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崇凱新的短篇小說連作。小說圍繞著一九七零年代的各種事件:登月、刺蔣、泰源監獄暴動等事件,展現在現實重力傾軋的人們,如何反抗重力。
貫穿全書的意象來自《2001太空漫遊》,如果除去《2001太空漫遊》本身的藝術價值或歷史地位只看裡面展現出的高科技,很容易就可以理解它所呈現的就是未來主義者樂觀的科技發展進路,這點,我們其實在日本ACG作品中經常可以看到,以致於最近這幾年都還會在推特上看到各種諸如多拉A夢(雖然我第一個反應是打小叮噹)、EVA、阿基拉等等作品的機體或事件出現的倒數,第三新東京市開始建造的日子跑上推特趨勢,又或者人們談論究竟是哪時才可以擁有電子羊?
但現實上卻是無奈,實際上的科技發展不像創作出來的作品那樣可以一飛衝天,終究要受到現實重力的束縛。所以我們只好訴諸想像,一如第一篇小說裡被軟禁的將軍孫立人,他被囚於小小圍牆之中,種植市場意外搶手的將軍玫瑰,但他這個侷限的世界,卻闖進了一個來自外太空的登月者;又或者像是第二篇的多語混雜,是在身體被限制的狀況下以語言構造出自由,重力與反重力,這樣的對比充斥於整部作品中。
畢竟我們是活在現實中,被重力所困囿,也因此我們會期盼創作的世界,帶領我們逃脫此世。
一如芙莉蓮說的︰「魔法是想像力的世界。」
科幻亦如是,逃亡、革命亦如是。
也因此,當我看到〈小林來台北〉還以為是要諧擬王禎和的著作時,沒想到黃崇凱在此時展示了一段比電影還要誇張鬼扯的現實事件︰小林正成從日本帶了幾千張台灣獨立的傳單用氣球散播,又幫助謝聰敏帶走他的獄中書信刊登在《紐約時報》上引起美國國會對台灣人權的重視,小林正成這段旅程真的令人難以想像。如此戲劇化的真實故事,宛若脫離了現實的桎梏,帶領我們走到某種神話傳說的英雄旅途。
而看到小說李小林正成和艾琳娜等人為了台灣的民主自由奮鬥,而現實卻是一堆活在自我良好中的人時,不免有某種的即視感。像是歐美開始處理2758號決議時,台灣竟然有政黨想要再拿這個東西去爭「中國」的代表席位。現實總是比小說更加離奇。
但即使偶爾會發生這種鬼扯的事件,現實仍是現實,大阪萬博也不會帶來任何的科技飛越,在進步史觀完全敗退時,剩下的或許只有失落。
特務馬面的人生就是如此。在一邊抓捕檢舉黨外台獨人士同時,馬面著迷於太空漫遊,並隨者未來主義者式的幻想登月登火星太空旅行。可是到了2001年,什麼都沒發生,所謂未來主義證成的烏托邦不存在,人類的科技也沒有進步史觀想像的那樣一飛千里,他的失落從不斷收集各種版本的太空漫遊可以看出。
而這股失落,《二十世紀少年》也演過。
這種失落,是所有人都會經歷過的感慨。以為一切都將轉好時,最後現實的重力會將你拉回,南柯一夢過後,又回到了十年前,不禁讓人疑惑,十年前我們選擇站出來,究竟是對是錯?
可即使最終人類沒有登陸火星,萬能文化貓娘也尚未誕生,周遭滿是失望與背叛,但我們仍在前進的路上,雖然步履維艱。反重力的飛行或許不是一簇可幾,但我們仍在路上,唯有抱持著對未來的希望,才得以繼續向前。
另外,在和本小說同樣時間點,台灣文學史上也正在經歷一場大戰。
六零年代為了更自由寫作,眾多前輩辦刊物時還必須投誠如〈現代派的信條〉第六條的「愛國,反共,擁護民主」,這類投誠也讓他們獲得暫時的自由。只是在七零年代尾末,一場由黨國鷹犬策劃發動的論戰席捲台灣文壇,前期正反雙方不斷翻出各種理論觀點,儼然是一次「我是誰」的思辨。只是中途黨國鷹犬那篇〈狼來了〉直接將鄉土文學打成匪區「工農兵文學」一時之間得人人自危,可是,他們也只是想寫自己土地的故事,而不是歌頌從未見過的黃河長江,或是整天要在那裡拯救淪陷區水深火熱的同胞。彼時,文學討論成了各種自清我不是共匪的論述,最後還驚動國防部調停文學論戰。
這個過程,不也是一種受到現實重力傾軋,不得不著陸的無奈?只是,在這之後,像是受夠了擠壓而反彈一樣,開始大量出現描寫台灣鄉土的鄉土文學,過往日治時期前輩文人的著作也透過翻譯再次出現。
作用與反作用。台灣民主的進程也是一樣,壓力達到了一個極點後,終究爆開,以不可逆的態勢改變政治環境,而有我們現在的社會,有《反重力》可以讓我們從別的角度,回看五十年前的世界。
或者說,「終於」可以回望過去。畢竟,我們無法量測民主一如量測水溝的寬度。這件事是後設的,也就是你必須先有民主,才可以回頭反思過往高壓統治的種種,不像測量水溝寬度只要五個人、一副弓箭和一條繩子就好。
民主是難能可貴之物,自然想要子子孫孫永寶用,只是子孫後代在習以為常後,有沒有意願珍惜,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黃崇凱《反重力》(臺北︰春山,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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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正成的故事參考自聚珍台灣 https://www.gjtaiwan.com/new/?p=100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