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統計市場街上現有攤檔商家販售的商品與生意種類,例如沒有展品的電器行二〔想來是過去作為家電通路節點之一的小商號,為信任其服務的老主顧提供參考型錄,幫忙叫貨。〕中藥三,西藥四〔其中一間只販售少數幾種特定藥品,不知要算半營業或半歇業狀態?〕熟女系精品服飾二〔其實我沒進去確認過,但看此刻櫥窗展示的不是中空裝,自然以為是不趕潮流的媽媽服裝店。〕美而美等級的連鎖或前連鎖早餐四,麵條與水餃皮作坊一〔雖然接受零購,但未在門口擺攤陳列,主要以出貨給附近街區、鄉鎮飲食店家為主。〕南北貨一〔在我觀察初期,市場街略具規模的南北貨無公告歇業,店面回復一般住家。碩果僅存專營薑蒜香菇蝦米扁魚昆布的乾貨店,幾年下來換了好幾手。現今主人且將生意從室內店鋪,遷至由木板、帆布、棚架依牆百搭的固定式攤位,不曉能否長久?〕米麵花生雞蛋等等食品雜糧三〔其中1間離開市場小街,位在公寓叢林住宅區。〕美式炸雞+台式雞排+鹹酥雞專賣共五攤。有魚檔二,但無魚生。
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提出,大書特書的營生種類〔最特殊的就屬外配打理,設置如檳榔西施玻璃小屋,閃閃亮亮的美甲按摩,順便刮腳皮了。附近一帶,更小的市場和住宅區,也隨處可見利用自宅經營的美體護膚中心,由外配主持的份額越來越多。乃至最近全省各街區都如雨後春筍一般,先後開張的越式洗頭店,大有取代快速理髪家庭美容的趨勢。〕倒是缺席的民生行商,在我心裡形成一個又一個要求解答的問號,揮之不去。帳面數字空白,反而揭示了這條在我想像中曾經興盛的市場街,如今患了自理功能退化的老年病。
屬於民生基本項目,但不見於這條市場街的商品與服務,如鞋襪衣帽──此處指居家拖鞋、出門至附近走動的便鞋、運動服、家居服專賣──學生文具與兒童零食,也沒有懸掛代表品牌的內衣或百貨行〔住宅區倒有一處公寓,出動三槍牌宜而爽的舊燈箱在路邊為自家的gogoro佔車位。〕花店、家庭五金、香燭〔僅僅一街之隔,我家社區市場涵攝腹地、人口較對面絲路街區約略相當,共有6間香燭店。平均散置不同角落,採家庭副業型態經營,競爭激烈。最新的店鋪且在我進行觀察之後方才開業,拜拜祭祖市場萎縮情況或不如想像嚴重,也未可知。〕桶裝瓦斯〔這兩年開始,許多飲食攤商都改用App敦請瓦斯通卡車支援了。〕熟食也不豐盛,除了一攤用塑膠袋裝好的素食,還有零星幾個為家庭餐桌提供現成配菜的炸物攤,並沒有一般市場常見現煮手工漁丸附湯,整隻或切塊的烤禽類。
市場街的早餐店會把做好的三明治擺在門口,爭奪趕時間的客人。就連夙有名望,上過美鳳有約和非凡頻道的親子丼+白咖哩燴飯,一度退休的青草茶,加上之前特別用畫架擱塊小黑板,黃色粉筆寫上「注意!這裡不是早餐店,別亂闖!」提醒一早肚子餓的客人切莫打擾的異色咖啡館,以及新近由早午餐街延伸過來,懸掛歡迎食尚玩家來訪紅布條的自家製平價甜品店,也陸續趕早,加入搶市的行列。有趣的是另一條早午餐街上的店家,設定休閒品味,並沒有加入特早場競爭,慢條斯理準備,按表定時間營業。同時中午時段也不見任何店家擺出做好的便當,在街邊招攬生意。
將早晨時段三明治朝向域外的流動軌跡圖,與中午無售賣便當的花車吸引入流進入市場街的事實合觀對照:年輕族群日間大量移出街區,然而外地來到附近的上班族,午餐選擇進入街區覓食的人數卻不多。絲路街區日間常在人口老化,減少消費,市場支撐力道薄弱,日常生活機能已經衰退了,無能自足。如此一來──我可不願輕率貼上「惡性循環」這個多少有點意識形態的標籤──年輕族群傍晚以後時段逆向回歸,考慮供應上的欠缺,也只能轉而越出街區,到外環、隔壁街區打發日常。
我觀察絲路街區晚餐時段營業的飲食店家以炒飯、麵食為主,總共6間。早在韓流崛起以前就在街區立足的韓式烤肉,兼賣一般口味的水餃、蔥爆及沙茶牛、羊、魷魚快炒。不僅缺少平價肉排,最令人拍案驚奇的現象,竟連滷或炸排骨飯、雞腿飯都意外少見,鴨、鵝料理無有。與其說市場街肉食攤檔蛋白質供應不足,又或認為街區所須營養,與年齡因素成反比,故較平均分布為低。倒不如推斷街坊抱持舊式營養觀念,減少肉食攝取。無論如何,有一隻市場看不見的黑手負責指揮,操縱,平衡,滿足最低必要機能。多餘的能量,是乃成為剩餘,只能撤出,街區進入老化的迴圈。
至於把兩側公寓叢林也納入統計,首先就是含齒科在內,整個絲路街區內部,診所數掛零。小型醫療診所,全部集中外環道路。其次,也沒有個人經營的傳統咁仔店。曾經存在不曉屹立幾年非連鎖的青年商店=第一代進化後的咁仔店,作為這條絲路上年齡最大的古蹟,疫情前夕一度轉型,加盟OK體系。裝設提款機,主打國際冰品與網拍取貨,可惜沒能撐過半年。昔日聚在青年商店門口買零食、玩扭蛋的一干稚齡學童,自此也就散了。
殘餘代表了功能已經消失,或被取代,轉成非必要項目。究其原因,人口老化凋零,生活風格與形態丕變。現代人購物選擇超市、網拍或量販賣場,除了價格優惠,所須一次購足。還看上在這些地方購物,兩造分別以顧客及售貨員的身分,有限度短暫接觸,避免牽絲攀藤,進一步發生非必要之人與人的聯繫。許多人緬懷老派購物場所提供人情往來的温情與樂趣,頌揚不已。其實,巷口雜貨店和傳統市場,往往正是將社區單向度浪漫化的最典型案例。
現代化附帶生產了懷舊人情的神話〔=集體渴望〕,把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疏離視為一種疾病,要求對治。由親及疏,擴及消費、購物、辦事,乃至所有社會交往、溝通與管理的節點,希望從跟機器人一樣無名無姓者打交道的異化情態,找回人與人互動,理應具有溫度的質感。然而現代化程度越高──容我東施效顰,偷師學者專家把這種情況叫做超越現代化,或超級現代化、現代化2.0,代表現代化經電子洗禮,進一步的升級版本──就越多人不愛在購物消費的時候,還要額外張嘴、動腦、放感情,跟售貨服務人員東拉西扯話家常,追求舊社會以傳統市場和咁仔店為理想模型的人情交流,反而堅決要鑿出一條像護城河那樣人際斷裂的距離。
當然也有人喜歡消費過程滿溢人情味。例如家人在追的一位IG開箱網紅就曾撰文,說她買東西總會拉著櫃姊抱怨丈夫同事公婆妯娌,聊聊上星期出差旅遊,又或中午都去哪兒吃飯,嘻哩哈啦沒完,換來打折和全套贈品試用包。蹭贈品的網紅如此,嚮往人情豐美的傳統消費風情主義更不用說。我看電視劇裡的理想咁仔店,總是上了年紀的老闆叫得出你的小名,問候媽媽近來身體怎麼了,大哥還在原來公司,跟去年一樣忙?妹妹呢?有從美國寄明信片回來嗎?然後跟旁邊替供應商送貨的小子炫耀,打從你穿開檔褲起,他就整天抱著你,玩弄你的小雞雞,逗弄發笑。一夥人聽了這麼一段溫情敘事,不免螢幕裡外皆感性,眾家樂陶陶。所有的市場街也一樣,座落於社區腹地範圍內,由社會餵養長大,反饋社區,同時也更依附社區。我不知道咁仔店主人和他的顧客進行以上互動所佔比例有多少?會不會是編劇基於人情懷舊的浪漫期待,才在自我定義的迴圈裡,生產出如此理想化的描述?
