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階段心靈成長課」體驗：暗潮洶湧的第一階段

「你是誰？」「我是摩根，我是個溫暖、樂觀、有熱忱的男人。」
看懂這段話的，都是接受過心靈成長課「洗禮」的人。

最近很多人討論「三階段心靈成長課」這個可怕的東西，我參加「三階段心靈成長課」是在深圳工作的時候，公司舉辦的培訓，但在中途就退出了，而終於解脫後，我只怪自己沒有更早就鼓起勇氣離開。

那時候公司宣布要舉辦異地培訓，培訓的名字叫做「XXX卓越領袖營」，XXX是公司的名字，正確名稱是不是這樣我也忘了，反正就是「卓越」和「領袖」類似的字眼排列組合。公司規模大約200人，不算大，只有30多個人被挑選參加第一階段培訓，我是其中之一。被老闆青睞嘛，而且住星級飯店吃好睡好，還不用上班，還蠻開心的（不過培訓後還是得回公司還債就是了）。

一大早我們一行人被瀏覽車載往郊區的飯店，距離市區大概1小時的車程，到飯店時還不能check in，緊鑼密鼓地就開始第一堂課——開幕式。為期兩三天的課程（確切幾天我已經忘了）都在飯店內的一個演講廳進行，很小，有柔軟的地毯和緞面的窗簾，配色是在老飯店常常看到的鵝黃色和酒紅色，整體環境還算宜人，就是沒有窗戶，有時讓人覺得悶悶的喘不過氣來。

義務參加的「助教」們

在進教室前，所有人都得把手機放在演講廳外面，公司的行政同事準備了專門收納手機的袋子，每個人的手機都能乖乖的安置在裡面。第一眼看到這個我也沒什麼特別的想法，猜測是怕我們不夠專心吧，畢竟要是無聊的演講大家一定手機滑個不停，後來才知道是怕我們錄音錄影啊。

走進演講廳時，迎面而來的是震耳欲聾的開場音樂，聽起來有點像某種聖歌，就是那種要鼓舞人心、讓人感到開心的歌曲（現在想來還蠻像《周處除三害》裡的邪教歌曲），還有一眾看起來像「導師」的人，排排站在已經提前擺放好的椅子們前，很明顯就是等等要發言的人。

等到所有人都入座，站在導師中間的中年男子拿起麥克風發言了，他自稱為「王導」，大家也都這麼叫他，事實證明他就是這場活動的導師，也是唯一一個，其他人都是「助教」。助教們一一自我介紹，他們的共通點除了頗有來歷之外，就是他們之前都是王導培訓的學員（我們公司老闆也是），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都是無酬參加這次培訓的。

神奇吧！什麼樣的培訓這麼有吸引力，讓人自願犧牲珍貴的特休，請假好幾天來義務幫忙？

貴鬆鬆的學費

上午就在王導一通說教式的開幕演講下結束了，對一個為期兩三天的公司培訓這也正常，總是要有個有點年紀的人講點廢話開場，目前為止也沒有什麼奇怪的，一行人離開演講廳拎著手機快快樂樂吃飯去了。那時候天氣還挺冷的，就像最近綿綿細雨下個不停的台北，深圳的郊區下起雨來到處都霧濛濛的，穿再多衣服都覺得冷颼颼的。

飯店的buffet真好吃，這次培訓來的太值了。同事們三五個人坐一桌，不久就把餐廳的氛圍炒熱了起來。每一桌除了都有好幾個小火鍋外，有個相似的話題也開始在每一桌蔓延開來——老闆花了兩百多萬（台幣）舉辦這次培訓。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不過大家都很驚訝，算下來平均一人得花個五六萬（台幣），這間飯店的價格我們也都查過，不至於啊。不過現在知道坊間「心靈成長課」的價格後，我也就不是那麼意外了。

你很好，但還不夠好

真正的課程開場從「撲克牌遊戲」開始，三十多人圍成一個大圈，每人抽一張撲克牌放在自己的額頭上，自己不知道自己的牌面，只有別人看得到，蠻像是常見的團康破冰遊戲。整個遊戲過程我們都不能開口，王導在旁邊說著「不能說話...」，除此之外我們也不知道遊戲目的是什麼，只知道大概有限制時間吧，因為王導每隔30秒都會公告「過了X分XX秒」。

在一片靜謐中每個人面面相覷，有些人相視而笑，就這樣過了快十分鐘，那時候我才剛去公司一個多月，沒有能讓我眼神交流、對視而笑的人，所以我開始觀察起撲克牌的花色。我是很討厭呆站著什麼都不做的人，如果要等一輛公車5分鐘以上的話，我會直接走到下一站，寧願徒步走一兩站也不要在公車站乾等。

於是我發揮起急性子的個性，開始把同花色的人拉到一起聚成一團，行動的時候我也比手畫腳了一下，過不久眾人也紛紛效法起來，沒多久就形成了六七個根據花色分類的小組，幾位助教們也紛紛走到每個小組旁，剛好一組搭配一位助教。這時候王導說話了，「完成時間12分鐘，在我帶過的班級裡算很久的了，不過你們還是做得很好。來，助教們把各自的學員帶開反思一下。」

王導說話的語調總是很柔和，聽說他長年定居歐洲，說起話來也有股子紳士味，但用字遣詞卻——怎麼說呢？有時候還挺沒禮貌的，讓人猜想他是不小心太過諷刺，還是就是瞧不起人？我總是想起他面帶微笑、好聲好氣地駁斥上台說出自己真誠想法的人，「你確定是這樣？想一想，是不是你自己哪裡搞錯了？」

