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01|閱讀時間 ‧ 約 31 分鐘

嘉蓮娜夫人

女僕引著一位紳士進到庭院,在開滿了繡球花的通道裡走,紳士揉了揉花瓣,確認是假的,但那質感卻也是極細緻的仿真。

其實真花揉起來是甚麼樣,他也沒揉過,或者是比這仿製的還要添著柔軟和濕氣。

「先生,這邊請。」女僕揚著手,道。

「啊,謝謝。」

紳士走進了歐式的別墅,屋裡的時光彷彿就靜止在了1980年,或者更早,傢俱都是從古董商裡搜集回來的,嘉蓮娜夫人是大災難前知名的社會人士,她有這樣的財力。

「夫人。」紳士看到了夫人綽約的身姿,便綻出溫文的笑容,對她行了個老舊的禮儀,「幸會。」

嘉蓮娜夫人的頭髮是亮金的,但是從髮根處,卻能看出那東方基因的漆黑,夫人的五官輪廓在西洋與東洋間,很多人問夫人是不是混血兒,但她說並不是。

隨著文明的失落、時間的變遷,夫人的來歷便變的更神秘了,可談論的人早已不存在。

夫人活到了今天,是因為她也在資產階級的頂端,最先進的駐顏之術,永不衰老的身體改造,夫人永遠保留著人類四十歲的樣貌。

也就是說,在那個時候,核大戰發生了。

「今天,有甚麼能幫到你呢?」紳士問。

「占先生,我們認識已經很久了。有一件事重要的事,我想要委託你。」嘉蓮娜夫人綻出微笑,她不如生化機器人一樣有著完美豔麗的美貌,可卻是有著獨一份人類的溫柔,和優雅,「我想要請你,替我寫下傳記。」

「傳記?」這久未聽過的詞彙,就讓紳士詫異:「你想要寫一份傳記?」

「是的。」嘉蓮娜夫人垂著眼,說:「想要記下我的先生,還有我的事跡。」

「委託歷史檔案記錄儀,不是更好嗎?」紳士說:「我是作家,寫作的時候,難免不如人工智能的精準而詳盡。」

「我不想要冷冰冰的機器記著我的人生。」嘉蓮娜夫人卻是笑了:「我希望人類來寫下我的故事,占先生,我想要帶有感情的文筆。」

紳士一怔,便是了然的點頭,現在有這樣想法的人,已經不多了。

「回報一定不會虧待你的。」嘉蓮娜夫人說。

夫人出手向來闊綽,紳士對此毫不遲疑,「夫人希望甚麼時候開始?」

「今天吧。」夫人便帶著他,到那繡球花的庭園裡坐了下來,「從今天以後,每天來一小時,我會與你述說我與丈夫的故事。」


嘉蓮娜夫人的先生,是一名科學家,在核大戰以前,據說曾取得了諾貝爾獎。

可紳士沒見過這位先生,在這別墅裡,也沒有任何關於那位先生的肖像。

「我與我的先生認識於威尼斯,當時是2020年。」嘉蓮娜夫人說:「那時一種致命的呼吸道疾病席捲全球,政府勸籲國民不要外出,我們在佛羅倫斯的嘆息橋,只有我、我先生,整個威尼斯是那麼安靜。」