野村敬志與西澤晃彥合著《都市的社會學》,作為西洋學術在亞洲本土化一個很好的案例,曾經引錄下町出身的作家小林信彥戰後的個人意見,批判鄰里之間溫情往來的人情共同體,疑是影視媒體聯手炮製的神話〔見該書中譯本143頁。〕即使限定從個人經驗考查,今日回顧這個問題依然顯得複雜,與觀察者所處時空,傳播媒介不同發展階段有關。
前世代的人誕生在一個充滿異己的世界,非凡英雄乃能逐步發現自己是個有能力進行獨立思考的個體,遂對大社會灌輸給他的一切,保持反射性的警惕。超級現代社會的市民,自出生起就被抛到一個充滿影像和螢幕的地界=一個遍布螢幕的存在之林,很快發現自己也只是一個螢幕。所有人盯著螢幕〔=關注彼此〕,互相模仿,邊看邊學。
我常半開玩笑,指出影視節目發揮倫理教學作用,最低限度不只是邊看邊學,更在於邊裝邊學,其實我的態度是完全認真的。問題的根源就在人文主義,暨擁護他們的信徒,對於鄰里互動和人情往來模式共同具有的浪漫情懷。在街區行走,無論是與鄰居交談互動,還是在商店餐飲場所購物消費,如何才是適當的行為模式?就我的觀察,凡涉及社會倫理,所有人很可能都是參照手邊的螢幕,邊看邊學,也邊裝邊學。也唯有邊看邊學,邊裝邊學,最終才學得會合乎社會倫理的適當行為到底是怎樣。在真正學會=將規則的合理性融入內心以前,只要能在實踐的層面表現出來,作為一種外顯的事實,在我看來,就算鐵打也拗折不了的真實。換言之,再沒有比得之於螢幕,繼而又表現於螢幕,更真實的世界了。
從小和我媽逛街,就發現她進商店以後絕對只動口不動手。上菜市場,也決不會碰觸未確定購買的食材。自我青少年起,母親因情緒問題,再也難得出門。父親去世以後,家中電視機未見開啟=關閉觀看世界變化的窗口。我幾次半強迫帶領他到新型態的超商、超市購物,面對滿架商品,毋湯個己給人胡白拿,無論如何不肯自取商品至櫃台結帳。前面說過,每個從自己時代生活過來的人,都自認行事得體,所有作法按照規矩來。上一輩總嫌棄少年家亂了套,少年家也頻頻誤解上一輩越活越是胡白來。因為每個人活在他一路長成的時代裡,大社會就是這樣教的呀!
自從上個世紀末日劇盛大流行以來,陸續跟隨家人去日本旅遊好幾次。每次在餐廳用饍,都會觀察左右距離稍遠一點的日本人,進食前會不會如同電視映畫裡的角色演出,雙手合十朗聲說いただきます,食畢則說ごちそうさま。老實說,十次裡連一次也沒見到。不禁懷疑這種情況會不會類似曾經也年輕過的人類學家岸政彥長期觀察沖繩風俗,早先到處看見在地人果真如媒體報導,動不動跳起手舞來。直到在田野待得夠久,不知不覺被當成在地人看待,始發現除非意識到外界的眼光,舉凡外國人、觀光客在場,攝影鏡頭,特別是大社會的無形攝影機,單單只有本地熟人聚會的場合,私底下根本沒人會動輒跳起手舞來。
一個更淺白的比喻,綜藝劇組裝設室內定點攝影機,想讓觀眾一窺大牌藝人螢幕底下的私生活。可是無論說話語氣,招牌表情,習慣動作,尤其會選在正確的Cue點做反應,其實與平常在螢幕上的表演相去不遠。
疫情期間家人父母雙雙失智,氣切,插管,臥床,至今依靠呼吸器維繫生命,所有假期用於就醫看診,至今無有空閒出國。未注意從什麼時候開始,家人上市場街用餐,開始習慣倣日劇對白,主動和店家搭話,謝謝,很好吃。這個價錢可以嗎?拜託請儘量調漲一些吧。
因為我一直沒有工作,利用每週幫我媽買菜,幫家人繳費找零不用還,以此取得少許零用錢,才得以隔陣子去英雄的資源回收舊貨店撿拾過期圖書回家閱讀。無論如何絕不會發佛心,請求店家調漲價格。每次聽家人和市場街上的店家客套對話,雖然也在旁邊陪笑臉,鞠躬作揖,心裡總覺得有些違合。怎麼從來沒有店家像五郎劇一樣,趁著收拾桌面的時候,感謝我把碗盤吃得如此乾淨呢?有天我忍不住跟家人提起這項偷偷進行了好些年的觀察。家人大驚跳起來,亂說!怎麼會沒有?不管去任何地方吃飯,眼睛裡看見的每個日本人,飯前飯後都是這樣說啊!也不知究竟是我觀察失誤,還是家人看戲入迷太深,不知不覺拿影視畫面取代了現實。
聯繫是一種現代性的要求。當我們來到一處地方,與人交往互動,面對,溝通,理解,主體與地方建立了聯繫。一旦發展進入超級現代社會,情勢逆轉丕變,「去聯繫」反而成為新一代的表徵模式。到達一處地方,站上一個位置,我只是路過,無意與任何事物建立關係。於是意識放空,推拒意義進入=我要廢。廢墟正是超級現代性所投射出來的極至意象,體現宅式孤獨的個體。〔為什麼可以這樣宅?因為活在超級現代性的世界裡,各類型文化、資訊與商品的生產都已經爆量了,以天羅地網的密度佈置在你我超級市民的左右,填補、取代,耗盡,引發了反動,這就是廢墟照引人共嗚,得以成為一種流行次文化的潛背景。〕
有些人把街區地盤底下埋藏的實質在地性、具歸屬感、共享成長歷史的人際與生活網絡看成為社會進行健康檢查,其中最重要的幾項標準。然而咁仔店、傳統菜市場所代表,以鄰里空間為範圍之人情熱絡交織的時代已如似水年華,早已一去不復返了〔或者如之前小林信彥所論,根本不曾真實存在過。〕超級現代社會讓人們有機會從人際網絡的膠帶、綁線,牽扯纏身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城市裡越來越多提供人們脫去實質交往,體驗個體孤獨的消費新場所。超級市民內在的風景線就是孤寂與荒涼,各自獨享以宅為名,個體性的自我。
拿我自己來說好了,一生搬了三次家,轉換不同住所與同棲家人。除了青少年時期棄學逃家一年十個月,始終生活在同一鄉鎮幾平方公里的範圍內。然而在內心深處,老是懷疑自己的生活與地方之間缺少繩索綁帶拉扯牽絆的感覺,對於自己棲居的街區,一直不曾找到歸屬感,未能坦白自信說出「我是在地人」。
有次家人考問我,社群網站仿日本綜藝妙國民糾察隊,熱衷羅列各縣市鄉鎮在地人的指標。一、大菜市周邊不會迷路。二、最熱鬧的一條商業街,明明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卻為自己取名叫「站前」。三、對前往大社會所必須跨過的越河鐵橋充滿了感情。三題全對一百分,確認了我是正港在地人。
其實每次被人問到哪裡人的時候,我都支支唔唔籠籠統統含含糊糊空空洞洞,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有什麼話可以把這困難的問題呼攏搪塞過去,著實沒辧法逕直開口回答。我心默想:若我不假思索立即說出一個鄉鎮村里的名字,那其實是敷衍你。然而我對這問題的想法,又很迂迴漫長,不是三言兩語可以交待清楚。
家人與我適相對照。自青少年起異地求學,就業,婚嫁,難得回返家鄉。自從父母雙雙失智,接來就近照顧。至今我隨她返鄉幫忙收整空屋,同條巷子的鄰居,聽到動靜聲響,一定會出來招呼,站在路邊用客語寒暄敘舊群聊天。自從與我遷住目前社區,一早出門上班,與每層樓的住戶,不僅有著共乘一部電梯之誼,也對各家戶人口狀況,具一定程度的暸解,多少有著比微笑點頭再深入一些的交情。至於臨街的商店,不管什麼性質,是不是曾經消費過的店家,飲食店且不說,就連五金行的工讀生,機械馬達的會計小姐,換紗窗玻璃水電修理的老師傅,還有取得丙級廚師執照,在自家客廳擺上幾張桌子,將總是閒坐沙發看電視的年邁父母請進內室,以小小自助餐名義開店做生意的男大姊,只要步行經過,隨時都能停下來,和人輕鬆聊兩句。
可嘆我連同棟樓的鄰居,哪樓哪戶從來都沒弄清楚。每當電梯強碰,家人少不了當眾喝斥,怪罪我不懂幫忙老人、婦女和提重物的少年家按電梯,沒禮貎。可是同棟公寓棲居為鄰這麼多年,尚須開口請問對方住幾樓?實在也不免讓人感到難為情。之所以會產生這種尷尬,全因家人不知我白天在家,自有一套躲避與鄰居碰面的戰術。
先是單純想避開與總愛盤問我工作、家庭、政治傾向種種身家問題的大嬸,兩人共乘一部電梯的因緣,選擇步行爬走樓梯。後來索性減少出門次數,累積待辦事項,整合行程繪成順風散步的地圖。巡逛絲路,沿活動中心防火巷離開絲路街區到外環的萊爾富取貨,再穿小巷繞遠到上個月開張的布丁+可麗露雙寶專賣店查看到底有沒有如YT廣告宣稱的排隊和秒殺熱潮。郵局領掛號,全家ATM,循蛛絲再次進入絲路街區,全聯買雞蛋、一顆檸檬、一小條美奶滋,最後反向越過八米鄉道,四下察看有沒有鄰居的身影,小心翼翼拎回家。
我無論離家外出或出外返家,不會冒然開闔大門,一推到底,或是任由習慣無意識放手,發出啌咚一聲,所有住戶都能由聲響判斷你的動靜。輕輕閤上第一道門,務求靜音不擾鄰;然後用一根手指將第二道門的鎖閂壓回,靠在彈出的終點線前,直到電梯開啟最後一刻才輕巧推上,預留隨時應變的空間。伸手按電梯之前,如果正在運轉,或是運轉中聽見樓梯間有聲響傳出,就且佇立暫候。等待所有聲響動靜停止,再重新召喚。外出返家,先在騎樓觀望電梯使用狀況,見到有人等待,就繼續信步往前,多繞小半條街道再轉回來。進入公寓大門,如果指示樓層的燈號依序明滅,代表剛才有人登樓,或有人即將下樓,必然暫緩按鈕,靜待事態明朗,再決定下一步如何行動。電梯往上,抵達預定樓層之後熄燈,代表安全無虞。若是接續往下,可推斷有人搭乘下樓,我就循樓梯到一、二樓之間的折返平台暫棲,儘可能避開與鄰居不必要的照面。
