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榭洛娃母女三人在阿爾漢格爾斯克安頓下來的速度出乎意料得快,幾乎能說是適應良好。每隔幾日,塞西莉會同葉夫多基亞・格奧爾基耶芙娜的主治醫生討論病情。女孩們原先努力想當個好客人,或試圖為母親幫上一點忙,卻發現自己最不造成困擾的方式就是隨男孩們到戶外消磨白日,以免叨擾病人休息。
生性開朗的葉夫多基亞夫人對此卻不甚在意。「在鄉間還讓他們拘束著有什麼意思呢?」她笑說,十分歡迎女孩們來樓上探望她,甚至三番兩次想親自帶她們去戶外騎馬(不意外地被塞西莉與米倫娜聯手擋下)。 在一旁的阿列克榭眨了眨眼,趁著母親還在跟姨母爭論時,邀著奧黛塔到莊園後頭的小草坡。
他向馬伕要來一台小雪橇,和一頭霧水的朋友協力拉到草坡頂端。兩個孩子在雪橇上捱在一起,緩緩地溜下坡道,讓風吹起他們的髮梢和笑聲。待他們興奮地爬上又滑下草坡第三回,奧黛塔高興得連頭髮亂了也不在意。
「雖然雪融了,但我們之前約好要一起玩的。」阿列克榭彎起嘴角。奧黛塔想起他們在去年入冬前的約定,忍住小小的鼻酸,由衷地道謝:
「謝謝你,列西。」
「別告訴我媽媽,我們偷溜到後頭就好。」阿列克榭難得露出調皮的神情,狡獪地一笑。
她回問:「為什麼?」
阿列克榭伸手指向前方,奧黛塔抬頭望去,不遠處有條小溪,而小溪的對岸便是茂密蓊鬱的樹林,幽深的墨綠屏障將生者拒之於外。
「爸爸不允許我們單獨過去那裡,後來,媽媽要我們連草坡後面都盡量不要過來了。」
奧黛塔望著朋友陷入回憶中的側臉,輕聲承諾:「我答應你。」
這項禁令引起女孩更多的猜測。葉夫多基亞・格奧爾基耶芙娜對奧黛塔來說是名很奇特的大人,一名淑女被期許應遵守的行為,諸如端莊的舉止或含蓄的神情,她似乎都不放在心上。她甚至不是很接受自己作為病人的身份,並對於任何能讓她離開病床的事都充滿興趣。有什麼事情能讓這樣的大人禁止她的孩子去做?
奧黛塔無法看透這種坦率,她所認識的大人總是心事重重卻又得佯裝無恙,告訴她沒什麼好擔心的,然而他們的煩惱會從輕拍她頭頂的掌心不自覺抖落下來,但康汀斯卡亞夫人顯然沒有那種憂愁。
至少奧黛塔原本是這麼想的。
大約是剛來到樺樹莊園的頭幾天,奧黛塔捧著針線盒穿過二樓走廊,準備去找姊姊(她最近總是不知道吉賽拉一個人溜到哪去),一枚頂針卻不小心掉了出來,一路越滾越遠。她趕忙追上,但不聽話的頂針仍直直滾進了盡頭的房間,才被屏風給攔截住。踏進房內時,她下意識放輕腳步,原本想悄悄撿起東西就走,卻被角落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敞開的窗邊,葉夫多基亞夫人正在紅角1前祈禱,伏拜至地又起身數次。倚著牆角的木架擺滿了聖像,聖人們被燭光所環繞,銀製燭台前則放著聖經和十字架,壓住垂墜於地的白布。奧黛塔出神地凝視眼前的景象,幾乎連呼吸也忘記了。
待女子完成最後一次膜拜後,轉過栗色眼眸朝女孩喚道:
「Odette ,viens ici. (小奧黛特,過來吧。)」葉夫多基亞的法語說得比奧黛塔認識的任何人都要好,圓滑的母音發得自然又優雅。她朝奧黛塔伸出手。「N'ayez pas peur. (不用害怕。)」
奧黛塔小步小步地走到紅角前。「對不起,我打擾到您了嗎?」
「當然沒有。妳的腳步就像老鼠一樣輕。」奧黛塔臉紅了。葉夫多基亞不由莞爾一笑,略帶著含糊的氣音。「別道歉。我需要妳借我一隻手。我想把這裡整理一下,妳能幫我嗎?」
女孩遲疑了一下──病人適合做這件事嗎?她納悶──但她終究還是點頭說好,把針線盒放在地上。葉夫多基亞於是站起身輕輕吹熄蠟燭,將木架上的擺設一一拿下並遞給奧黛塔,重新鋪好白布後再逐一擺放回去。
