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溫慕雲正以手扶額,閉目斜靠在長榻上,面容疲倦。
游鷹則是站在一旁,不苟言笑,低首待命。
「聽說今日是你救起夫人的?」溫慕雲淡淡開口問道。
「是,屬下正好經過,見二少夫人落水,周遭又無旁人幫忙,情急之下,這才趕緊下水將二少夫人救上岸。」
游鷹一邊回答,一邊替自己辯解,畢竟男女授受不親,當下若非逼不得已,他亦不會輕易親自下水救人。
「嗯。」溫慕雲倒是沒與他糾結這個部分,只是用手指輕輕敲著榻面,繼續問道:「當時你救起夫人,她情況如何?」
回想當時情況,游鷹猶豫一會,才低聲回答:「當時二少夫人落水太久,已快要沉至湖底,屬下將她救起時,她幾乎沒了氣息,命懸一刻,當下等不及尋人幫忙,屬下⋯⋯屬下便自行動手替她排出胸腹積水⋯⋯」
說到這裡,游鷹偷偷抬眼朝溫慕雲瞄去,見他無甚反應,心裡方才鬆懈了些,急忙嚥下一口唾沫,繼續說道:「幸而二少夫人吉人天相,排出積水後立時恢復了氣息,屬下這才趕緊通知福伯,並找來幾名婢女將其送回房間休息。」
游鷹一說完,書房內就安靜下來,只聞溫慕雲敲動手指的聲響。
見主子沉默不語,游鷹也跟著緊張起來,怕是自己今日在救夫人一事上有些踰矩,惹得主子不開心。
可轉念一想,這二少夫人有名無實,當下又是人命關天的緊急情況,主子應當不會如此與他計較才是。
況且,他死也不會告訴主子,他是用何等粗暴的方法給二少夫人排積水的⋯⋯
那時候為了避免與二少夫人有過多身體接觸,他直接單膝跪地,將二少夫人以面朝下的姿勢折腰掛在他腿上,再以膝頭頂住她胃腹處,一手推後背輔助,來回碾壓幾次就逼得她吐出一堆髒污湖水,還嗆得眼淚鼻涕直流⋯⋯
正當他腦中思緒紛飛時,原先沈默的溫慕雲忽然又開了口。
「行了,你退下吧。」
游鷹聞言微愣,卻是站在原地不動,他還有事沒說呢!
「主子,屬下尚且有事稟告。」
溫慕雲依然閉目敲著手指:「說。」
「屬下⋯⋯看見了二少夫人落水的經過。」游鷹小心翼翼說道。
敲擊聲停頓了一下,才傳來溫慕雲的聲音:「說吧,都看見了什麼?」
游鷹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緩緩說道:「屬下見到平樂公主先是走到湖岸邊,然後將二少夫人叫過去身旁,緊接著公主就⋯⋯」
「好了,此間之事無須報告,今後也不許再與他人提起,知道嗎?」溫慕雲突然抬起手並出聲打斷他,想來是不願再繼續聽下去。
「啊?可是⋯⋯」游鷹有些咋舌,這人命關天啊,怎麼就不讓他說了?
這樣子二少夫人得多冤啊?
白白給人推下水,差點丟了命不說,現在府裡的人都在猜想她究竟是私底下被主子欺負,還是主子身體有疾不肯與她同房,一時想不開才去跳⋯⋯咳咳!
「我說的話沒聽見嗎?」溫慕雲睜開眼睛向他瞪過來,語氣略有不耐:「這兒沒你的事了,退下。」
「⋯⋯是。」游鷹有些不情願地領命,主子這麼激動肯定心裡有鬼!
看來公主的事情主子已經知曉了,而且還打算壓下來,裝作沒這回事。
游鷹暗嘆一聲,雖然他知曉主子的謀算,可還是由衷的替二少夫人感到不值,這二少夫人平日裡有多喜歡主子,府裡的人早就都看出來了,如今主子卻這麼對人家⋯⋯
唉,罷了罷了,就讓主子被誤會到底吧!反正他也確實是忒欺負人了!
游鷹扭頭走出書房,一路上不停腹誹著。
書房裡再次陷入寂靜,溫慕雲長吁一聲,仰面躺倒在榻上,兩眼略顯無神地盯著頂棚花紙,若有所思。
他自是明白今日自己做得過份了,可那又如何?
平樂所能給予他的權力、地位以及利益,皆遠非雲繡可比,故而他絕無可能為了雲繡而去向平樂討理,甚至是爭執翻臉。
況且他最終將是要迎娶平樂,終是會辜負雲繡,既是如此,辜負一次、兩次又有何分別?
溫慕雲疲倦地閉上雙眼,追根究柢這件事其實不難解決,只需犧牲雲繡即可,如此一來,不僅讓平樂撒了氣,同時亦能表達他對平樂的忠誠。
可為何他心中還是隱隱感到煩悶,甚至有些不快?
不論如何,眼下雲繡終歸還是王府的人,而他卻連自個兒府裡的人都保不了,還得向對方搖尾示好,難道不氣憤?難道不憋屈?
再往後說,將來平樂進府,自己是否也要被她如此拿捏?任由她欺侮自己的人?