有天我開門外出,臨時有別的想法,重新折返登樓。就在電梯開啟的時候,對門小心翼翼開了道縫,這才發現鄰居也施展同樣戰術躲避我。好幾次不及閃避,撞上不同樓層的鄰居,雖然兩造互相點頭打招呼,和藹相待,但我心裡頗為苦惱,滿懷恚恨與懨氣,耽心他們是否設想我是遊手好閒之人,心生警惕提防,看不起我?後來這種惱人的照面次數多了,我在電梯裡透過反射的鏡相,偷偷觀察鄰居的表情,發現他們竟也自我惱恨:已經極盡小心地閃避,怎麼不管任何時間,出門還是會遇到我?擔心自己在我眼中會是什麼形象,云云。
本文一開始提到Jane Jacobs對長屋公寓結構導致互動限制的評論,正代表超級現代之初,人文主義者對人情共同體面臨解體危機的擔憂。其實,認真考究起來,這句描述必須修正為「對人情共同體的神話面臨崩解危機的擔憂」。再則,珍雅各的意見,看在像我這樣的虛無主義小子眼裡,不免要發出人情體溫難敵水泥牆壁隔絕攔堵之譏。社區互動,主要還是考慮鄰里社交、與特定心儀人士接觸往來的欲求強不強?真正喜歡交朋友、擅於交朋友的人,一定不吝主動積極多走幾步路。從小學起,常見座位相鄰,或共走一條通學路者結為好友。然而排頭排尾不同班級,住在不同學區的二人,超越結構所限,一樣也能擁有好交情。甚至,我記得很清楚,結束棄學逃家流浪童工的歲月,重返校園,上蒼憐我,讓我順利升上二年級。開學第一週,重新選舉班級幹部,兩位候選人競爭激烈。舉手表決的結果,擅長形象佈建的某同學,囊括座位圈以外多數選票,得以微距險勝。但與自己座位接壤鄰近一帶,幾乎全投給了競爭對手。
將上述童年往事當成人生的隱喻來讀。跋涉一段路途,尋得某位自己感興趣,真正想與之交往的對象,事後往往證明,這才會是合得來,能夠經得起考驗的人情。如果將社交消極侷限在左右幾步,每天出入自然得遇的範圍,除了彼此認識日深,反而造成遠離;且還說明現代人精神餘裕有限,為了充份因應生活諸事,寧願選擇縮減社會交往,原則上只會預設接納前後左右緊鄰自己住家的不特定人物=任何人都可站進去頂包替代,叫做「鄰居」的人形殼子,按禮貌程式交流互動。只要不多添麻煩,誰人都好。
如果能夠,搬進天涯海角隱逸山林裡的獨棟一家軒最好,多數人知道理想不可及,只好務實,退而求其次。如果有兩種住屋形式可以自由選擇,一是與鄰居共用一堵矮牆圍籬,外人視聽容易打探觸及的平房,另一種則是家家戶戶在形式上嚴守密閉隔離,蜂巢式的公寓大廈。在控制價格種種經濟變數與舒適度的情況下,我想,越來越多的超級現代人巴不得出入家門減少和鄰居碰面的機會,棄珍雅各之所提倡,選擇在先天結構上設計成與鄰居保持距離的後者。讓我們這一家好好宅在自己的屋子裡,鄰居別來亂。超級現代人真正愛的其實是這一味,間違いない。
社會建制支持離群索居,原子式的生活型態。保有隱私主權的個人起居間,搭配大量文化產品,動漫影視,電話,電視,電子遊樂器材,高傳真音響,特別是網路包辧了工作、遊戲、購物、繳費和送餐。我把各種助人得以耽溺家中,減少出入公共領域的生活、休憩和娛樂設施,看成通往超級現代社會不可缺少的護城河工程。
個體宛如一座單人城池,護城河四面圍繞保護。無數的個人城池聚合成了大社會,有如宇宙中一顆又一顆孤立的星球兀自在軌道上默默的旋轉。與直覺相反,這種受到圈圍保護的個體,並不與政治引力絕緣。刻意與公共事務保持疏離的存在形態,反而更容易傾向在不知不覺中接受日常統治。競逐權力的政治從業員嘴巴上憂心公民意識轉趨淡薄,其實愛死了。事實上,他們也不得不愛。因為這個發展階段的設定,早已內建在系統裡。想要改換方向,就得捨去整體偏向消費主義的政策,實在不伐算。系統向商業傾斜,自有一種陶鑄規訓使人習慣的作用,越發覺得由護城河環繞的城池是個隔絕危險的安樂好所在。這就是現代政治透過治理實務,慢慢鍛鍊出來統治史上最為厲害的無敵放大絕。
護城河為每位繭居其中的超級市民,根據自我定義的美好,提供完全按藍圖打造,客製化的舒適棲居地。一旦遷居進去,所有事物都是自己喜歡的,心愛的,認同的,亟欲擁抱的,不管是安全感,還是安心感,一舉達到雙滿點,實在沒必要再積極向外探索,了解個體城外的世界。更且為了保持安心棲住的環境不改變,除非有助增進封閉世界的美好,儘可能不引進異己的資訊水流。
從小我媽購買食物與生活用品,總不惜繞遠,多走幾步,絕不在距離住家最近的商店購物。雖然巷口雜貨店的老闆不一定叫得出你名字,但大致上知道你是哪家主婦。畢竟全村子的人際網絡多多少少互相交錯,孤峭一個人,很難一直躲在沒人認識的安全堡壘不露臉。媽媽晚年眼盲臥床,仍不改習慣。託付我與妹妹採買生活所須,不忘再三叮嚀,到距離自己住家遠一點的地方,小心防範,莫要被人認識了。難怪傳統消費場所式微,絕不會越過橫亙在業主與顧客之間那些虛擬化、脫域化的場所大行其道。這豈是一般民眾不識人情寶貝的品味所能解釋?藉由護城河的保護,一旦感到不安,隨時可以撤,可以人情斷舍離,遠離危險的場域。依照這個須求,網路安全多了,卸除了傳統社交附帶的威脅性、恐怖感,二次元更是個絕佳好所在。之前提到絲路街區所有性別年齡的集會點通通消失了,按照我的護城河理論,他們想必轉進螢幕,網路,二次元世界。護城河後面的街區令人安心,更容易找到能夠容納自我的站台,每日流連,可說是比任何實體地方都更偉大的好所在。回家後家人少互動,免去答嘴鼓,養精蓄銳,等待在網路上盡情表現。在那個世界裡,受到關注,贏得認可、地位感與自尊感,足以覆蓋一切不如意。網路才是連親蜜家人也看不見,更真實自我揮灑生活的主戰場。
社群網站和網路交友不用說,時下把網路訂餐劃入懶人經濟,其實未能掌握精髓。社交極簡化、機器擬人化,才是平台經濟大盛的硬道理。
事情其實很好理解:填飽肚子,買便宜商品,方便拿網購的包裹而己,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和店員有太多實質深度的友誼牽扯。ATM與超市取代了咁仔店,免去與人打交道的麻煩。相對來看,一次又一次形式主義的微情感交換,反而比較讓人安心。超級現代社會的超級市民們,朝思暮想的,正就是從傳統社區鄰里的人情網絡解放出來,移居到位在護城河後面原子化的個人城堡裡。例如我發現樓下小七店員記住了我的名字和手機末3碼,此後看見我從門口路過,都會比照對待家人的模式,主動跑出來親切報告今天有或沒有我的包裹。我嚇到了!從此換去另條街遠一點的分店陌生交關,以便繼續享有匿名者的自由與受到陌生保護的安全感。
同樣的邏輯,每次我都若無其事跟星巴克的咖啡師隨機編造虛構的姓氏或英文名字,除了幾次忘了自己改換名字延遲取餐,從來不曾有人跟我計較到底姓什麼,可見每一次兩造之間的微情感交換都是通用型的形式主義。最高!儘管動用高等形式主義技術賦予它一個人性的名字、體溫及心跳,收藏在最核心的保險箱裡面個體的孤獨性,還是保持不變,不受人情侵擾。五郎每次到外縣市接洽業務,對方想作東,熱誠邀請他就近用餐,或往自家便飯兼溫泉洗浴,他都娓婉拒絕。為了逃避業務以外的人情糾葛,不惜說謊,辯稱自己一點兒不餓,再不然有要事待辦,趕著去另地。臉上堆著笑,內心惶恐,東推西辭,就是不要讓自己的業務對象找到機會,在兩造之間纏上一條人情的紅絲線。同桌吃飯是攻破私密防線的起手勢,先前費了好大勁兒挖掘護城河防身的現代個體性,可不能輕易被攻破。
如此成就了一種另類分區法規的寓言:小時候常在報章讀到社論文章讀者投書,推許日本住宅區與商業區嚴格畫分的制度。後來看到五郎每每在老半天不見人煙的住宅區焦急奔走,發現打破齊一化景觀的飲食店,就特別開心,欣慰。彷彿象徵擊退向原子化看齊的孤獨與疏離,特別能在清一色的規畫中顯出雜色的可貴,每每成為螢幕上最受觀眾歡迎的亮點。
老店飄香,沒有加裝超靜電排油煙設備的炭爐燒肉傳出燻人眼淚的濃濃煙霧。每位個人城主加緊開鑿,巴不得護城河多圍繞自己幾圈,以使得個體更加孤立的方式來保護個體。這就是我所看見,大社會指派書吏日夜趕工,不停書寫未來哲學的序曲。
我觀察絲路社區鄰里公開互動的發生頻率只略大於零,絕少在路邊看到停下來聊天的數人小團體,固定聚會的集團更是無有。有可能絲路社區形成初始,未經規畫,一口氣從四面八方湧入襄贊現代化的街坊,短時間在這塊地盤上植滿公寓叢林,沒想到要為公園預留空間,沒有涼亭,沒有大樹下,沒有可以自由就坐的公共座椅。珍雅各的社區批評,表面上具有高度概括性,地理環境與設施必會促進或阻礙鄰里互動。絲路社區因為缺少聚會點,沒能形成有利交往互動的環境,最終造成聚眾聊天難得一見,社區瀰漫清冷寂寥的氣氛。真是這樣嗎?
