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下來不斷在媒體上放話的劉馬麻終於把吳媽媽逼上樑柱。雙方約在學校對質。當然,媒體已經先一步到校門口就位,就等雙方當事人到場。劉馬麻一如既往帶了大隊人馬出席。對面是勢單力薄的吳馬麻入場的通道:蹲踞前頭的攝影師互有默契主動讓出一條夠讓人行走的窄道。雙方衝突已在所難免,校方也阻撓不了(媒體當然樂見衝突爆發。)
吳馬麻一現身,攝影機的閃光燈暴雨般澆淋在她身上。
「我兒子很乖的,他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情!」一見面,吳馬麻立刻衝向劉馬麻面前,「這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退開!」
劉馬麻的「隨扈」把企圖接近的吳媽媽迫退。
知道無法靠近對方,吳媽媽就立刻下跪,幾乎要完成三跪九叩禮,一邊哭求:
「可不可以請劉馬麻讓我們家倫好好跟您解釋……」
「還有什麼好解釋?妳兒子是性侵犯,這就是事實。妳那狼心狗肺的孩子奪走我女兒最寶貴的東西耶──我捧在手心的寶貝女兒耶,就被妳骯髒兒子的噁臭老二奪走純潔──說!妳要我女兒以後怎麼嫁人?誰想娶一個水性楊花、處女不知道丟哪的賤貨?更何況,他老師耶;老師怎麼可以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
剛剛的言論,當著全台灣電視機前面所有關心可蓉案的觀眾,透過現場的攝影機,一字不漏地放送。
吳馬麻不願放棄裝脆弱的策略:
「我兒子也是受害者。」
吳家倫拒絕進食或喝水已經到了不得不強制灌食的地步。企圖使對方心軟,吳馬麻把手機上兒子插管的照片亮給劉馬麻看。一旁的鏡頭不忘特寫吳馬麻掌心的手機螢幕。
劉馬麻不僅不領情,反而更加憤怒,忘記要維持形象,破口大罵:
「那種禽獸死在醫院最好!」
這下子,連跟在她身後的「法律顧問」,都察覺劉馬麻這番咒詛十分不妥;尤其,面對各大媒體的鏡頭。這大概是劉馬麻近期來第二次嚴重的公關危機。
「禽獸、死在病院最好──」在新聞播出的幾個小時之內便被做成MAD魔性音樂的素材,被專做類似影片的YouTuber重新混音成饒舌歌。
吳馬麻聽到自己的兒子被人這樣咒詛,不禁掩面大哭。
「他也是受害者。」這句話聽在許多女權團體耳裡,心裡十分不是滋味,紛紛在臉書或其他社群媒體,用所謂的「覺青語言」,全方面攻訐護子心切連道理都不講的吳馬麻。許多名嘴也看不過去,蜂起聲討「養出狼子危害社會」的「狼母」,極盡所能羞辱吳馬麻。有些自以為正義的鄉民用相當極端的方式──包括在社群媒體上公布吳家住址、挖出家倫過往的歷史、網路迷因、MAD魔音、還有人到吳家家門口丟雞蛋、撒冥紙的──對吳家處以私刑。
面對鋪天蓋地的攻擊,勢單力薄的吳馬麻只能親上火線。
因為沒有主流媒體願意撥出時段讓她上節目(歸咎於劉家的媒體影響力,)吳馬麻只能找上公共媒體於晚間時段的談話性節目,好讓自己取得「相對平等的」話語權。
因為可蓉案仍在調查,為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沒有負責案件調查的人員願意接受節目邀請上電視「給社會大眾交代。」亦無願意冒風險幫一位有重大嫌疑的嫌疑犯說話的律師接受邀約。唯有一位經常義務性上節目進行法律釋疑的教授願意與吳馬麻同台。
