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其自然──屋頂上的披頭四:傳奇樂團邁向分崩離析的告別之作》繁體中文版於今年在台灣出版面世,序言中史提夫.馬特奧(Steve Matteo)寫道:「任何一本剛完成或快完成的書,總會散發一種不確定性,而且總是會有各種問題不停啃噬作者的心。且關於這本書的問題特別多,性質也更為複雜。可能有人會認為依時序記錄下這段短暫的時期、並說明其中所有的細節及歷史是件容易的事,但就算是已經訪談過將近三十位直接或間接參與《順其自然》計畫的人而且還跟好幾位對披頭四理解甚深的相關人士聊過,我仍覺得這張專輯的製作及其衍生出的眾多議題才正要被揭開神秘面紗。」(註1)
邊讀本書,我邊想起紀錄系列電影《披頭四:狂熱回歸》(The Beatles:Get Back,2021),從初看它,到花上一次又一次八小時重看的過程中,總能不斷自影像中挖掘出關於這四人、關於音樂、關於那個時代的秘密。
《披頭四:狂熱回歸》上映時評價兩極,有人覺得彼得・傑克森(Peter Jackson)是不懂剪裁的導演,八小時大多「沒在幹什麼」的紀錄片冗長又沒重點。但在那一次次重看的過程中,我深切理解為什麼傑克森選擇以如此方式記錄披頭四,又為什麼如馬特奧所示,即使是短短的十幾天,「依時序」的紀錄仍是艱難的,關於「回歸」企劃的一切細節才「正在」被記錄與書寫。傑克森「回收再利用」當年《披頭四:隨它去吧》(Let it Be,1970)麥可・林賽霍格(Michael Lindsay-Hogg)沒有使用的影像素材,試圖用一種更完整、更多長時鏡頭的影像呈現當年音樂「正在」從錄音室裡長出來的一段時間、過程。
《披頭四:狂熱回歸》以及《披頭四:隨它去吧》的紀錄關乎時間,以及在紀錄完成後的影片剪輯、上映,被一次次觀賞、重播時,不斷增生、「長出來」的歷史細節。而這也是為什麼到了 2024 年,關於披頭四的魔法仍然正發生。
1970 年上映的《披頭四:隨它去吧》,攝影師 Anthony B. Richmond 以牆上蒼蠅式的視覺特色從不同角度拍下披頭四在錄音室創作、練習的過程。我們從空間的四面八方不同的機位看見聚集在中間的四人,鏡頭不避諱拍到其他器材與攝影機的存在,有時如同看著監視器畫面,有時又進入牆上蒼蠅的複眼中,搖晃、放大縮小地在空間中移動。這整個計畫、拍攝、乃至紀錄片的發行、重映,或甚至可以說,關於披頭四的一切,都在揭露後台。
場地空間的建立鏡頭讓觀眾看見中間好似存在一個「舞台」,這四人一旦登場,舞台便建立,但它又不是一個那麼穩固、有界線的舞台。正如那些不斷出現的攝影器材、拍攝團隊、相關工作人員;也如披頭四在這中間的「舞台」上即興、隨意的「表演」,少有一首歌被完整唱完,「後台」的一切不斷滲入前台/舞台。這正一直是披頭四的魅力所在,前台與後台的分野模糊,他們表演,也自在生活。從利物浦的洞穴俱樂部(Cavern Club)開始,到德國漢堡地下室俱樂部(Kaiserkeller)、明星俱樂部(Star Club),和前十俱樂部(Top Ten Club),他們把「地下」抬到地平面上,他們在地下與後台表演,而後在前台與「正規舞台」上生活。