按我之前的想法,有心結交朋友才不會計較多繞幾步路,若有須要,設置幾張公共座椅也實在算不上什麼難辦的事,我傾向非常通順的邏輯反面乍看怎麼也說不通的另一選項。
我在街區遊走,總是感覺昔日家庭即工廠時代,這座曾經致力為今日社會型態奠基的去工業化部落,與各種神聖噪音相比,如今士氣非常低落。例如我在絲路社區隔著八米鄉道的另一側,看到戴墨鏡坐輪椅的老太太,精神奕奕,拿著手機指揮叫囂,為什麼不讓我轉錢?為什麼?又或跟隨家人旅遊,帶著強烈使命感顯得生龍活虎意氣風發的觀光團,全身色彩繽紛,衣、帽、袖、褲和背包都是台灣圖騰,連彩色帆布球鞋鞋尖那塊白色地帶都全體一致,請人專業改造,貼上日文台湾兩漢字。
少見絲路居民公開互動,蛛巢小徑上的寂寥氛圍會不會是因為街坊在心理和情緒上己經移住護城河後面的區域,以致在社區中置放公共座椅的須求,力道不是那麼強烈?有位屋主在自家大門兩側沿牆置放幾張便椅,供絲路上練走的老人休喘。幾天後貼出公告:因為遭到有心人士檢舉,愛心椅不能擺了。絲路三里教室樓造型的活動中心,除國標舞、卡拉OK和唸經活動以外,門窗洞開,並不見一般街坊把握利用,可以佐證。
如同我秉性──後天秉承的性情,使我採取一整套避免與鄰居打交道的戰術,因而發現鄰居也採同樣的戰術躲避我。有沒有可能絲路社區的街坊同我一樣,各自選擇減少與人往來,以原子化的生存狀態默默地存活呢?這樣的想法引導我重新審視有關這座公寓叢林的創生神話。
首先,按我的推想,居住絲路社區的街坊,乃是在原初時代,受現代性狂潮吸引、裹挾而來,被時代呈現為碎石和沙屑狀態的人們。現代化破壞了舊結構,剩餘人力被迫從過去依附由土地、鄰里、人情、與產業交織而成的網絡中脫離,分化出來,像是從源流沖積而下碎卵石,風飛沙,飄零到一處新的地方落腳。
碎石和風飛沙,意味他們是失根的,失怙的。以上由浪漫化的歷史感情與現代化批判聯合構成的失怙話語,其實只有一半正確性。藉由一個發自外部的關注視線,以為事主一路飄零的軌跡儘在眼裡,其實遺忘了當事人自己的想法。
在我基於自身經驗的想像中,必定有些人在受到吸引、裹挾的同時,也懷著期待,迫切想要逃離原生叢林中如藤蔓糾葛,牢牢纏縛身上的社會網絡。也就是說,他們實際上是此地第一代向護城河對岸的個體化政權投誠的原子人。沒有人的行為完全出於被動,也不會有人全盤受環境驅使。分析每個人的作為,總是在自己撼動不了的結構裡,多多少少選擇幾件此一時能夠做、做得到的事情慰藉自我。驅趕、逃離和主動追求,同在一灘爛泥巴地裡打混戰。棄學逃家時期,逢舊曆新年,獨自搭乘最後一班跨夜行駛的平快慢車抵達終點站,在街上無事閒晃一整天,進入戲院,看了一場胡打亂纏的武俠片。藍色,橘子色和綠色三國混戰,制服顏色不同的三名角色雖然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投軍,被趕鴨子上戰場,半點由不得己。可是在戰場上,他們仍可以有自己求生的戰術,假打,詐死,混水摸魚,三人聯手往交戰區域邊緣撤退。大環境底下不乏自由主體的能動性,這是我自己獲之於心的第一個人生啟示,永遠也忘不了。
其次,類似我和我的鄰居互相躲避彼此眼中叫做鄰居的人形殼子,絲路社區的街坊,感覺自己年事漸高,捱到從社會崗位離退的時刻,無須再耗費心神與人進行形式化的互動,多少有轉趨繭居人格的傾向。成因可能與是否對自我生命感到自豪有關。教育學家呼籲成人多多贊美小孩,沒事勤找機會頒授榮譽,有助於日後形成開朗自信,不畏與人接觸的個性。動輒詈罵,叱喝,指正,好像凡事務求使他明白自己錯了,差勁,不及格,比不上人家。日後長成自然相對畏縮,害怕與人比較,亟欲在人際關係之間築起護城河自保。所以我在絲路社區走街最大的感觸,就是對應公寓叢林物質景觀的的荒寂美學,場所精神層面所表現出來的士氣太弱了。我進一步認為其原因與上舉小學生的情況可以互相發明,即與前述彷彿受到微輕視、微侮蔑,微微被污名化的幽微感覺有關。
理論上,老年退縮和少年宅兩種社會問題,擺在社會天秤上應該旗鼓相當,但實際上前者不若後者受到重視。這份微微受到輕視、侮蔑的感覺,好比一事無成,沒能夠爬到較高社會位置的父親,想到自己呈現在桀驁不馴正值叛逆年紀的兒子心目中的樣子,內心隱隱然肇生的情緒。確實,這份微污名化的來源除了大社會,可能也與自家子弟無意間擺出的姿態有關。在文青氣質漪歟盛哉的年代,沒人願意當黑手。雖然欣慰子弟不用像自己這般吃苦,但是偶然間轉身看到他們背向自己的姿態,隱隱露出從大社會學習來的一套評騭框架,怎麼不讓人黯然消魂,怎麼自豪得起來?自然而然就從世界向後退縮,避入護城河後頭的自家城堡宅居。反正無論物質還是精神,任何生活須求都可以透過網路交換得到滿足,再也不用擔心自己在人家眼裡是什麼樣子,又為人家在自己眼裡是什麼樣子感到煩擾。
按道理講,大社會有絕對的能力製造任何族群的團結。就這點推敲,為了生產出其他核心族群的團結,才會選擇佈建這手微妙的污名化策略。上述微輕視、微侮蔑,讓人鬱鬱悶悶卻又不方便承認,甚至想方設法藏匿於心,不欲使人察覺的微感覺,在我曾任軍職,退伍後轉戰商場,後來事業無有發展,只好拜託當年同闖天下,獨獨他一人走運的同鄉介紹,寄生行會,經辦例行事務的父親,以及家人終身擔任國中教師的雙親身上也能體察得到。但他們各自有一套「洗白」的方法,提高士氣,藉以讓日常運轉無礙。離題了,有機會再說。總之,上述微妙的心理,並非適合經驗實證處理的項目。經驗實證的方法,只會否證問題的存在,無助於認識這份徹頭徹尾不正確,只是堪可憐憫心智缺陷的意氣。
相對絲路街區不見老太太老先生室外聚談,我家社區倒是隨處可見居民在樓棟角落擺上幾張椅子,圈佔一處有樹蔭、雨棚遮蔽的據點,將之劃為自己一小群人聚眾開講的勢力範圍。在觀察之初,我選定幾位男士組合為目標,隨著時間飛逝,成員頻頻更迭,員額維持十人上下。我在樓棟之間劃出一個矩陣範圍,繞圈行走,間隔6分鐘從他們身旁經過,任由幾個關於家鄉,政情,世界局勢的隻言片語傳進耳朵。旁邊的空地上,大社會碩果僅存最後幾個老芋仔,努力練習走路,助行器,護腰撐,可能已是退休教師、公務員的兒女陪侍左右。疫情開始不再見到群聚。未久一位與我住在同棟的老先生去世,女兒接走母親,賣屋搬離。一段時日以後,屋舍進行修繕工程,撬磚打牆,乒乒乓乓,吱吱嘠嘠,一對提早退休的中年夫婦,帶著二狗三孫遷入。
疫情後同一地點換由另一群女士佔領,圍繞一位新來乍到,身體健朗又甚健談的男士。聊天聲中總有一兩支手機直播節目特別大聲,讓人得以輕易偵伺其文化品味乃至政治傾向。我把繞社區行走的圈子擴大,每10分鐘經過一次,側耳辯識他們交換的是憶往呢,還是盤算眼下與未來?幾乎都是後者。憶往的話題在後疫情時代不再受到歡迎。
絲路一里熱衷大喇叭的里長利用自宅客廳打造的交誼室,利用者寡。幾位固定會上門的街坊,摸熟以後也不再出現,多數時間門可羅雀,漸漸恢復堆聚自家雜物的舊況。
