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二〇一二年十月/二十七歲
「妳再這樣,以後就不讓妳報名了。」聯誼活動的主辦人對我下最後通牒。
有了「想找對象」的念頭後,我開始積極參加各種興趣活動。最初是單身男女結伴登山,或許是一群人團體行動激起我的勝負欲,也可能是其他人太慢,本身腳程就快的我常常衝在前方,到最後一枝獨秀攻下山頭。
可能是因為登山的社交目標不夠明確,所以我報名以「結識未來另一半」為主打的烹飪課,只是每次上課看其他人在那聊天,加上我實在受不了女組員各種「好燙喔!」、「我不會切,可以幫我嗎?」的嬌弱,我就會忍不住把事情攬過來做,做到最後其他人各自找有對象,我則是廚藝大幅度精進。
幾次挫敗後,我歸納出結論,那就是活動式的體驗不適合我,因此我改參加聯誼。
無論是一個場次三男三女彼此深入交流的聯誼也好,或是全場數十男和數十女的快速換位聯誼也行,我以平均隔一周就報名一場的高頻率不斷參加,只是過程中充滿各種狀況……。
「你喜歡看展覽呀?你最近看的是什麼展?什麼?旅遊展?那算展覽嗎?」
「喔!你學潛水學很久了!幾支啦?四支?那不是才剛接觸?」
「你興趣是高空彈跳?好少見!台灣有地方可以跳嗎?原來你是在國外跳!那不就要常出國?啊?你是三年前在國外跳過一次?這樣也可以算興趣喔?」
可想而知,我的配對率極低。
「安小姐,我是建議妳,跟男生交流的時候多笑,」總是在旁默默觀察的主辦人實在看不下,在今天聯誼開始前將我拉到旁邊,好心告誡:「女生話不用多,讓男生講就好,不要老是挑男人的語病。」
「我沒有要挑毛病,我是想了解他們,所以才順著他們的話問。」
「要深入了解等配對上再慢慢了解,在現場妳就是做足面子給他們,妳只要不斷重複『真的嗎?』、『好厲害!』,然後適時追問『為什麼?』就可以。」
「還有,妳的打扮……」主辦人將我上下打量後,看著我一身不規則剪裁的黑色系個性穿著,委婉地說:「不用那麼時尚,男生就喜歡看女生穿裙子,顏色最好是粉嫩色系,如果能稍微展現一點身材更好,但不要太露。」
我其實很難理解,因為照主辦人所說的話,那就是要掩飾自我去扮演一個無思想的柔軟洋娃娃。「這樣真配對成功的話,對方也只是認識到一個刻意包裝過的『假我』,我騙他,不誠實呀!」
勉強自己演出男人期待的樣子,這不就是欺騙嗎?在男人面前展現不經修飾的真實自我,錯了嗎?
「談感情就是要這樣,前面都靠裝,熟了之後再讓男生知道妳真正性格,他們就能接受了。不然妳一開始就暴露缺點又不給男人顏面,他們連認識妳的意願都沒了,怎麼還會去看妳內在多有趣?」主辦人進一步解釋:「說話是藝術,一個男的上來就跟妳說『我負債五百萬』,妳會不會想跑?但如果他說『我去年買了房,目前房貸剩五百萬』,妳是不是覺得這個人名下有房瞬間加分?」
「就好比妳去面試工作,是會把自己包裝好,想盡辦法談高薪資先進公司再說?還是一開始就穿著鬆垮家居服去跟老闆說妳這人有多糟,讓他自己考慮要不要妳?」主辦人一語點醒夢中人。「找對象跟找工作沒太大區別,妳不要把事情複雜化,只要是在合理範圍內的都叫『包裝』,不是『騙』。」
我好像大致了解主辦人的意思。
「妳已經參加很多次,好幾次都讓男生……」主辦人仔細琢磨要如何表達事情的嚴重性同時又不傷害我:「讓男生……有壓力,妳今天如果再這樣,以後就不讓妳報名了。」
沒想到自己會成為黑名單,我面子有點掛不住,尷尬地笑了笑,模仿說著:「我,我記起來了!『真的嗎?』、『好厲害!』、『為什麼?』……。」
走到位子上,坐在我旁邊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漂亮女生。
跟年輕女生閒聊幾句後,我問出心中疑惑:「妳還是大學生?怎麼這麼早就來聯誼?而且妳長得好看,在學校應該有很多男生追妳吧?」
「既然要找對象,就要趁我現在年輕的時候多比較,在學校認識的都是學生,這裡能認識到上班族,財力比學生好太多,交往過程中不用省東省西,我打算找個有潛力的,等我畢業他也差不多升上去,財力穩定想結婚就可以馬上結,不用等男人成長還要邊陪他吃苦。」
聽了她的率直回答,我開始能理解「情場如戰場」的殘酷,再細看她的穿著跟精緻妝容,完全符合主辦人的建議,她這麼年輕就懂得為感情路布局好爭取最大權益,而我在她的年紀時在幹嘛?我現在呢?有長進嗎?這等級實在落差太大!