溫慕雲倏地握緊拳頭,用力捶了一下身下的長榻,卻出不了心底那口惡氣。
對於雲繡,他是內疚的。
內疚卻又無能為力。
*****
雲繡養了好一陣子的病。
每日,溫慕雲都會去探望她,有時是早上,有時是晚上。
一開始雲繡的反應很冷淡,對於他的慰問,大多只用點頭搖頭,或是極為簡短的字語來回答,其餘時候則是不發一語,靜靜躺在床上發呆。
她不知道該與他說什麼,也不知還能與他說什麼。
面對她的冷漠,溫慕雲卻似乎毫不在意,依舊每日前來探望。她不說話,溫慕雲便靜靜坐在桌前喝茶,至少坐滿一刻鐘,才會離去。
彼此間沒有言談,卻又安靜相伴。
若是在落水事件之前,雲繡會認為兩人之間能夠如此也是極好,可如今她只感到困惑與糾結。
好幾回雲繡都想開口問,問他為何要如此?
既然不曾在意過,又決定要拋棄,便不該再給予她溫柔,那怕是一絲一毫。
否則,她會心存希望,會不知該如何捨去。
然而溫慕雲並沒有察覺到雲繡暗藏的複雜心緒,他做這些無謂的關心,只不過是想讓自己內心舒坦點,雖然他無法替雲繡討回公道,但至少這女人還是從他身上得到了部分補償。
他如此說服自己。
只是日復一日,他的內心反倒是越來越不舒坦。
在雲繡臥床的幾日之後,他心底逐漸生出一股異感,若有似無,縈繞不去。那箇中滋味他無法明說,亦不理解,偏又在某些時刻特別分明。
譬如,近日他回府後,見著空落落的前庭時,總不自覺想起以往雲繡在此等他的身影,此時這股異感便會逐漸鮮明。
又譬如,自從雲繡開始養傷,晚膳時他又回到獨自一人,可不知為何總覺太靜,似乎用膳時就該有個人在一旁與他說上幾句話才好,每當此時,他心頭亦會浮現此股異感。
那感覺緩緩挖蝕著他的心,令他有些不適,想要將其細究,卻是杳無蹤影,碰不著邊。
唯獨當雲繡在他一旁時,那股不適才稍有緩解,故而他日日都要去雲繡房裡坐上一刻鐘。
他想,那感覺大抵是愧疚。
對雲繡的愧疚。
這日,他又來到雲繡房裡,剛走進內間,就看見雲繡手裡拿著針線與一塊靛藍綢布正在刺繡,喜兒拉過椅子坐在一旁,手裡也同樣拿著繡圈在繡,不時還抽空指點雲繡幾句。
溫慕雲頓感好奇,出聲問道:「妳們在做衣服?」
喜兒被唬了一跳,這才發覺溫慕雲進來,連忙起身行禮,喊了聲二少爺。
雲繡則是輕輕朝他瞥去一眼,手裡捻著繡針,慢條斯理地回說:「整日無事可做,又不能出府遊玩,閒得發慌,就讓喜兒教我做些刺繡了。」
由於那日她落水過久,以致肺有所傷,即便現下風寒已經好全,大夫仍然要她臥床調理,在養好肺之前,不能遠行,受不得煙霧,戒食油腥,亦不可大跑大動,以免落下病根。
聞言,溫慕雲不禁多看了她幾眼,從落水那日起,這女人已經很久沒有與他說過這般多的話,今日是頭一回,令他有些訝異,心中亦是莫名舒坦起來。
「是呀!二少爺,下個月就要端午了,夫人便想著要做些香囊跟荷包⋯⋯二少爺可有喜歡的款式花樣?」喜兒眉開眼笑地說道。
這話問得如此直白,溫慕雲當即看向雲繡,疑問道:「夫人是想做給我用?」
雲繡淡淡一笑,坦言說:「不過是練練手罷了,我幼時不好女紅,因而繡工不精,聽聞喜兒待過繡房,這才想著讓她教教我,省得以後被人笑話。」
又言:「若你不嫌棄我繡工差勁,我倒是可以替你做一個,就當是磨練手藝。」
溫慕雲微微挑眉,以往他走在京城路上,可沒少被扔過荷包繡帕,其中不乏一些名門貴女,繡工了得,其上花鳥魚蟲皆是栩栩如生。
若是繡工差一些的,那他還真看不上眼!
因而他笑了笑,故意說道:「既是要練手,自然以鴛鴦與牡丹為佳,若夫人願意送我,那自是極好。」
雲繡怔楞一瞬,這溫慕雲擺明是擱這整她呢?
鴛鴦跟牡丹花樣繁複,是極為盛行卻又極難上手的圖樣,要是讓繡工不精的人來繡,大抵都會是慘不忍睹的結果,溫慕雲既身為皇親貴族,不可能連這種事都不知曉。
然而她依然面色如故,輕聲應道:「那便繡鴛鴦與牡丹吧。」
經過多日的沉澱思考,雲繡已經漸漸想開了。
她看出溫慕雲是由於心中有愧,才會每日前來探望,而她也意識到,既然溫慕雲與魏王親近,那自然是不會去得罪魏王的親妹妹,同時以平樂公主的身分,若真要與之計較,溫慕雲不過區區一個王爺次子,無疑也是討不了好。
是以那日溫慕雲才會如此偏袒公主,卻又在那之後,內心有愧於她吧?
當這麼一想通後,她心裡那點委屈和不甘,立時消失無蹤,反倒是有些心疼起溫慕雲,但是已經冷臉了這麼久,若要突然轉變態度對溫慕雲好,她又感到難為情。
正好喜兒見她鬱悶多日,心有不忍,便尋著由頭來慫恿她做香囊荷包,讓她在端午那日贈予溫慕雲,寄望少爺和夫人能因此合好。
女子贈香囊荷包予男子,其意不言而喻,無非是表訴情衷,喜兒的提議確實給了她一個極佳的理由來轉換情緒態度,同時亦讓她生出一絲期待。
屆時,如若溫慕雲真收下了這件禮,是否代表在其心中,的確有她一席之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