等組員圍成一圈坐定後，助教解釋了小組的運作方式，接著就是「反思」，每個人發表對「撲克牌遊戲」的感想，起初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願意先發言，也一直躲開助教的視線，助教微笑看著大家，開始點名發言，第一個人起了個頭之後，後面發言的人越講越多，對我們這些受華人教育長大的人而言，講一些假大空的感言太容易了，隨便幾個沒意義的句子排列組合一下，就又是一篇可以登上大雅之堂的講座內容。

輪到我的時候，我提到很慶幸自己主動打破僵局，大家也紛紛響應，沒有繼續呆站著，此時助教打斷我的話說到：「但也有可能你觀察到的遊戲規則是錯的，卻一意孤行主動幫大家決定這麼分組，從另一個角度看，你是不是比較固執呢？」我皺了皺眉頭回答：「你要這麼解釋也可以，不過這次很幸運沒遇到這個問題。」就草草結束了我的心得發表。

反思再反思，PUA再PUA

為期兩三天的培訓有非常多的「反思」橋段，往往是在一個簡單的團康活動之後，王導會要求大家以組別為單位圍成一個個小圈，來分享彼此的心得，每個人都被迫一定要說點什麼，在分組分享完後開始上台發表，大家自願上台拿起麥克風分享給全班的人聽。

隨著培訓進行到中後期，大家已經習慣上台分享，越來越多人主動上台，麥克風變得像接力棒一樣炙手可熱，除此之外還有個有趣的現象：發言總是充滿著「檢討自己」的內容，就算是看個5分鐘的簡短影片，大家都可以從影片中反思出10個自己的缺點來，如果現場玩剪刀石頭布，雙方大概也能擠出「這不是我一人的勝利」和「我應該觀察的更仔細」這種鬼話，以前在學校寫作文都沒這麼賣力。

跟我很要好的一個同事（直到現在我們都是好朋友）馬上就觀察到了這個現象，他拿起麥克風說到：「其實就是個小活動，看不出什麼，大家沒必要使勁往自個兒身上找問題。」他說的對！我怎麼沒發現呢？剛開始我也會順從王導和助教們的引導，配合大家輸出「我怎麼做可以更好...」的結論，但久而久之這種配合已經內化到我心裡，對任何事情的反應都從自我檢討開始。

面對革命性的言論，王導當然要拿起麥克風回應，「大家來到這裡就是在『體驗』，保持開放心態，不要對任何事情先入為主，那會讓你錯過很多。」之類云云，確切的發言內容我已經不太記得了，不過重點就是別預設立場，假裝中立的引導我們要勇於接受批評等等…另外，「體驗」是穿插在整個培訓的關鍵詞，變成了合理化任何活動的藉口。

找到自己的「鑽石」

每天的課程都持續到晚上八九點，在某個夜晚來到了第一階段培訓的高潮——找到自己的「鑽石」。聽到鑽石兩個字時，我以為是什麼生命寶石之類的理論，例如7月出生的誕生石是紅寶石，但並不是。王導突然對坐在最後一排的老闆問：「你是誰？」，老闆馬上中氣十足的回答：「我是XXX，我是個可靠、有責任感、堅毅的男人。」語氣十分堅定，果真是個堅毅的男人。我一頭霧水得看著老闆，又疑問又想笑，這是什麼喜劇橋段嗎？緊接著幾個助教在王導的引導下，紛紛大聲說出自己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和男人，被點名到的助教倏地站起來，一個個輪流起立坐下，像在玩蘿蔔蹲一樣，還是特別吵的蘿蔔。

是的，這個夜晚每個人的任務是找到自己的「鑽石」，怎麼找到鑽石呢？不是去礦坑裡挖個一年半載，而是要仔細思考「你是誰？」，並用一句話來概括「你」，再經過小組成員、助教和王導的認同後，你就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鑽石，不過這個認同也是個無比滑稽又漫長的過程…據王導說，一位美國知名歌手（我忘記名字了）在1970年代找到了自己的鑽石，讓他突破了創作瓶頸，然後就大紅大紫了。

我隨便想到幾個形容詞之後，助教和小組成員們異口同聲對我說：「你是誰？」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與助教雙眼對視並認真的說出：「我是摩根，我是個溫暖、樂觀、有熱忱的男孩。」助教首先批評我「你的眼神沒讓我感覺到你是個溫暖、樂觀、有熱忱的人，我不覺得你是這樣的人」，接著又說「你都快30歲了，已經不是男孩了」，是的你沒看錯，一個跟我認識兩天的人就這樣評斷我是什麼樣的人，還要干涉我的自我認同。我跟王導再進行了一遍荒唐的「認同儀式」，我收到了同樣的批評，為了趕快回房睡覺我只好屈服，改口稱自己男人。

除了貫穿整個培訓的荒謬感和暗潮洶湧的PUA之外，第一階段還有些「正確的廢話」課程，透過一些互動環節（是的又是團康）和看看影片，讓大家學習積極主動和利人利己等等正向觀念，這些東西怎麼說呢，沒有人會說它錯，但就像那些看過就忘的心靈雞湯一樣，沒什麼意義，不過這畢竟是個為期幾天的企業培訓，不水一些內容怎麼把時間填滿呢。

怎麼可能就這樣結束

培訓結束後，所有成員被拉入了一個大群組和小組的小群組，每個人要在第一階段培訓結束後一天內發出文字心得。綜觀整個第一階段課程，除了是不是讓人作嘔之外，整體還算能夠忍受，而且因為是公司培訓，所以也有一些跟同事互動的橋段，讓剛進公司的我受益良多，不過怎麼可能這麼簡單就放過我們呢，第二階段的培訓才堪稱「心靈成長課」的實質內容，更是「服從性測試」的絕對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