參加者陸續坐定位,今天是四十男與四十女的五分鐘快速換桌聯誼,我在心中暗自發誓,今天絕對要扳回一城!
維持笑臉,然後像機器人般制式化地重複「為什麼?」、「真的嗎?」、「好厲害!」後,我開始有些疲倦,接下來,換位到我面前的男士大我幾歲,他一坐下便說:「不錯,妳沒有玩手機。」
「嗯?」
「前面幾個女生,每個桌上都放手機,講沒幾句就開始滑,沒禮貌!我看妳桌上沒放,很好。」
喔!原來他是這意思啊!「我也覺得跟人講話時看手機不好,所以我盡量不這麼做。」
「只要遇到這種女生,哼!我連理都不會理,沒必要熱臉貼冷屁股。」
在有限的對談時間內他都在抱怨,礙於「微笑傾聽」的原則,我一直點頭不反駁,隨他說。
「好,五分鐘到囉!請男生換位子,坐到下一桌!」主辦人用麥克風宣布。
常有人說聯誼絕不能坐在外貌比自己好太多的女生旁邊,不然男生都會分心,自己反成陪襯,相反地,想脫穎而出就要往不怎樣的女生堆中坐,這真理我在今天見識到了。
坐我隔壁的年輕女大生,樣貌跟身材在今天會場中絕對是數一數二,也因為她坐在我旁邊,我可以明顯感受到男生在跟我對話和跟她對話時的態度差異,就像剛剛那位很有骨氣說討厭女生滑手機的那位……。
明明在我面前是不可一世,結果,坐在女大生面前的他——坐在只顧滑手機而沒抬頭看他的女大生面前的他,盡其所能地諂媚對方:「學習壓力大嗎?」、「妳平時都做什麼?」、「有喜歡吃的餐廳嗎?下次我們可以一起去!」
說的跟做的完全兩回事,傻眼的我差點「噗哧」笑出聲,幸好最後有忍住。
將重心放回眼前男生,我接過他遞來的介紹卡,謹記「多誇誇」原則:「哇!你興趣好多!basketball、tennis、swimming,好厲害!」
「我很注重工作跟生活的balance。」對方很是得意。
把他的介紹卡上又掃過了一遍,我有些納悶,沒憋住而脫口問:「你是之前在國外長大嗎?」
「不是,我一直在台灣。」
「為什麼你每一欄都寫英文?」不只他,幾次聯誼活動下來,發現許多男生都用英文寫介紹卡,本來還以為他們是從國外回來中文不好那無可厚非,後來發現幾乎都不是,我就不懂為什麼介紹卡印的是中文,活動也不是主打「海外歸國場」,他們為什麼全寫英文?
「這年代還有人看不懂英文嗎?」他不屑地笑了笑。
「原來是這樣。」是錯覺嗎?為什麼我從他的話中感受到輕藐?
「看不懂的我也不需要認識。」
糟糕!我內心的小宇宙要爆發了!
