氣雖恭敬卻未把話說明白,但在座都是混跡官場、老於世故的大官,立刻便了然於心。

「凝雪大人的意思老夫明瞭,像我們這樣身居高位的人,應該能夠理解在科考這件事情上,最好的對策就是順其自然,而最短見最不明智的做法,就是頂著徇私舞弊的罪名強行操縱科考局勢。」

其中一人說道,其他人低頭思索著,沒有反駁。

「叔伯長輩們為了家族的榮耀盡心盡力,晚輩不勝感激,惟此次科考牽涉甚深,不宜投機行事,依晚輩愚見,不如……」

說到此處,墨韻壓低聲音。窗外竹林下,襲兒豎起耳朵試圖聽清細節,可惜一個字也聽不見。

襲兒懊惱地咬著指甲,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停留在這裡的時間愈久被發現的風險就愈高,可她又不甘心就這麼空手離去。

院子裡很安靜,薰風習習,竹林沙沙作響,一片青翠的綠中赫然驚見一道瘦高的淺色身影,襲兒屏住呼吸,迅速向後退,然而對方比她更快,鬼魅般的手從竹林後方穿出,一把扼住了她的喉嚨。

襲兒只退了半步的腳驟然煞住。

這一瞬,高下立判。

墨韻扣在襲兒脖子上的手力道不重,甚至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從容,如同將獵物玩弄於股掌之中。

「玩躲貓貓?」

墨韻微微挑了挑眉。

「真是好興致。」

襲兒默然不語,小心地打量著他。竹林陰影下,墨韻那一雙清透的眼瞳和雪白的睫毛似帶著幾分冷淡的顏色,笑容隱沒,光華盡斂,褪去少年的陽光朝氣,只留深沉。

哪一個才是他的本相呢?襲兒默默心想。是初露鋒芒的瀟灑少年,還是久經官場的冷酷貴族?抑或二者皆是?

襲兒突然像是嗆到喉嚨般咳了起來,墨韻淡然如水的面容瞬間浮起一絲波瀾,迅速鬆開扣著她的手,往雅間的方向瞟了一眼。

儘管只有短短一瞬,襲兒沒有錯過對方在衣服上抹了兩下手的嫌惡和眼裡一閃而過的緊張。這樣的反轉讓襲兒一下子感覺舒坦許多,便停止了咳嗽。

「不打擾凝雪大人,我先告退了。」

墨韻張了張口,不等他發作,襲兒趕在被第三個人發現之前一溜煙跑沒了影。

 

 

 

   白皙的手指輕輕把玩著手中的琉璃圓珠墜子,清澈湖水般的碧綠色隱約透著搖曳的燭光,在桌案上投射出迷濛的波光瀲灩。

    只有一支燭火照明的昏黃書房內,古色古香的裝潢在晦暗的光影中慘淡地忽明忽滅,彷彿垂死掙扎般,待燭火燃盡,便會徹底消失在無垠的黑暗之中。

    女子凝視緩緩滴流而下的蠟油,悄悄握緊手中的琉璃珠子,突出的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細長的指甲深深嵌進掌心肉裡,刺痛著神經,卻完全沒有鬆手的念頭。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滴流的蠟油,必須等到燭火燃燒殆盡成灰之時始能乾涸,屆時,手裡的琉璃珠子也將不再閃爍美麗的幽光,如同被信手捻熄的希望。

    案上燭火輕輕搖曳。

    「陛下。」

    不知何時,門邊直挺挺站了一個夜色般幽黑的高挑身影,低沉的聲音自然而然地融入四周的寂靜之中,並未嚇著出神的她。

    「東西到手了?」

    輕輕將握在手心的青綠琉璃珠收進一旁的紫檀木匣中,修長的手指優雅地支著那張瓷器般精緻的臉蛋,微啟朱唇,不大卻威嚴的聲音和她女皇的身份十分相符。

    黑影默默掏出懷裡的信封交上前。

    「名單還挺長。暗中操縱科考結果,這幫人是把朝廷當賭場了?」

    女子看完信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冷哼一聲,眼神飄向微微跳躍的昏黃燭火,像是在思索什麼。

    「縱然不曾參與其中,攪出這場爭鬥,銀辰、凝雪、夜痕你們三人真有可能置身事外麼?」

    再次開口時,她的眼神多了一分銳利,注視著沉默不語的黑影,面對她緊迫的視線和語氣,對方只是靜靜回望著她。

    「白芍也一樣。明天就是武考了,這些人一定會有動作……」

    儘管妍麗的面容並無任何表情,然而此刻,她內心的煩躁就猶如有千萬隻蟲子在啃食般難耐。

    燭火搖晃地厲害,閃爍的光影更是讓她異常心煩,她望向眼前的人,被拉高的黑色衣領掩住一半的面容看不出一絲情緒,惟見左肩上方的銀劍耳環幽幽閃著寒光。

    「夜痕。」   

    「……」

    「明天的初試幫我盯緊他們幾個。」

    「是。」

    「紅槿也留意著點,他近來沒有動作,但也不可大意。」

    「臣明白。」

    女皇不再說話,低頭繼續收拾她的紫檀木匣子,未再看向對方,黑影靜靜消失在書房陰影中,和來時一般,離去時也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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