有時候我會覺得這位里長好像忙碌於管理一群根本無意靠近他的游離原子,一位沒有實際會聽命於他的手下的部落首領。里民既不互相聯繫,也不接受統治。好像我不但避免與鄰居接觸互動,任何事務,只要涉及一點公共成份,我就趕忙逃入個人的首陽山,有如鴕鳥一般,臀腚翹起,將頭埋進棉被窩裡,不思不覩不聞不問,一點也不想知曉,更別提參與。每次樓棟代表選舉,名冊貼在電梯公告,我總是率先填上棄權二字。跟進者眾,每會期新增幾位,不知不覺超過八成響應。上個月最新選舉結果揭曉,樓委出缺,全棟沒有一戶人家去投票。在絲路社區走街愈勤,愈加感到吾道不孤。
在此情況下,為了證實自己是公職派任的首領,所有政策暨為民服務事項可以傳達,也確實盡職傳達到了絲路社區每個角落,就只有動用大喇叭,借助其象徵了。就跟有些政治從業員堅持要看見圖表,統計報告,一幅將全部景觀納入視野的影像,地圖,空拍機由上而下看到馬路上行人車輛各按規畫移動,井井有序,自然就會有一種悅然快意的感覺浮上心頭。絲路里長亦唯有「看見」聲音穿透社區每個角落,秩序在掌控中,始能消弭心中的不安。這是一種社會運作無能進行實質貫徹,只好另求花樣變通的典型意志,唯一的作用就是證明自己的存在。
考慮興建護城河保護的原子化狀態,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從這種存在狀態敏感聯想到絲路社區的街坊,消極地迴避他們是誰?打從那裡來?意味著不想就此問題上溯自己出離以前所來自的共同體,有意與母體脫鈎,改從當下開始紀元的務實現實主義方案。大河溯源,作為一顆被動受到驅趕,隨順現代化的水流浮沉,全身磕碰粉身碎骨的卵石,表明他們來自一個母體,必須藉自己與源頭的脈絡關係,也就是返回自己出逃的共同體,嵌入舊結構,始能定位自己,向別人,同時也向自己說明我是誰。自覺的原子人對這一套大體由外部視線進行描述的失怙神話不感興趣,根本懶得去想。會不會有人由此更加敏感地聯想到,絲路社區和我家社區正是整個大環境的縮影。與其踏入漫漫綿長的河流裡,大河溯源式的長征,為何不限以縱橫絲路為座標,拒絕失怙話語,安然當一顆被無情流水沖積到此的碎卵石。主動脫離、解除人情羈勒,修建一條護城河,宅在自我的城池裡過日子。
不知道這樣說對不對?時代變了,認了吧。以前那些獻身或雖沒獻身但以為理直氣壯的價值信念都不合時宜了,又沒能力跟自己的時代生氣,守著它們怕也不能再有什麼作為,只好放棄英雄夢,退到還算安逸的生活裡,出去遊山玩水吃好料,轉戰小確幸。不然呢?走進市場街以最新台劇為靈感命名的飲食店食麵,猛然一抬頭,發現牆壁上寫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四句聯兩兩相對,伸出鈍拙的筆畫虎視眈眈盯著我,猛然被歷史嚇了一跳,也同時生出絕非簡單幾筆就可以說明的心情。
進入超級現代社會,打從最早出現的商業節點開始,利用形式主義和人情懷舊的神話作掩護,一個廣義的「去聯繫帝國」暗自擴張版圖。看準的就是超級市民與人打交道,一定都有相當保留,不會輕易出動完整的自我。大家真正要的就是一條劃清交往界線,維持疏離、有限度關係的移動式護城河=一種彈性定位自己與人情他者相對關係位置的反應裝置。
傳統消費風情主義者呼籲,不要把人只當顧客看,可是越來越多超級現代市民,就只想店家只把他當顧客看。一旦察覺店家想把他們當朋友看,嚇死了,忍不住咬指甲,好可怕啊!許多連鎖餐飲的店員之所以會如同偶人,不隨便把自己的真我拿出來與客人互動,正是因為在他們眼裡,顧客也一樣。顧客與員工兩造莫不心知肚明:接觸是假像,現代人只想單純消費,謝絕過程中額外產生實質關係。這就是兩者match,主客共謀,非真心之制式服務大行其道的原因。
鑿一條護城河保護的意思不是斷絕與人往來,只是有人偏好在消費、洽公、購買服務這些節點上,不要超出提貨、收發、算帳的界線,這樣比較沒有負擔。生活在超級現代化社會的人們,不可能永遠都以真我面對世界,太累了!超級市民要的就是商家對每一個人採取無差別的態度,至多不要超過裝裝樣子的體貼與交流。施作護城河工程的場所,最大的優勢就是讓人感覺沒負擔,能讓疲累一天的真我躲在幕後歇息,等待須要,或自我認定的重要時刻才上場。所以超級現代社會想方設法,普遍供給這條心理學上的保護線,這就是速食業,連鎖餐廳,便利商店,自助式超級市場,還有百貨公司美食街和跨國量販集團等等,最早一批被認定為去聯繫消費場所,能夠打敗咁仔店、菜市場,取代一眾街坊的原因。成功的秘密就在於出動一群沒有臉孔的人服務顧客,止於消費關係的聯繫。現今臉書粉絲團一類群組引人加入互動,許多人須要一個假名樹洞〔其實=無數沒有臉孔的耳朵〕,聆聽自己私密的情事。之所以能夠放心講述自己,不致戒慎恐懼,如履薄冰,關鍵也在護城河保護下的形式化聯結。
每個人都須要利用和無名無姓者打交道的機會,與人進行有限度的熟稔,溫情、知心、互暖,種種止於護城河岸邊交流的機會,以便折衝出被日常壓榨待盡,最後一點心理的剩餘,保護自己精神不過勞,免於耗盡。動不動就要你把心肺肝腸挖出來,真誠面對世界,一方面對雙方來說都太累了,更根本的原因是超級市民嚐過孤獨體驗之後就緊抓不放,深深愛上了從勒緊的社會連帶中脫逃出來,移居護城河區隔出的安全社區〔=河中沙洲,激流中的島嶼〕,宅之又宅的去聯繫自我。
文青店崇尚靜聲,預設上門的客人都是原子化的孤絕個體,更別說獨食文化興起,一個人上門消費與此暗喻尤其顯得合拍。以孤絕個體為預設,最優先的考慮乃是界限。一方面不樂意受到他人侵犯,同時也相對謹守店家的安排與規矩,避免打擾到鄰座。早午餐街崇尚靜聲連帶其他規則的文青咖啡店,剛好=體現護城河存在隱喻的絕佳例子。
考察老派時代高雅文化定義的靜聲規則,一言以蔽之,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現在則是文青氣質當道。相對接受各種規矩的護城河嚴密保護的原子化個體,另外有些人認定氣氛良好,喜歡上門的餐飲場所,反而是很吵雜的地方,例如之前提到熱炒店。所有一起圍桌吃飯的實境節目,必然搭配談話嬉笑。所謂進餐愛熱鬧,吃飯配話,不止在螢幕上,也是螢幕下的日常實然。螢幕上慣於獨食的傢伙,不管男版或女版,不也是假借獨白形式,在自個兒心裡向觀眾長篇大論嗎?家人埋怨我家奉行食不語,總覺得不健康。孤獨美食家原作者坦承自己與筆下創作的角色相反,最喜歡去小酒館。常客彼此熟識,各人有各自偏愛的座席,每每一舉把橫在護城河上的吊橋通通放下來,跨桌聯誼,喝嗨聊嗨。儘情張嘴說話,聽人說話,搶著說話。說話百無禁忌,才是飲饌人生的規矩。
無獨有偶,不詳什麼來頭的社會學家歐登伯格,很久以前寫了一本《偉大好所在》。在家庭、職場之外,鼓吹第三場所的重要性,酒吧,商店街,和咖啡館〔如果是現在,還可以加上健身房和練舞場地,最重要也佔據最大市場份額的第三場所,想當然是虛擬的網路空間。〕我在英雄的資源回收店找到一本八、九成新的二手書,站著翻了翻。剛好看到他說自己特別偏愛可以進行熱鬧社交的餐飲店,看好在此類場所無所顧忌的熱烈談話,有助於在潛移默化之中養成表達自我的習慣,達成民主的深化。順便對咖啡館在英國繁衍出崇尚安靜反對交談的氣氛做了小考,諷刺滿座的咖啡館卻像裝滿活死人的蠟像館,綰之曰:沒有談話,就沒有生命。