將手伸向他,我客氣問:「我的介紹卡可以還我嗎?我改一下內容。」
他將卡片交給我。
用原子筆將每一欄的字跡塗蓋過去後,我在空白處寫上新回答,然後再將介紹卡遞給他。
「妳寫這什麼?」
「義大利文。」
「這誰看得懂?」
「我是覺得應該沒人看不懂,如果看不懂的,我也不想要認識。」
他臭臉。
我板臉。
英文跟義大利文的通用性確實不在一個層次,拿來類比沒意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擇偶標準,他不接受看不懂英文的人這沒有問題,但他那瞧不起人的高傲態度讓我很不爽,所以我反應過激了。如果我夠冷靜,就該清楚沒必要嗆他,這麼做改變不了這個人,我的所作所為只是在抒發個人不滿情緒,說不定在他眼中我才是需要被思想改造的粗魯人,只是……道理我都知道,但就是忍不了,這正是「情緒失控」與「情緒控制」的把控不足。
「愉快的時間又結束了!請男生繼續往左手邊換桌!」主辦人再次提醒。
連客套話的「再見」都沒說,對方不爽地起身離開,下一位緊接著坐下。
新的對桌男士看過我的介紹卡後,率先發話:「妳興趣是……做志工?」
「對,我固定會去教小朋友功課。」我還在調節跟上一位對談時的不愉快情緒,同時克制住想想進一步分享做了哪些志工的內容跟心得的衝動,盡量把話留給男方說。
「我不贊成做志工。」對方馬上就出言否定。
我勉強保持笑容。「為什麼呢?」
「很浪費時間啊!那些人又不是靠志工幫就幫得完,像我們這年紀就該把時間用在提升自己,假設妳今天有男朋友,男朋友要約會妳卻說要去做志工,誰會想跟妳交往?」
我強迫自己忽略他毫無邏輯的發言,並捏自己大腿提醒自己得心平氣和。「有男朋友的話,約會時間可以協調,畢竟我也不是每天都做。」
「我姊之前做志工,我就勸她不要浪費時間,她聽我話不做了,我朋友也是,我就勸他們要把時間花在重要的事上,不要把青春浪費在這種沒用的事上。」
一句又一句,怒至頂點的我忘了他之後說了什麼,只依稀記得他不斷重複「浪費時間」。
「我勸妳也別做了,妳就有時間交男朋友,不用在這聯誼。」
「我認為,」深吸一口氣,管它黑名單就黑名單,我豁出去了!「我這輩子做過最浪費時間的事,就是坐在這裡跟你說話。」
瞬間全場靜默,所有人轉頭看我。
可想而知,這場聯誼的結果是極其慘烈地鎩羽而歸。
「哈哈哈哈哈!」
「安詮守,你節制一點!」
「姊,人家是去找對象,妳是去吵架。哈哈哈!虧妳之前還交過男朋友,妳要找對象根本就比我難。」
隨便啦!要笑就笑啦!反正我很習慣去聯誼的結果不是找到對象,而是為大家貢獻新笑料。
母親提出意見。「我看妳去報名去婚友社好了。」
「那不就是『相親』?我才不要!」
「妳都去聯誼了,去相親哪有差?」
「怎麼沒差?相親就是沒人要的人才去的,都是怪人。」
「姊,未必喔!」安詮守又分享起他的理論:「參加相親跟報名聯誼的費用差很多,聯誼幾百塊就能參加,來的人參差不齊,而且也未必想定下來,相親入會要幾千幾萬,願意花錢找對象的人,想穩定的機率高,妳會比較好銷出去。」
先不管「銷出去」這詞我不大滿意,我把安詮守的話跟自己想法總結:「所以,相親就是一群想穩定的怪咖在參加的。」
「說別人怪,也不想想妳自己最怪。」母親邊摺衣服邊吐槽。
安詮守似乎是站在相親這一邊。「直接開條件讓婚友社篩淘汰不符合標準的,這有效率。」
「還效率咧!不是說這種的裡頭都詐騙跟槍手?而且婚友社報名費那麼貴,我傻了才去給人宰?」
「那是男生,女生通常都有優惠,有些直接免費,這就是變相的男女不平等。」
「嘖嘖嘖。」我瞇眼盯著安詮守。「我發現你對這些很了解耶。」
「適量地社會研究,有助於我未來擇偶。」安詮守答得理直氣壯。
「就是你都研究過一遍後,依舊單身的意思。」
「知希不是說今天要回來拿這個?怎麼還沒回來?」總在關鍵時刻出現的父親,將放在角落的紙箱向內推。
「她說姊在家她就不……。」安詮守話說到一半後閉嘴,轉頭不敢看我。
安知希每次都趁我不在的時候回家。我們最近一次見面是我要離開台灣前約在餐廳那次,之後這幾年我們再沒說過話,也不曾彼此發訊息。
「我要去遛嘟仔了。」拿起牽繩,我刻意說得大聲:「我順便繞去買個東西,要兩個多小時才回來。」
既然我在家安知希不敢回來,那我就先出去一下吧!