用直接電影來記錄披頭四,「直接」幾乎產生形變與轉化,如果說直接電影以及牆上蒼蠅式的拍攝手法意在盡可能地呈現某種「真實性」與「直接性」,試圖讓被攝者忽略攝影機的存在而創造一個「沒有演員的劇場」(註2),那麼這種「直接」與真實在記錄披頭四的直接電影裡便有了另一層意涵:在《披頭四:隨它去吧》和《披頭四:狂熱回歸》中,我們都能看見四人澈底忽略移動的蒼蠅複眼,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玩音樂,他們的眼神略過攝影機,彷彿它們不存在;然而,某些瞬間,數拍子「1、2、3」或是某首歌曲的第一個和弦被刷下彈出,四人就好像被召喚了一般,開始「表演」,眼神突然直接地面向觀眾,目光穿透方才好似不存在的攝影機。尤以四人開始唱〈Let it Be〉之時,那幾顆人人皆會背誦的前奏音符甫下,四人便進入另一個狀態,保羅・麥卡尼(Paul McCartney)開口便面向鏡頭,眼神如火炬般閃亮。於是《披頭四:狂熱回歸》就這樣轉換在紀錄片與音樂錄影帶之間,被攝者既無視「紀錄」的存在呈現某種「直接」真實,同時也「直接」地打破第四道牆,面向鏡頭,完成一場場現場演出。
舞台/前台被建立再被拆解;銀幕身體存在又消失;攝影機裸裎真實也有意識地直面自己可能造出的框架。
紀錄片《披頭四:狂熱回歸》以及《順其自然──屋頂上的披頭四:傳奇樂團邁向分崩離析的告別之作》一書均以一種日記式、編年(日)的形式為我們拆解那 21 天的錄音室時光。紀錄片的分章是月曆畫面,一日一日在上面打叉,觀眾跟著這八小時的影片,也便跟著經歷了某種時間性。比起《披頭四:隨它去吧》濃縮地呈現這段日子,模糊了影片內部的時間,以一段一段蒙太奇拼接而成最後的演出,並以那場屋頂演唱會作為「成果」與「終點」;《披頭四:狂熱回歸》則巧妙地以影片內部與外部的雙重時間邏輯(chrono-logic)展示了紀錄片作為「一段時間」的過程意義與身體感知。觀眾同樣必須被關在某個空間看著銀幕八個小時,經歷著這樣的外部時間,以此共感樂團存在一個空間 21 天的內部時間,以及在此時空裡長出來的屋頂演唱會和歌曲錄製。
需要如此日記、編年(日)地呈現,不是意在拉出完整的時間軸,反而是透過攤展現有的影像、相關檔案紀錄,找出那些不存在、沒有紀錄的空隙所在。那些空缺的時光就是紀錄片作為開放場域的意義,觀者由此遁入而與被攝者相遇。這也正是為什麼披頭四解散多年,他們的一切,以及這 21 天錄音室的一切仍然「才正要被揭開神秘面紗」,紀錄片所創造出的體感時空,讓這段過去與歷史成為觀者感受和參與的當下。
披頭四大概是最適合被用完整時長直接呈現錄音現場的樂隊了,他們抽菸、吵架、談戀愛,真正地「玩」音樂。我感覺《披頭四:隨它去吧》和《披頭四:狂熱回歸》的影像把披頭四這種「玩」音樂的變形感呈現得極好,在那因燈光而呈現紫粉色、湖水綠,與血橙色漸層的佈景中,在那些牆上蒼蠅式自由游移、靠近遠離的攝影機運動下,每一個音符與歌詞被任何人創造出來時,幾乎能感受到它魔幻地飄蕩在空間中,變形幻化著。而那些隨著被攝者眼神流動而正反打的鏡位變化與剪接選擇,則造出了音符流動、穿梭的路徑通道。在這個自由的魔幻空間裡,紀錄以及創作同時發生,並一同長大。
即興感是披頭四音樂一大魅力,而 Anthony B. Richmond 的攝影恰恰將之展現出來,不只是上述提及自由的攝影機運動,更是那些不在乎偶爾失焦,偶爾晃動,偶爾徹底歪斜,偶爾特寫得過近而裁切到被攝者臉龐的鏡頭。這些畫面強調了披頭四的「玩」音樂與身體的關聯──音樂發生、音符被創造之時,歌/樂者的身體躁動,景框框構不住,銀幕身體彷彿也鼓動,釋放著無限動能。