節目上,吳馬麻可說是「豁出去了」──毫不避嫌,亦不顧自己與兒子的隱私,將所有能夠取得證據(包括極為私密的內容)一併帶到節目現場,就在討論桌上「整齊陳列」相關證據:像是,家倫與當事人Line對話紀錄、存放手機裡面的相簿、他發生事件當天在家拍的全身照片與拒絕進食後插管的照片,以及驗傷報告。根據驗傷報告,除了手臂和手腕上有淺層、綑綁過的勒痕,以及兩側大腿被用力拍打後留下的瘀傷,家倫身上其他部位都沒有明顯外傷──尤其沒有媒體謠傳的「被受害者抓傷的傷痕」或「掙扎過程被擊中而留下的外傷。」
吳馬麻哭求劉馬麻放過她兒子跟全家:
「妳們手握媒體資源,整天讓名嘴在那邊亂扯、鋪天蓋地用假訊息抹黑我們家倫,還霸凌我們全家。我要特別向劉馬麻喊話:可不可以請妳放家倫一馬──」
吳馬麻所主張的「家倫才是受害者,」事實上,並非毫無道理;她提供的照片與當時負責現場蒐證的老師們的證詞是吻合的:
當時,那幾位前往後棟儲物間的老師,在調查完現場之後,有先討論過。首先,吳老師只有手臂和手腕有繩子綑綁過的勒痕。再者,他的內褲和外褲像是拉扯襪子向外翻的方式被強硬脫下來。還有,現場除了鐵椅上和附近的區塊地上沾滿液體,其他地方沒有打鬥或掙扎過的痕跡。最重要的是,家倫老師的雙手很乾淨;除手汗,並未沾上血跡或其他體液。基於這些證據,他們決議「不排除家倫老師受暴」的可能性;「也可能是教師的把柄被學生掌握住,只能對學生言聽計從。」如此判斷,但不排除「師生戀」的可能性。但媒體大肆將家倫渲染成吃女學生的狼師,害這幾位調查組的老師不敢說出「逆風」的言論。加上案件仍在調查當中,在作成結論之前,他們也不方便透露調查結果就是了。
節目仍在進行,尚未獲悉調查組老師們的證詞的吳馬麻已經用盡渾身解數替兒子辯駁,甚至當場淚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起來:
「網路鄉民很可惡:在做出調查結論前就未審先判,然後還言語霸凌我們一家。」
她最後補了一句:
「現在這種惡劣環境,誰還敢當老師?」
「我兒子才是受害者!」這句話,經過吳馬麻在節目上的自白的催化之下,有了更深的含意。
至此,情勢悄悄翻轉;原本還掌握話語權的劉馬麻──這幾天來挾帶媒體優勢,氣焰甚囂,甚至有眾多有頭有臉的名嘴替她背書──頓時成為鄉民們聲討的對象。各種酸言酸語往她身上招呼過來:什麼「搞了半天妳女兒才是狼」、「有沒有教出這麼飢渴的女兒的潑婦」、「這輩子頭一次聽說有女學生性侵男老師的」、「惡人先告狀啊」、「這家人根本詐騙集團」、「搞了半天媽媽是女兒的共犯」、「母女倆尬小鮮肉男師」、「吃完反過來告對方」、「幹完不夠爽就提告當客訴」、「越想越不對反手告起來」、「現在要不要道歉」、「噁心狼母女──」
「私刑正義大翻車現場。」用聳動的標題直播,吸引近萬人同時在線的人數──是該直播主平均在線人數的三到四倍流量──某個直播節目的網紅,當著一萬人左右的觀眾面前,將先前動用私刑的鄉民、直播主、網紅、名嘴的劣行一一羅列出來,並將這些人評得一無是處:
「這些未審先判、動用私刑的雞掰人,拎北告訴你各位,就是他媽不要臉。」該主播的言論引來更多見獵心喜的觀眾,紛紛到被點名的人的帳號下面留言。
敏寧正在看政論節目,訕笑那些在網路直播間留言的網友如何檢討或羞辱護子心切的吳馬麻。
她手機的螢幕突然亮起。
「方便見個面嗎?」是育貞傳來的。
敏寧急急忙忙拾起手機,立即回覆:
「現在?」
「嗯。」對方也馬上回傳。
「馬上換衣服,」她邊脫衣服,邊輸入訊息,「去哪裡找妳?」