台北/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歲
「還不下班?不是說今晚有相親?」宋霏霏從上方敲了敲我的辦公桌隔板。
看了眼電腦螢幕的顯示時間,我大叫:「靠!要遲到了!」
「妳的妝不補一下?」
「來不及了,去餐廳再補!」
為了相親,今天刻意穿高跟鞋上班,磨得我後腳跟疼得要命,但為了趕搭車還是得快跑起來。
我現在在鞋廠工作,美其名是「設計師」,其實就是國外品牌下單生產,而我負責溝通跟確認款式,這樣的職務內容跟欠佳的工作環境,本來我想婉拒,但是面試我的宋霏霏作為部門主管兼老闆女兒,不僅為我把薪資加上去,還說她計劃改革,過幾年後等她接班,她打算創立自有品牌,到時由我主導設計而她開拓通路,她的願景讓我心動,加上目前也沒找到其它適合工作,於是我待了下來。
趕在時間內抵達餐廳,幸好沒遲到!今天安排的是跟相親男十七號見面,之所以是「十七號」,是因為他是我相親的第十七個人。
是的,我嘴上嫌棄歸嫌棄,最後還是報名了相親,因為我不知道還能從哪認識男生?在我開始相親後,發現參加者中確實有怪人,但大部分的男生還是挺正常,他們絕大多數跟我一樣,因為生活圈狹隘無法認識到異性,同時又不大懂跟異性相處的技巧而單身,另外有一部分的人則是奔著「結婚」這唯一目標去,而相親的方式最契合他們的期待。
「李小姐平時有什麼興趣嗎?」飯吃到一半,簡單了解彼此經歷後,對方向我提問。
十七號服務於金融產業,年紀大我三歲,走斯文書生路線,講話也客客氣氣,聊下來氛圍滿好的,我對他的印象分很不錯,心中提醒自己這次千萬別搞砸!
「閱讀跟公益服務。」屢敗屢戰的經驗讓我學到用字遣詞很重要,好比說:比起「看書」,用「閱讀」這詞更有質感,再來,很多男生聽到女生興趣是「做志工」會反感,就怕女生是道德魔人,用「公益服務」就讓人覺得這女生有愛心。
我本來以為之前聯誼遇到那位認為「做志工是浪費時間」的男生是特例,其他人應該不至於吧?後來我又遇到幾位都是抱持同樣看法的男生,這讓我很訝異,所以用「公益服務」這詞會更委婉些。
「妳都看什麼書呢?」
「不挑類型,文學跟科普類都看,而且我偏好實體書拿在手上的感覺。」
「最近看的是哪一本?」
對方的問話正中我的話匣子,我像是被按下開關般忘了要克制而滔滔不絕輸出:「我最近看的《死亡翻譯人》,太精采了!我們不是常看到戲裡面演警方用屍體的腐敗程度,還有上頭蛆的生長速度去推定死亡時間嗎?這本書就是描述巴斯博士開創先例,率先研究人體分解的過程!」
我沒注意到現在是晚餐時間,更沒注意到對方的表情有些抽動,我把他的沉默解讀為「傾聽」,並把「傾聽」誤解為「有興趣」,於是聊到興頭的我拿出手機,並用「body farm」關鍵字搜尋影片,然後點開給他看:「你看!這個叫『巨人觀』,因為屍體分解過程會膨脹,整個肚子都像吹氣球一樣大起來!」
「……妳、妳的興趣很特殊……。」與此同時,對方放下了刀叉。
「超了不起!這項研究影響了全世界的偵查!」
「是很了不起。」
「不吃嗎?很好吃耶。」明明甜點才上,看他一口都不動,我關心問著。
「飽了。」將蛋糕盤推向我,他說:「妳要的話,我這份給妳,我還沒動。」
「沒關係,我也差不多飽了。」其實我想說「好」,但礙於第一次見面,不想讓他覺得我很會吃。
「時間也差不多,妳不是說家裡住得遠?」
「喔對!那……我們要不要加個line?」看他沒反應,我對他印象也好,所以主動提出。
「嗯……」他猶豫了,手蓋在手機上遲遲不拿起,直到我打開條碼遞向他,他才說:「好,加一下,如果妳之後有我工作相關的金融問題,可以問我。」
「工作相關?」為什麼要特別強調「工作」?除了工作之外不能聯絡嗎?