「我先生遇到了我,他先與我搭話了,問為甚麼我在這樣的時候來旅行。我說,若不是這個時候,那還要何時更適合呢?」

「他說,他想的和我同樣。」

紳士聽著夫人說話,一字一句的抄錄下來,夫人要用原始的方式寫傳記,所以紳士也沒有使用任何錄像或錄音的儀器,盡心盡意的抄下夫人回憶的感情。

「我們第一天見了面,第二天,也見了面,第三天,我去到他住的酒店,他問我能不能親吻,我點頭了,他小心翼翼的吻我,倒是讓我不耐煩了,便還了他一個法式濕吻……」

「夫人太大膽了。」

「我從來不是矜持造作的人。」嘉蓮娜夫人哂然一笑,「那時倒沒想甚麼,就是覺著他可愛。」

可愛——卻是夫人來形容丈夫,紳士把這抄下來,劃了重點。

「然後,我離開了意大利,前去了德國。他回到了他自己的國家,他說,他會想辦法來我這裡。」嘉蓮娜夫人眼裡帶著疼惜:「我們分離了四年,最後終於在一起了。」

「從前的物理距離,倒是容易解決。」紳士有感而發:「現在要從一個人類城市去另一個人類城市,卻是用生命去冒險呢。」

「我也……好久不出門了。」嘉蓮娜夫人說,「外頭變的太多。」

「是人類造的孽。」紳士垂著眼:「雖然,人類也開發了很多補救方案——」


從那天開始,紳士便每天來赴約。每一次到來,女僕便會引路,穿過永不凋謝的繡球花園,與嘉蓮娜夫人共用茶點,聽她憶述過往。

「交往了半年,他已經說愛我了。」嘉蓮娜夫人呷著茶,平靜地說:「那時,我說我沒法作出同等的回應,愛不是那麼輕易說出口的詞——我來自保守嚴謹的家庭,即使家人之間,也是不說愛的,可他不是,他的父母每一次通話都會說『我們愛你』。」

「夫人是在哪裡長大的?」

「在東方。」嘉蓮娜夫人笑了笑,「一個已經沉沒的城市。」

「名字?」

「東洋之珠。」

「東洋之珠?」紳士一愣。

「真實的名字已不具意義,你便這麼寫吧。」嘉蓮娜夫人說。

紳士一怔,便就寫下『東洋之珠』四字,又劃下了重點。他禁不住問:「這城市怎麼了?」

「核大戰發生時,氫核彈把那城市完全炸毀了。」嘉蓮娜夫人說:「氫核彈比核彈更具威力,這是人類史上第一次在戰爭裡真實使用。」

「啊……」紳士突然便醒悟起來,他從文獻裡看到過這樣的記錄,知道夫人無意透露確切的城市,他便識相的轉移提問:「你和丈夫,是一直在德國麼?」

「是的,他在德國做研究。」嘉蓮娜夫人說,「直至他過世。」

紳士掐住了筆,這是第一次夫人提及丈夫過世的事實。他遲疑了一會,道:「為甚麼沒活下來呢?科技那麼發達,即使肉體損毀80%,也能救回生命啊。」

「他在研究時受了核污染。」嘉蓮娜夫人便道:「那時,科技還沒如此昌明。」

「這樣……」紳士聲音裡便透著婉惜。

「他從前說過一次,他希望我們一起老去,然後到了活夠了的年紀,一同在瑞士進入安樂艙。」嘉蓮娜夫人回想著,然後笑了,「我那時說,我不去,你死了,我一定會獨自活下去,過自己的人生。」

紳士的腦裡,逐漸描繪出了這對夫妻的圖像——醉心研究,對夫人一見鐘意的科學家丈夫,以及特立獨行,任性的被寵愛著的夫人,他們共同經歷了多少的幸福歲月呢?丈夫去世了,夫人卻懷著對他的愛,獨自延續著性命,或者丈夫是付出更多愛的人?或者,夫人只是對生命充滿了熱忱?