也因而,在這些打破常規美學的各式動態中,這些所謂的「空隙」間──鏡頭與鏡頭轉換之間,不同團員的眼神交流間,歌曲與歌曲間,每個日子之間,就是觀者於今仍能參與這場現場「樂動」(musicking)(註3)之處。這些影音檔案賦予了這 21 天時光以及此一錄音空間不斷生長的有機魔法。反覆觀看這八小時紀錄片,在其中尋找些什麼,你永遠不知道這次自己又能挖出什麼,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所處的當今時空將如何與影音中的歷史共振。
「某次錄完〈順其自然〉之後:約翰轉頭對保羅說,『順其自然。嘿,我明白你的意思。』那幾乎像是他在表達內心的謝意,感謝保羅在某種層面上認知到:放手讓披頭四解散會是個好主意。當然這並不是這首歌最主要或唯一想傳達的意思,不過若是考慮持續存在的緊繃張力,以及披頭四早已知道錄音工作會在那天結束,約翰那句俏皮話可說簡要地總結了整個企劃。」(註4)
〈順其自然〉是當初錄音室拍攝計畫的核心,也是披頭四創作至當時、紀錄片開拍的核心精神──順其自然,Let it be。讓音樂,讓樂團,讓影像自由生長成它們的樣子,這大概正是那張專輯以及《披頭四:隨它去吧》和《披頭四:狂熱回歸》兩部紀錄片的魔法。第一次看《披頭四:狂熱回歸》時我目不轉睛地一腳踩入那個時空,在其中漫舞;第二次我把它當白噪音播著,八小時中煮飯吃飯、看書、打字,做自己的事;第三次我恍惚看著,睡睡醒醒,影像與夢境相融共振。觀者的觀看/參與也成為一種順其自然,你可以讓視覺與聽覺自然接收,你也可以同樂團自由進出景框般隨性來往於銀幕前,唯有如此觀看/參與模式,能使影像內部的時間體感穿透銀幕身體,進入觀者體內。
順其自然,風吹著,最後藍儂說了那句經典名言:「希望我們有通過試鏡」,我想他們不只通過了試鏡(passed the audition),也「pass」而成為了所有可能的樣貌。「passing」是身分的穿越,也是疆界模糊的動態狀。紀錄片裡喬治穿上那件漆皮橘色大衣,約翰借了小野洋子的褐色皮毛大衣,四人即興上台,這是一種直接,一種真實,也同時是種展演,前台與後台、表演與紀錄真實的分野被風吹散,在他們的魔幻舞台上,現實永遠與想像、故事性並存。六〇年代世界各處轟轟烈烈的革命、爆炸、崩解,與動盪冥冥存在影像裡,但他們的音樂,以及這種「玩」音樂的姿態,予人「pass」的動能──你可以成為 Jojo,你可以成為胡椒軍曹樂團,你可以像那流竄影音中的魔法,穿越種種框架的身體,在一切即將崩解、消散之際,找到自己的身體,在這裡、那裡,無所不在(Here, There, and Everywhere)。
全文劇照:IMDb
(1)史提夫.馬特奧著,葉佳怡譯:《順其自然──屋頂上的披頭四:傳奇樂團邁向分崩離析的告別之作》,浪潮文化,2024年7月。頁43。
(2)David Saunders, Direct Cinema: Observational Documentary and the Politics of the Sixties. London: Wallflower Press, 2017, p. 1.
(3)Christopher Small, Musicking: Meanings of Performing and Listening. Middletown, CT: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1998).
(4)史提夫.馬特奧著,葉佳怡譯:《順其自然──屋頂上的披頭四:傳奇樂團邁向分崩離析的告別之作》,浪潮文化,2024年7月。頁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