像是怕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他再次強調:「我平時比較忙,所以工作之外的問題就不會回。」
這下我秒懂了,他的話中話是:「我沒打算再跟妳進一步認識。」
我快速在腦海中檢討自己,剛開始氣氛是好的,我到底是哪句話說不對?還是有冒犯行為?怎麼才走幾步就把棋下成死局?想著想著,我想起他看到屍體影片時閃過一瞬驚懼……啊!就是錯在那一步啦!
就不該太放飛自我,就不該毫不掩飾,但如果隱藏真實自我,又該隱藏多少才不是欺騙?彼此要多熟才能真正做自己?……這些分寸的拿捏我不懂。
客套地道別後,看著手機添加好友成功的畫面,我退回主頁,點擊他的頭像後按「刪除」。唉,這人之後是不會聯絡了。
台北/二〇一三年一月/二十八歲
最近我的形象有很大的轉變。紅髮染回深棕,指甲做了光療,定期去種假睫毛,穿著也多了很多飄逸的柔軟元素,連過去排斥的純白色系衣服都增加不少。
「變得有女人味囉!」、「是不是交男朋友了?」面對同事們各種臆測,我只是笑笑帶過。
看著下班的我又抱著紙箱進門,母親問:「妳最近怎麼包裹那麼多?」
「最近特價,我趁機多買書。」
回到房內後鎖上門,我割開紙箱,並拿出裡面的書一一清點:《妳不知道的戀愛真相》、《讓男人迷上妳的小心機》、《抓住男人心的溝通技巧》。沒錯!是這三本!網友大推的必讀經典!我迫不及待地拆開封膜,坐在地上急著翻閱。
除了書之外,化妝台上擺滿新買的各色腮紅以及眼影,衣鞋櫃中也添了不少新款,這些全是戀愛講座中推薦的「斬男」搭配,對向來節儉的我來說是很大的「自我投資」——期待收穫對象的投資。
無論是遮遮掩掩買了一堆男性戀愛心理書,還是上相關課程,甚至一改髮色跟穿著並閉嘴少講話,時刻謹記傻白甜原則……儘管我做到了這些,但每次相親後幾乎沒有男人願意跟我有後續接觸。
當一件事在嘗試過無數次卻還是失敗時,很容易演變成信心問題。因為在婚戀市場上反覆失利,加上工作不上不下,讓我對自己的評價降到低點,對工作也變得不自信,沒有成就來源的我失心瘋般拼命相親,我看待事情的角度已經不是「沒找到對象」,而是「我找不到對象」,並延伸為「我沒人要」,等同「我沒價值」,因為想證明「別人有對象,我也可以」,所以急著想透過「找到對象」去扳回一城。
「妳衣服摺好了。」母親扭動門把想開門。「怎麼鎖起來了?」
「等一下!我在換衣服!」手忙腳亂地將新買的書塞到書櫃最後排,前面再用《歷史解謎大全套》擋住,接著才打開門。
「不是說換衣服?怎麼還穿上班那件?」母親走進房,將衣服放我床上。
「我正準備要換衣服妳就進來,我哪有時間換?」我趕緊轉移話題:「就說妳進來前要先敲門啦!」
「妳們姊弟都是,龜龜毛毛,這不行那不行。妳快換一換,可以出來吃飯了。」撿起我還放在地上的空紙箱,母親說:「不要的話我拿去回收,一會垃圾車來一起丟。」
「好,乾蝦!」假裝整理衣服,內心等著母親早點走出房。我是沒做什麼壞事,但就是不想讓母親知道我最近這麼癡迷於「找對象」,就怕她在我房內待久了會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走到一半又折返的母親,說:「妳有空就多開導亦莎。」
「為什麼要開導她?」我看她前幾天才發文說自己在國外跨年,照片中她很有精神。
「她沒跟妳說?」
「說什麼?」她結婚後我們的互動跟著變少,她忙於家庭生活是原因之一,另一點是自從我知道她跟她先生的關係後,我怕自己會藏不住嘴,所以很少再主動找她。
「我也是聽妳阿姨說的,說她又流產了,所以才跑去國外散心。」
「又流掉了?」難怪!我那時看她的照片,就想說她肚子怎會那麼小?