跳動中的冒號持續一陣子,對方遲遲拿不定主意。
「就先學校旁邊的7-11。」換敏寧主動提議,「離我們兩邊都近。」
就是離兩人家裡差不多等距的位置;她們兩個國中的時候,放學時間經常先進去泡一陣子,之後才各自回家。
育貞回傳「比讚的熊」的貼圖;敏寧也傳了「讚。」
一換好外出服,沒告知老媽,她就匆匆忙忙跑出門。
她焦急地來回踱步,人已經在seven門口;拿出手機查看時間,已經過了二十分鐘。她開始感到失落;對方可能不來了。正打算進去買個冰淇淋,回程邊舔邊療癒受傷的心靈,遠方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揮揮手。
對方平舉小臂,手不明顯地揮動。
是育貞,但現在的她跟熟悉的同學簡直判若兩人:明明才一個多禮拜沒見,育貞的臉已經整個消瘦下來;眼窩深陷,像是沾上烤肉用的木炭那般漆黑;她的嘴角仍不自覺地抖動,感覺很焦慮。
雙方避開彼此的眼神,沉默好一陣子,久久無法說話。
「妳怎麼了──有沒有好好睡覺?」敏寧率先開口。
育貞不發一語。
「怎麼都不來學校?」原本想這麼問,但發覺直球對決怕會逼退對方,只好退縮一步:
「最近過得都好嗎?」
育貞木然地瞪著她。
又陷入一陣沉默;有人要進入店內,等在門口的兩人只好先讓道。
「要不要看……先進去坐一下?」敏寧提議。
育貞點點頭;敏寧就跟在她後頭進入便利商店。
她們挑了飲料,準備要去櫃台結帳時,育貞一看到店員是稍微有年紀的中年男子,就嚇得躲到商品架後面,瑟瑟發抖。
敏寧覺得很奇怪。
店員似乎起了疑心,正打算走向育貞那個方向。趁沒被店員懷疑偷竊之前,敏寧立刻奪走育貞手中的飲料,逕自拿去前面結帳。店員看到有客人要結帳,也只好先退回櫃台處理。育貞可能也意識到自己惹了不必要的麻煩,就默默走到敏寧身後,仍畏畏縮縮的。從客人閃躲的眼神判斷,店員可能也自知理虧──可能是自己長得太兇了,或是剛剛不耐煩地噴鼻嚇到人家,或其實只是不想節外生枝──遂放下疑心。
除了拿錢包時低頭,敏寧全程直視店員的眼睛;對方也沒有多餘的懷疑,只是公事公辦把條碼刷過,接過數目剛好的零錢,遞過發票,如此而已。
育貞仍躲在敏寧身後,遲遲不敢走進店員的視線,亦不敢往門口走。
敏寧只好往回走;企圖搭育貞肩膀,但對方就像害怕掠食者的小動物那樣,本能性地躲開敏寧的手。這讓敏寧十分受傷,但她吞下情緒,開口說:
「不然我們先後面坐一下。飲料喝完再看要去哪?」
育貞點點頭。
找到座位後,兩人坐下了。明就沒什麼人──只有一對正在聊天的歐巴桑,另一頭三個大約高中生年紀、聚在一起打手遊的男生,以及一個自己一個坐著邊吃東西邊看報紙的阿伯──育貞卻顯得惴慄不安,尤其一直提防距離最遠的阿伯。
察覺異狀,敏寧率性提問:
「不喜歡那個阿伯嗎?」
育貞急著搖頭。
「人家只是在看報紙──沒有對妳做什麼事情哦。」敏寧就事論事地說。
育貞點點頭,但身體就是不由自主顫抖。
「嗯……」
沉默持續了幾分鐘。
按捺不住性子,敏寧忍不住開口提問:
「妳……不舒服嗎?」
育貞緩緩點頭。
敏寧吞了吞,在腦中整理措辭,才開口繼續:
「妳願意……我可能沒立場這樣講……可是說,如果妳今天啊……還願意跟我出來……算是看在……國中三年的分上……」講到這兒,她已經哽咽得差點說不出話,「願意……的話……只要妳願意開口……的話……我想聽……」
原本不打算哭的,但講著講著,眼淚就從敏寧的眼角淌落。
看敏寧哽咽,育貞也跟著流淚。