當下在自己經驗的資料庫摸索,確實有幾筆能夠拿出來作為印證的資料。小時候,我在自家巷子年齡相近的孩子群中,是人數不足少年滾地棒球隊的當家第二號投手。偶而上場主投,發號施令,指揮若定,也算風光了。但是擴大到村對抗,頂多只能任後勤。一旦回到學校,根本就連根蔥尾巴也排不上。就連被叫起來唸課文這種上場表現的機會都沒有,一學期難得公開說上幾句話,形成至今無法塗銷的自卑情結。當時有位同學功課敬陪末座,訥譅靦腆,尤勝於我,與他相隔兩個座位,從來不曾聽他開口說話。有天我放學迷路,越繞越遠,行經他家所在的街區,剛好撞見他帶領一干小孩玩戰爭遊戲。這位同學自任總司令,指揮部隊打遊擊,口若懸河發表檄文到一半,看到我冒然出現,頓時舌頭打結再也說不出話。
然而之前也曾提到,跑去修道院追尋寧靜文化史的那位作者,卻認為民主決議預設了深思熟慮,唯安靜有助於思考。強碰!還是那句老話,論述可以幫人做任何事,不管什麼人提出什麼主張,辜妄聽之就好了。
拿遍佈早午餐街的新餐飲和傳統取向的市場街作比較,餐飲場所的分貝數持續降低,熱鬧喧騰的地點消失中。作為護城河工程重要項目之一,透過手機以文字傳訊取代撥號通話,更加強化餐飲場所必須保持安靜的倫理風尚,兩者互相涵養,互為因果。從此各人安適地專注手上的螢幕,造成面對面交換意見,乃至爭執討論的靜聲。淨聲美德導至噤聲習慣。超越日常過於安靜的氣氛,經過規則淨化、消毒的無噪空間,剛好是後疫情指代滅菌的貼切隱喻。一旦走出護城河保護的城堡大門,外界充滿有害的毒物。本咖啡館提供每位原子化的個體妥善保護的無菌空間,不會有人打擾,業務可以暫忘。任何人毋須擔心會被點名上台,朗讀課文,回答問題,指派任務,查核工作績效。
為了讓家人安心,我曾經以每週六或八小時的強度,兼職工作了一陣子。工作免不了與人接觸,深以為苦。每到辦公場所,先是長官二三人,接著同事六七人,然後輪到服務客戶,三十,五十,最多達六、七十人不等。午、晚兩次休息時間,舉著疲累的腳步,蹣跚躲進埋在林蔭的咖啡館。營業空間主打印象派四季繪畫和音樂,自由,寧靜,光影移動,時間慢慢流逝。店家在後門佈置了一條小河,跨過石板小橋,進入植滿觀賞植物的玻璃溫室,坐在安樂舒適,鋪上軟墊的國王搖椅品茗,賞樂,無形中也感覺自己變得高貴,流連忘返,捨不得離開。
當時我喜歡去的幾間療癒系咖啡館,不約而同,故意放任店裡牆壁上的時鐘,日積月累擴大與標準時間的誤差不調校。漸漸進辦公室前,抵抗不住彷若與世隔絕的誘惑,冒著荒廢正務的危險進入小河後面的密室,享受列在我心所願准入名單上的美好。將所有公式化的例行日常,工作上惱人、也無能解決的問題,真心希望如果能將之從社會上加以消除該有多好的塵埃,噪音,命令,責任,不知什麼時候簽下的人生契約,還有社會上眾多相遇時刻不知道會對我怎麼樣的人,通通留在門外那條小河對面的世界。漸次為受到保護不受世俗打擾的安全感到上癮。工作時間到了,竟還一直賴著不走。直到有天咖啡館結束營業,閉店前最後一個小時,老闆前來向我鞠躬致意,呼喚工讀生幫忙攙扶,將我送交等在門口的家人帶回照顧。
在護城河技術向前發展的同時,一直有一股人情主義的反向力量往回拉。信徒們徒手做拔河狀,意志堅定要讓套上彊繩的時代馬車掉頭走。
人文主義地理學家Edward Relph於1976年提出placelessness的概念,指涉生存場域的失根化現象〔用後來吉登斯的術語,就叫做「脫域」disembedding。我因為與學術文化無涉,就隨隨便便以自創的護城河工程籠統指涉這些好像殊途同歸,但實在也說不清和人家有什麼差別的概念。〕歐登伯格1983年的《偉大好所在》255頁,以沒有註明思想來源的方式,提及Nonplace。後來以搭乘地鐵,拿公共車廂當理論鍛練場出名的法國人類學家Marc Auge,1995以non-place為題,寫了一本小書,關注與在地生活缺少實質歷史聯繫,純由資本政治主導的城市規畫力量,硬生生外掛,移植、打造、割據、以水泥栽作技術強行設置的空間。凡這類患了地方性缺乏症的人為建制場所,就可以給它貼上一個non的標籤,管它叫「非地方」。
國際連鎖速食店、量販超市大賣場、百貨公司美食街,大型人工景點與樂園,再如利用懷舊情節,翻新老街與歷史建築,專為文化旅遊朝聖經濟興建的博物館。考慮新世紀的科技與流行,納入他們當年尚且來不及看到的資本建設與文化景觀,應該還可以再補充 IG 熱點,世人用手機拍下分享的多數旅遊景觀,以及FB 打卡標的,加上所有伴隨著新階段消費娛樂模式創造的空間。最時尚的目標當然就是透過VR 眼鏡得以跑去賞遊的地方,毋論純粹虛擬,或在現實世界真有對應場景。
其實以購物消費場所而言,真地方和非地方兩造間的差別,就跟班雅明本人提出有著獨特靈光的藝術創作與可複製藝術的對比相差不多。班雅明站在光譜兩端中間地帶,有時候靠左邊一點,有時候移動兩步,反而稍靠右邊一點,具有二元的模糊性。然而後世代讀者可不喜歡這樣立場搖擺,好人或壞人,是捧還是踩,要求一翻兩瞪眼,含糊不得。於是忍不住出手,擅自幫歷史人物定位。認定班雅明惋惜靈光消逝,再也找不回來。而非張開雙臂,熱烈歡迎新時代。所以我每讀班雅明,總感覺自己在字行裡所見,與眾多中文讀物的介紹不一樣,分明有兩個身影交錯的班雅明。當然,按簡單邏輯推論,我所見到的兩個班雅明,一定都是自己內心妄識自生的幽靈。
Edward Relph和Marc Auge也仿若是。當時他們在傳統消費好地方和脫域化、虛無化的非地方兩段光譜的中間,還沒被時代裹挾,也許根本沒想過自己是否有責任應該選擇一個政治正確的陣營策馬投靠這種事。此後non-place的概念經George Ritzer轉手,一口氣將非地方的概念新左化,非地方=異化的地方,此後的人文主義者,套用醫事術語,非地方乃被確診成為一種病態=亟須治療的現象。原本因曖昧而顯得吸引人的概念,始得到今日很難洗刷,通識性的身分的污名。
舉一個本土的例子。關於夜市經濟的討論甚囂塵上那陣子,公民論壇為了將難以考證從什麼時候開始,好像自古就棲居街市蹲點,伸入小巷,盤根錯節,打從採買,備料,營業,一直到打烊休息,因為本身就是街坊,自然可以當成住民生活作息脈動的樣本來加以觀察的傳統夜市,與距離居民點有段距離,整闢荒地自訂佳期三五日或二四六,藉撒錢舉辦盛大開幕典禮,宣傳通人知的「集合型夜市」加以區別,推出「真夜市」之說,暗指後者為不具有真實地方性的「假夜市」。最著名代表當屬1999年誕生的台南花園夜市,迄今25年,一直持續捧場的青少年青少女,如今已經是大叔、大媽了。如果從哲學、當代思潮的高度,把伴隨人們成長,始於外掛的集合夜市定位為非地方,那麼,除了否定,還能怎麼看待他們的人生呢?