「醫生說她不容易受孕,她也可憐,半年流掉兩個,妳有空就去陪陪她。」
亦莎去年六月結婚時,就已經懷孕四個多月,但婚後沒多久意外流產,年底又傳出再度懷孕的消息,沒想到這次還是沒保住。
「好,等她回來我就找時間去看她。」
台北/二〇一三年二月/二十八歲
「妳穿那什麼衣服啊?醜死了!」亦莎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嫌棄。「好歹妳也留義的,品味怎麼差成這樣?」
抓了抓我的雪紡長裙,我回答:「我覺得挺好看的。」
「都幾歲了,妳不會是想裝清純吧?男人可不會因為這樣就看上妳,就像錢不會因為妳很努力工作就增加。」
拉開客廳窗簾讓陽光照進來,正中午十二點半,剛起床的亦莎把早午餐併一起吃。
「妳婆婆回去囉?」我轉頭看了看這大上我家好幾倍的房子還有各種高級家具,因為不敢問她先生為什麼不在家,所以只好用婆婆開頭。
「老妖婆早回去了。怎樣,妳來是看她的?」
「怎麼可能,我又不認識她,想說很久不見我又剛好經過,所以來看看妳。」
「是我媽吧?告訴妳們我流產了,這個大嘴巴!」
「阿姨是關心妳,怕妳難過。妳現在還好嗎?」
「心情不錯,身體不好。」撥了撥手上的麵包屑,亦莎接著打開我帶來的蛋糕,說:「如果我參加我老公他朋友的聚會時,帶這種價位的蛋糕去是會被笑的。」亦莎用手指向廚房:「幫我拿盤子。」
很習慣亦莎每講幾句話就刀刀槍槍的我,告訴自己不要介意她對我伴手禮的揶揄,走向廚房想打開架上碗櫃,卻怎麼都打不開。
「按這裡。」亦莎走過來,按了面板上的鍵。「小姐,要跟上時代。」
「『身體不好』是指太虛嗎?」
亦莎邊切蛋糕邊回我:「是不好受孕,正確說,可能永遠無法再懷孕。」
「也太嚴重!」
「妳說這是不是報應?我當初拿過孩子,之後又亂吃避孕藥,所以老天給我懲罰。」叉了一口蛋糕,亦莎吃得算滿意。
「妳不要亂想,現在不是有很多調理身體的,妳要不要去看看?說不定調一調就好了。」
「如果我調了但沒好呢?」亦莎語氣突然變嚴厲。
「呃……。」
「講話要講有建設性的話,不要為了想扮好人安慰我,就講些妳自己都沒把握的話。」
「我沒有這個意思,如果讓妳誤解了,我很抱歉。」也是,她才經歷流產,我應該要更考慮她的立場。
「不吃了!」將蛋糕推走。「我要出門了。」亦莎下逐客令。
形同被趕離的我應該要生氣,但我卻對能離開而感到如釋重負。
台北/二〇一三年三月/二十八歲
這次是最後一次,再不成就算了!