奧黛塔認得最大的那幅聖像是聖母瑪莉亞和小基督,兩側則分別是聖彼得與聖保羅,然而她看不出其餘的是哪些聖人(畢竟維榭洛夫家不是那麼常上教堂的家庭)。此時在她手中的兩名聖人是僅剩的兩位,她們的腳邊恰巧都有一頭獅子棲息,讓她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左手的聖人目光無畏地直視前方,懷裡攬著一束棕櫚枝,頭巾底下的紅髮讓奧黛塔聯想到姊姊。她身旁的獅子前足交疊的模樣彷彿在用雙手抱胸。右手的聖人則有一張溫柔的臉龐,手持捲軸的她低頭注視輕舔腳掌的獅子,金色的辮子因此垂到了肩上。
「妳們是誰呢?」奧黛塔好奇地呢喃。
葉夫多基亞靠了過來,奧黛塔這才發現這名女士好高挑,遠比母親和瑪莎都還要高。她伸臂指向左邊的聖人說明道:「這是聖格里克麗亞,」接著是右邊的聖人。「而這位是聖塔吉亞娜。」
說完,她咳了幾聲,輕拍胸口以平復下來。奧黛塔微微一愣,將聖像遞了出去,默不做聲地協助將這一切恢復原狀。然而在葉夫多基亞夫人準備要把聖人們送回原位前,她忽然瞇起雙眼,目光在聖像和女孩之間來回打量,隨後發出了然的輕嘆。
「她們看起來就像妳們這對小姊妹,妳瞧,妳看起來和她好像。」葉夫多基亞彎下腰,把聖塔吉亞娜湊到奧黛塔眼前。奧黛塔摸了摸自己的辮子,認為一定是因為髮型的緣故。「我小時候最喜歡這個聖人了。」
「為什麼?」她真誠地發問。
「因為聖塔吉亞娜的聖日會放假,不用上課。」2葉夫多基亞俏皮地眨了眨眼。奧黛塔也不禁噗哧一笑。衝著這個理由,以及聖人與普希金的少女有著同樣的名字,她也會喜歡這名聖塔吉亞娜。3
如今紅角已經整理妥當,但奧黛塔發現每三幅一排的聖像裡,最底下的一排出現了空位。她重新點數過聖像的數量,很確定自己沒有漏掉任何一項擺件。
「這裡少了一幅嗎?」她小心翼翼地指向那個空位。
窗外的天空在此時飄來一片烏雲,葉夫多基亞明朗的眉目也隨之黯淡下來。「那幅聖像不見很久了。」
奧黛塔驚覺自己說錯了話,喉嚨一瞬間收緊。葉夫多基亞繼續解釋道:「某天我打開窗戶,像往常一樣整理架子,我想順帶換束新的花,離開一陣子再回來後,它就不見了。我翻遍家裡都沒有找到⋯⋯」
「我很遺憾。」奧黛塔垂下頭。「我希望它能早點回來。」
「謝謝妳,小奧黛特。」葉夫多基亞再度跪回紅角前,柔和的目光凝視著那處空缺。「我相信他一定會回來的。」
奧黛塔默默撿起針線盒,輕聲向康汀斯卡亞夫人道別。夫人持續面朝向聖像角,專注而虔誠,霎時間,有個想法浮現在奧黛塔的腦中:康汀斯卡亞夫人是否在向消失的聖像祈求什麼?
在她安靜地轉身離開前,她瞄見打開的窗沿壓著一根黑色的羽毛,以至於沒發現自己撞上了人。
註1:聖像角(Icon Corner/Sacred Corner),又稱祈禱角,是基督徒佈置於家中的小型祭壇。俄羅斯人習慣將聖像角稱為紅角(Red Corner),因為紅色在俄羅斯文化中是代表美好的顏色,通常佈置於東方,或是房屋的出入口。
註2:聖塔吉亞娜是學生的守護神,紀念日為1月12日。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等地的學校會在她的紀念日放假。
註3:普希金的達吉亞娜、羅曼諾夫皇室的塔季揚娜女大公,以及尤蘇波夫家的塔蒂亞娜公爵小姐都共用著「塔季揚娜(Татья́на)」這個名字,來源於羅馬的聖人聖塔吉亞娜,在文中為了方便區分,不同的人我會採用不同的字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