人情主義套用醫事術語,嗔言人性受到污染,品味改變,文化走錯方向,將受到護城河圈圍保護的原子化個體視作病態,看成是從人情共同體疏離出來,與群體失散的孤雛。漂泊的靈魂,失根的現代人,在時代的大潮裡浮沉,惶惶然不知要往哪兒去,真是可憐啊!
無論作為公共知識份子的形象有多好,也不管針對時代的診療話語和實踐掙得多少掌聲,人情主義論述的主成分大都是基於往日美好時光的神話,摻和文學式的價值懷舊與現代主義批判。對發展與未來轉型,特別是人情共同體轉趨分化此一社會前沿現象,無所選擇地抱著校正偏差的態度,並未給予足夠正視。老實說,作為一個刻意與世界維持最小交涉關係的原子人,我只能把它們的忠規讜論看成趕在末世之前──他們眼中的末世=我等世代的新創世紀──大聲朗誦一首田園詩歌的回聲。
那些引進原子化技術,鋪設護城河工程的場所受夠了人情主義撻伐式的攻擊,漸漸發展出一套閃躲式反擊的戰略。作為護城河進階工程的一部分,具體的作法就是接受,學習、發展出一套人情主義技術,讓自己地方化,與地方建立聯繫。
麥當勞成立慈善之家接送病童,僱用社區老中青不同世代人口,管理人員包容新進員工用自己的方法慢慢試錯,員工全體以誇張舞步製作餐點,就是透過人情主義的批評子彈所學會的廣告反擊戰術,將營造在地性納入公關策略的核心,針對「麥當勞化」一詞在受眾心目中引起的不良聯想,用另一套官方中意溫馨感人的在地意象逕予代換。年深外資通小資,移植日久成地方。我觀察時間到頭終會出手幫忙掩護,原來否定意味濃厚的non字頭,可以套用說故事的意志輕易塗銷,讓人情主義的「真地方」成為根本無效的偽概念。市場考核成功,同意轉變身分,發給一張公民身分證。
考慮去王品旗下餐廳吃飯的經驗。服務禮數週到,聲聲問候,當月壽星送上小禮物,好像真把你當成有著獨特人格的貴賓侍候。〔再回頭想想,之前討論星巴克咖啡師親切問你貴姓,然後在你的紙杯上寫 Mr. 或 Miss 什麼,演出專門為「你」這位客人煮一杯咖啡的作派。〕我猜四大超商內部都設有專門組織,調教店員與顧客培養互相認識的鄰居感。〔就拿小七來說,光是被取了這個響亮的鄰居名字,就代表它成功了。〕打從好幾年前開始,全聯也低調跟進,悄悄鼓勵結帳員工趁發票吐出,或刷卡等待回應的空檔,不妨和顧客閒話家常聊上兩句。任何公私機構,第一線的櫃台辦事員一定都有配載標示身分的姓名牌,不再是無名無姓可以隨便替換的活人偶,營業員早被教育得把顧客當朋友才做得成生意,就連在餐廳外場遊走的送餐機器人,每個也都有自己的小名。
他們圖的就是把自己塑造成一處街區的據點,具歸屬感的核心基礎設施,特別照應人情主義的訴求,編製巷口雜貨店認得鄰居熟客這種偽實存的感覺,其實整個消費與服務過程,依然維持模仿自工廠生產線的標準化作業。人情主義唯一沒搞清楚的事情,就在於顧客真正要的,正就是在登門消費與職業接待的兩造之間,一股永遠不會踰越形式化的有限溫情,溫柔地來回流動。
確實,若是按妙國民糾察隊的精神邏輯,進行街訪。居民對這些地方的感情聯繫,遠大於里民活動中心,縣市政府,和官方認定的歷史地標。台北雙聖,天母茉莉漢堡,民生社區麥當勞,高醫的家樂福。以上各家撤點前最後一個營業日,顧客悼念自己在這個城市長期不能割捨的回憶,紛紛在社群網站流下文字的眼淚。熄燈號的眼淚雖然純屬公關操作,但也確實是護城河技術與人情主義二元併存,雙螺旋一起運動的結果。
就以最常被人情主義點名,指派作為辨方代表的麥當勞來說。我就不知看過多少次,香港小說、電影裡的主人翁,說他最後一段整個兒殘餘的青春都依戀中環那家麥當勞。而我每次大白天偷跑去高雄和泥娃娃碰頭,等待的時間,一定會先在他住處樓下的家樂福循動線逛完一圈又一圈。雖然從沒買過東西,卻在每一塊地磚上拖磨行走,留下抽象的足印。有必要在這裡加注一條寫給老派人文主義者的備忘錄:如果來到一處空間,你不曾賦予它曾經走過的精神痕跡,或敏感讀出別人曾在此地留駐的精神痕跡,那麼,這處場所對你來講就是「非地方」。
承上,當前社會存在將個體護城河化,以及人情主義致力把吊在護城河上面供人來往通行的吊橋儘可能放下來,甚致想把河道填平,兩種反方向拉距──但絕非取得微妙平衡的力量,相互影響,同時作用在自己和對手的身上。我看好的趨勢是以後多數橋樑都會束之高閣,備而不用;不得不放下吊橋的必要時刻,越來越少。我判斷的根據是人情主義思圖終止「在一起孤獨」的呼籲越來越頻見,顯示出超強的危機感。如果像空氣一樣,生存空間處處充滿人情,須求不虞匱乏,才不會有人理會這問題。
比如臨時併桌吃飯的橋段,本土、東洋、和舶來的節目,掐指算算竟有十幾個。有次看劇組訪問圍桌吃飯聊興正高的素人,各自分頭前來,十分鐘前才認識,最喜歡每天上幾坪大的超小店結交新朋友。想來併桌吃飯,享受一次性的人情美好,散席後未必持續保全「實體朋友」的關係。這就是為了保持護城河永續存在,孤單行星式的社交。而併桌文化的流行,正好是提供窺探護城河邏輯的最佳小宇宙。
圍裹游泳圈式的護城河出門社交的策略,貫穿於超級現代社會的交往與情感互動。讀者只要拿當現代和前超級社會比較,任何顯得突出,變異,進化,有別於傳統的新鮮事,都可以看到參與的當事人把人情主義的吊橋收起來。可別誤會,我並未把人情主義當成反動派系的修辭來看待,更不是為身上套了至少一層游泳圈保護的原子人主義搖旗吶喊。護城河保護運動和人情主義兩種反方向拉扯的力量二元併存,雙核心一起螺旋運動,就跟所有兩兩互相對立,被歸到一組的社會性存在一樣,中心與邊陲,官方和民間,文明對比野蠻,正義之師和流氓政權劃清界限,道德魔人討伐被出征者,好人與壞人,呃,這樣說好像不妥,應該是自己和壞人,都是彼此依賴,藉著互相定義結成不可分的生死拍檔。沒有護城河工程,很難搞得清楚這麼一大群人情主義者前撲後繼,所為何來?不是人情主義的批評子彈把負責護城河工程事務局代表和專擅機構打得滿身彈孔,他們也不致於想出地方化閃躲的策略,巧妙地套用形式化的人情主義,精進護城河工程的技術,圈佔更大的領土。不是人情主義出力贊助,世界不會是今日體驗的這樣子。
兩邊陣營從不停止互相交流,辨證影響,既同化了對方,也招致自身樣貌的改變。以前人情主義大力批判的對象,全都人情化、在地化了,取代廟前,樹下,小學、農會門口,成功轉型成為地方上重要聯繫的節點?反而初始在街區打著真實人情友善對待的獨立餐飲和新創小店,引進護城河技術,原子化發展,把顧客帶往比眼前更超級的社會。〔外形是個體新食店,內在卻一點也不獨立。之前電視主打過主廚經營者自己上市場買菜,現在較少看見,我懷疑絲路街區早午餐街根本沒有。早上出門看見店家門口有籮框裝的多種蔬菜配送,都會特別記在心上。家人每次興沖沖拉我去新開幕的店家嚐鮮,看見菜單上有多利魚,五花肉片和培根牛,原初的興奮感瞬間減去一半。〕
如果我有能力的話,很想透過我個人長期密室躲藏的經驗,逐項目仔細陳述我所能辨識出來非商業性的所有護城河工程暨其反向力量,各自如何施展作用。
(a)逃避愛情,至少逃避藉永恆堅貞,天命註定、關係責任種種概念搭起神壇,供奉朝拜的愛情。堅信愛情是大社會不斷精進升級的擄人技術,社會魔術的一環。