我其實知道自己心態很有問題,錯把「有對象」視為「證明自己價值」的手段,於是瘋狂聯誼和相親,卻又因為不懂如何跟異性相處而接連失敗,不斷放棄自我去迎合男性喜好讓我很疲憊,再不止損我就要耗盡,所以這次相親就是最後一次!
提早到餐廳的我,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上等待相親男二十八號。
「妳來真早!有準時概念,我也是節省時間的人。」對方一坐下,沒給我反應時間,馬上就遞給我名片然後用ABC的腔調自顧自地說:「邱秉和,大家都叫我Roger,加拿大籍,三年前被派到台灣,現在是外商公司的法務主管,會參加相親是想盡快結婚。」
面對突如其來地快節奏,我還在消化。「喔,你好!」
邱秉和不說話,只是盯著我然後點頭,同時伸出手向我。
什麼意思?我應該要做什麼反應嗎?握手?這是該握手的場合嗎?
見我沒動作,他問:「妳呢?介紹一下?」
「我,安知雅,去年剛從大陸回來,現在是配件設計師。」
邱秉和拿出小冊子,翻到某一頁後不知道在寫什麼。
「有英文名字嗎?」
「有,Nea。」
「N、e、a?真少見。」
「以前我義大利同學因為不大會發『雅』的音,所以念著念著就變Nea。」
「妳在義大利念書過?」
「對,我在那讀碩士。」
邱秉和在小本子上書寫。「妳剛說妳在大陸工作過?」
「是的,待了兩年左右。」
邱秉和繼續書寫。
趁著他寫東西的時候,我終於有時間好好看他。他顏值絕對有九十分,帥過一大票男藝人,但剛看他走來似乎身高不高,了不起跟我一樣一百六十公分,甚至比我矮一點都有可能。
長得好看,經歷跟背景也好,工作又體面,只有身高是偏矮了點,但身高也不是那麼嚴重的問題,這樣的人怎麼會單身?
「妳會相親也是因為想結婚嗎?」
「對。」好吧,其實我不確定,我只是很執著想「找個對象」。
「會排斥生小孩嗎?」
「不會。」嗯,應該是不會,雖然我不是很喜歡小孩,但如果是自己的,我應該可以接受?
「有計劃幾年內結婚懷孕嗎?」
「沒有。」等等!怎麼變成像是警察審訊?他問我答然後他記錄口供?
我感到不妥,中間幾次想將對話內容引導成更輕鬆的聊天,但他又會接著提問,只是他的態度也不像有惡意,我於是在能接受的限度內回覆。
經過半個多小時的問答式對話後,他翻看了本子的前幾頁,然後說:「是這樣的,我整理了下妳的資料,妳目前是符合我最多項擇偶標準的人,我很有意願繼續認識妳,看妳這邊對我有沒有什麼問題?或是對我有什麼想法?」
整理了我的資料?符合最多項擇偶標準?有意願繼續認識?我為什麼覺得他像是在講外星語,我聽懂了卻又聽不懂?
所以他剛剛做筆記是在打分我嗎?居然毫不掩飾地當我面評比我?
我大概知道條件優秀的他為什麼單身了。
一個人對感情的態度,反映著他對自己的態度,想要對方什麼符合,也會希望自己如此,但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而這時壓力就會轉嫁到另一半身上,這會給人大負荷。
「李小姐?」看我沒回話,他又喊了我。
「我想了解的是,剛剛你問我的問題,能不能也回答我?」雖然他怪,但我卻不討厭,反而覺得他直接不拐彎的態度,比起看似聊得來,事後卻兜圈不明說的男生更好相處。
「Sure!」
接著,邱秉和逐項分享他的答案。
就像他是以「符合最多標準」的功利條件在評估我,苦無對象同時對不停認識新異性這一切感到厭倦的我,也想著反正他條件不錯,那麼……。
「既然我們目標一致,不如直接在一起吧?」他提議。
「好啊!」我同意。
本來不抱任何希望而想著今天是最後一場相親的我,就在今晚,談好各種條件的我們以結婚為前提開始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