兩個小女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惹來旁人注目。
育貞終於開口:
「可不可以換地方說?」
敏寧點點頭。
擦乾眼淚,兩人起身、帶上飲料,準備往店門口移動;過程中,敏寧一直小心翼翼擋在育貞側邊,好遮擋剛才那位店員的視線。費了好一番功夫,兩人總算步出店外。
此時,店家幾乎都休息了,只剩一些深夜熱炒店跟便利商店外還聚集一些人。
兩人走到社區活動中心旁邊的小公園,正打算找張長板凳坐下來休息。育貞瞄到國小的時候常常玩的鞦韆,剛好整修完畢,就想去重溫孩童時期的滋味,便指著鞦韆。
「去啊,我又不會笑。」敏寧若無其事回答。
育貞忍不住笑出聲來,小跑步奔到鞦韆旁邊,臀部套進座椅。擔心鞦韆支撐不了現在的體重,她雙腳仍撐著;來回試探之後,確認鞦韆座椅仍撐得住,才放心坐下來。
她後退幾步,並用腳一蹬,稍微盪了一下,就停在原處;她又試了一次,仍然只盪一回又停在原點。
敏寧看她這樣很彆扭,遂走近想幫她一把。怕突然肢體接觸,又嚇到對方,她只敢抓吊索,順著育貞擺盪的規律幫忙推一把。
這樣來回了幾分鐘,育貞才緩緩開口:
「我跟妳說喔,我沒有很介意啦。」
敏寧不知如何回覆,只好「嗯,」繼續推鞦韆。
「說完全不介意……是騙人的。」育貞接著說,「但是我真的沒有責怪妳的意思啦。也不是刻意躲妳。」
敏寧只是聆聽,繼續幫忙推鞦韆。
「原本就想說,趁話劇比賽結束,馬上跟妳講開……」
「嗯……嗯。」
育貞急踩煞,鞦韆停了下來。
「可是,就突然發生一些事情。」
每當育貞想開口時,話語總是鯁在喉中,旋即就吞了回去。而敏寧也等待她說點什麼,卻跟著對方上下起伏的喉嚨,心也跟著懸在那。
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她倆只是注視著彼此,緩慢吐息著。
「把手伸出來。」育貞突然開口。
敏寧照做。
育貞安靜用指頭在敏寧掌心,一筆一畫,緩慢地,時而遲疑,時而顫抖、時而原地畫圈,又好像寫了不該寫的東西塗塗改改的,好不容易才寫出「舅」字,並在右上角補上「2」平方記號,才停筆。
內心滿是疑惑,但不敢提問,敏寧只好靜靜等待對方寫下一段文字。
內心掙扎許久,育貞顫抖的手才接著寫下去:
d-e-f-l-o-w-e-r-e-d
寫到這,換敏寧渾身顫抖;某種龐大的情緒如怒濤般衝擊她的心靈,承受不住的堤防便被沖垮了──她的臉龐早就滿是淚水。
敏寧一哭泣,讓育貞早就嚴重毀損的情感堤防決堤;淚水如洪潦流遍她扭曲的面孔上每個溝槽,沿著頷部滴落,而衣領很快便被眼淚與汗水浸濕,在領口留下一片被兩側肩帶三分的水漬。
兩人湮沒在接近噤聲的哭泣之中。
敏寧捧起育貞濕潤、紅燙的臉頰,注視對方的眼眸:她原本澄澈的雙眸已失去光芒;那是內心已死之人的眼神。敏寧已經遏制不住衝動,親吻對方所有能親吻的角落;而對方並未制止,反而任由她恣意親吻。
嘴唇離開對方的唇尖之際,敏寧驚覺自己犯了同樣的過錯,頓時臉色呈現一片慘白,渾身顫抖不停,不停唸誦「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育貞搖搖頭,並擁抱敏寧。
這樣兩人的胸膛緊貼在一起,互相感覺對方的悸動,持續了幾分鐘。
「對不起,」育貞用送氣音對著敏寧耳尖說,「我已經髒掉了。」
敏寧搖搖頭,並深吻了她的雙唇。
「妳就是妳。不管發生什麼事,妳永遠是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