「這是我們一起買的別墅。」嘉蓮娜夫人說:「我不愛花,因為必須親手去栽培,我不喜歡手裡沾上泥土,所以他聽說有科學家在研究人工花卉,便把成果培植在這裡。」

「這是第一代的人工花卉?」紳士詫異的睜大眼。

嘉蓮娜夫人點了點頭。

「我愛貓。」嘉蓮娜夫人目光幽幽的看著花園,「可惜,那些科學家始終沒造出高品質的人工寵物。」


第二天,紳士再來,嘉蓮娜夫人把他帶進了一個房間,裡頭載滿了記憶卡。

「這是……?」

「我與我丈夫、女兒的記憶。」嘉蓮娜夫人說:「讀檔案時,可以看到詳細的日期和地點。」

「夫人……」紳士怔了怔:「這是我能看的嗎?」

「你要為我寫傳記,當然是能看的。」嘉蓮娜夫人笑了:「我只是想證明,這一切不是一名老女人在屋子裡的妄想。」

「我從沒這麼想過。」紳士正色說。

「占先生,你是個很好的人。」嘉蓮娜夫人凝望著紳士,便說:「但願你能長命百歲。」

紳士在這房間裡,花了數天的時候把記憶卡讀完,因為檔案真的太多了,看到性質相似的,他便只能飛快掠過。

只是這一天走赴約時,他的目光不住在女僕的臉上流連。看到嘉蓮娜夫人時,他就問:「你的女兒——艾莉卡,已經不在了嗎?」

「她離開很久了,我沒見過她,也不知道她的消息。」嘉蓮娜夫人說:「我讓安卓公司做一個和艾莉卡一樣的機械人,那麼,我就感覺女兒時刻陪著我。」

紳士蹙緊了眉,就道:「夫人,你很孤獨吧。」

「人活著,誰不是獨身一人的呢?」嘉蓮娜夫人垂著褐色的眼瞳,就說:「我們生下了孩子,但孩子成長了,就是獨立的成人,所以他們去追求自己的人生,而老人——本該死去,卻因為科學的昌明,而苟活在世上。」

「我從前就在想,夫人說話都像寫詩一樣,有深意也有哲理。你其實能寫好自己的傳記,不需要我。」紳士禁不住道。

「占先生。」嘉蓮娜夫人便瞅著他,笑了:「我從前確實會寫作,但是現在已經不能寫了。」

「為甚麼?」

「腦退化和萎縮。」嘉蓮娜夫人指了指自己的頭:「現在一半以上是人工大腦,機械維繫了我的生命,卻取走了我的才能。」

「啊……」紳士一怔,就道:「抱歉,因為夫人看起來那麼年輕,就總讓我以為年歲相差不遠……」

嘉蓮娜夫人聞言,便淺淺的、溫潤的笑了。

「占先生,你真會說話。」


別墅的庭院沒有四季,長居於內,便讓人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紳士只知道每日夫人都有新的往事要與自己陳述,或是提到那不為人知的,人類文明的歷史,這就讓他更不覺時間過去。

可是今天,女僕讓紳士等著,沒讓他進屋裡去。

「夫人有事忙嗎?」

女僕走進屋裡,又走了出來,重覆著攔路的動作,紳士漸漸看出來,艾莉卡是短路故障了。

紳士便穿過繡球花園,直走進了別墅裡,他在地面一層沒尋著夫人的身影,看著那通往二樓的樓梯,他想了想,還是走上去了。

「夫人?」紳士邊走邊喊著,「夫人?」

心裡早就縈繞著不安,那是唯有有血肉的人才能感受到的情緒。紳士走到了看似主人房的門,叩了叩,便推門進去。

房裡還是古雅的傢俱擺設,但是沒有床,而是放著一個像睡眠艙一樣的金屬巨物。

紳士就在這艙邊的小几上,找到了夫人留給他的紙條——


想說的話,已經說盡。

遺留的念想,傳承給你。

我曾以為我能獨自活著,

可死亡總不來臨,讓我開始數算著有他的日子。

沒有他,生命竟是如此沉悶,

再沒有使我心臟跳動的喜悅,

再沒有使我思潮洶湧的事物。

離開越久,我便越想他。

很想、很想、瘋狂的想。

早知如此,

我那時就該牽著他的手,一同長眠。


占先生,我的名字不叫嘉蓮娜,嘉蓮娜是他稱呼我的愛稱——Carina,意大利語中的美麗的、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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