(b)疫情至今,參加了好幾次喪禮,都為了避免群聚,減省因應。即使舊疫情落幕,新疫情未起的今天,也仍繼續沿襲疫情嚴峻時代的權宜做法,不僅取消了公祭,連家祭也削縮規模,將一干與自身核心家庭並無實質來往聯繫的遠親,鄉親和宗親隔開,從龐大鬆散的血緣與地區鄰里構成的身分座標系統脫離,把自己從感染的危機拯救出來。不僅負責操辦的一代,長輩圈子也無異議,就連被防疫的護城河隔開,關係不那麼密切的眾親也欣然接受。其實大家心意早就如此了,疫情不過為眾人提供一次正當化的藉口。我看好只限核心家庭有實質往來的近親好友參加的減省喪禮,有潛力成為新的文化慣例,新發明的傳統。Covid 19 肆虐之餘,渾然不覺自己代替社會演化出了一趟護城河工程的任務。
(c)我之所以長期密室躲藏,起因乃是害怕被大社會擄獲。實在太恐懼了,唯恐出門被捕快密探盯上,以致繭居。既沒有上班,也沒有在家從事可以換取收入的工作。不僅零社交,一個朋友都沒有,還進而發展出一整套防堵技術,杜絕新聞暨與己並非直接相關的資訊侵入生活領域。不知道捷克傳奇樂團宇宙塑膠人數度來台灣演出,不知道日本有意廢除文科學部掀起爭議,不知道黃色小鴨引發熱潮,也不知道藝文人士手拉手,在傾盆大雨中走上街頭,連署爭取閒置公有地,成為文化藝術的展演空間。我自成年起不曾投票,不愛在十字路口停等號誌過馬路,也不理會防疫政策,不情願去領發放的消費卷,如此得以在自我跟前,維持一種從社會捕獵之網成功脫逃出來,自我欺瞞的假象。每每家人最後忍不住主動請纓,披上值星綬帶,代表大社會出馬緝捕捉拿。唯有這個時候,我的避逃邏輯,再也無顏施展,半點抵抗效用也沒有。
修築防止被大社會緝捕到案的護城河工程是否成功,其中一個最基礎也最難達成的指標,就是避免進入實名制得以有效運作的範圍。有一段時間,身分證過期了,不管家人怎樣打罵催促,就是堅定要任性,不肯去戶政事務所辦理,憑舊換新。更且以匿名的方式,接連在網路上談了幾段感情。每次總在不知不覺掉進戀愛黑洞相當深度的地方,始才在一個莫名其妙無法抗拒的情況下,被迫供出自己的姓名。比如在我之上網史聊天室時期結識的泥娃娃,幫助怎樣也學不會騎排檔摩托車的我完成讓重機女生搭載兜風這項心願以後,相隔一陣子,兩人再次相約,來到人工打造才剛開幕試營運的風景區,彎彎的山路兩旁滿滿都是才剛栽下的枝垂櫻。我一時興起,租賃電動機車雙載,沿途賞櫻。半路下起大雨,和十數人擠在一座小涼亭避難。直到天黑,急急忙忙還車。看守的工讀生從抽屜堆聚的一疊證件中拾起一張退還找贖,我動作慢了一步,泥娃娃搶先若無其事拿起端詳,就此記住一個根本與我不相配屬的名字。
又比如第一次異地約會,我搭乘的飛機誤點,遲遲沒有起飛。無須記名的女生在酒店大廳用地下通訊軟體傳訊息予我,找不到電子浮生預訂的房間。最扯的就屬完全由我內心幻想出來的女主角aika,有天半夜把我找去警局幫她辦保釋,承辦人發給她一張發交責付的副本,上頭載有我的姓名。aika表情欣喜雀躍,仔細折疊文件,和自己的身分證一起收入零錢包。而我直到那個時候,才開始考慮是否給她一個真正的名字。
(d)最新日劇,兩位女警專務送無名無姓身分不詳的往生者回家。如果我將來能夠孤獨死,以沒人知道我是誰的方式靜悄悄離開,最高!拜託,別把我送回去!人家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從共同體逃出來,身體掛上好幾重游泳圈,作為防患人情、組織,教化、規矩、還有各種遂行日常統治的社會力量穿透進入的防護裝置,將入侵的外部勢力反彈回去。正好當個稱心如意的原子人,根本不想再跟任何人有任何一點兒聯結。送我回去?不荒謬嗎?未免太自以為是了。莫要看見「弱勢」、「貧窮」、「孤老」,就反射性同情,以為人家很可憐。 任何人待在任何社會位置,很可能大半都是自己選擇的結果。覺得自由適性帶給自己莫大安慰,卻被大社會標示為孤獨,弱勢、不文明,未開化,可憐,失怙,有待援助、拯救、保護,號召全社會一起出動,在他後面幫忙推一把,把他從自己決定的位置推下來,送回原初挖地道鑿牆壁製造騷亂換穿警衛制服躲在消防車底盤,頻出奇招、險招,才得以逃離的監獄。
每次走街,都會順道進入早午餐街的全聯購物。疫情結束,新近整修門面,鄭重以旗艦店的姿態回歸,全力爭奪街區據點的寶座。幾個月下來,店員看熟了客人長相,記住熟客的喜好和習慣,知道我膽小,上門購物就像小動物走出巢穴覓食,很容易受到驚嚇。不僅不會跟我搭訕、推銷,連有沒有PX Pay、全支付都不問,直接結帳打發票。
我個性靦腆,雖然未必社恐,但說到與人交往對談這回事,幾近完全無能,社交力=0,這倒也屬實。就算經常上門消費的店家,最多也只透過眼神含蓄交流,絕少開口,勞煩話語中介。家人個性與我不同,能力也強,經常趁著消費,主動與商家攀談。但也止於此,並不會評論打卡,曝露自己的社群帳號,也不會同鄰居加群組,互換電話。我總覺得即使每次交會照面,她都不吝透過言語,乃至肢體動作,向街坊鄰居輸暖。但其實還是死抱著游泳圈,在相隔一條護城河保護的前提下,才肯進行人情儀式的互動。早午餐街有家人氣欠旺的鬆餅店重新開業,回應她的輸暖太過熱情。每回上門都會招待小食兩三樣,放著其他客人不管,坐下來聊天陪用餐。家人漸感精神支出,負擔加重,慢慢減少上門次數,乃至避走那條巷子,再也不好意思進去了。
第三次回到打出人情美食紀錄片,專門介紹人情好店的老闆真有趣。一般人會想要有一間上門消費就像出入自己家裡一樣的熟店嗎?才只中年的卡爾奧韋寫出一套六厚冊的瑣碎自傳,出版社幫他打出挪威追憶似水年華的招牌方便行銷。可能因為職業的關係,培養出經常待在咖啡店的習慣,但他說自己從不連續四、五次去同一家店。因為如果這樣,恐怕一踏進門,店家就會笑臉相迎,把自己當成熟客,用他們對自己偏好的了解來加以對待。卡爾奧韋說他置身城市人海,也堅持保有完全的孤獨。陌生的臉孔源源不絕匯聚成河,沉浸其中才是一座大城市的媚力所在。因此當某位咖啡師一看見你就面露微笑,不等開口點餐,立馬端出你的照舊來,更且還額外招待一份免費的羊角麵包,那就是指出了自己應該離去,再找另一間咖啡店的時間點。反正現在大城市的中心,步行十分鐘的半徑之內,至少有上百家咖啡店,一點都不擔心沒地方可去。
上半年我一連追補式看了好幾本森山大道寫的書,發現他在不同場合,重覆講論好幾次。自豪若沒有朋友找吃飯,幾乎都是以便利商店和超市販售的便當、御飯團打發日常。最喜歡全家的咖哩飯,因為不花時間,而且自己找地方坐下來,不用跟人打交道,太棒了!又說有次因為臨時須要,進入百貨公司買領帶。一走進紳士服樓層,所有品牌的服務員一下子擁過來,殷勤招呼。他害怕得連東西也不買了,趕緊逃離現場。因為對這件事情很感頭痛,遂挾其知名度,公開向百貨公司高層呼籲:有人購物喜歡獲得尊寵禮遇,貼心服務。但也有不少像他這樣害怕跟人說話打交道的顧客,拜託請給這種人一點不受打擾自由睇看的時間,他們真心也想嚐嚐花錢買東西換來的滿足感,云云。
傳統百貨商場紳仕淑女樓層喜歡聘僱中年家庭主婦,圖的就是扮演家人的角色,提供消費建議。以年輕人為目標的潮店,僱用同世代售貨員,以朋友身分進行導購。至於快時尚,在很大程度上採取自助式,讓顧客自行選擇試穿,非必要不會積極主動上前遊說,正就是採取超級市場速食店與ATM 模式,避開人情環境,提供模擬護城河保護的購物環境及體驗。
由此,對於像我這樣退居護城河後面,自居鐵桿的超級市民來說,傳統消費風情主義的媚力,根本不敵提供孤獨體驗的超級現代性。有線電影台常見倩女幽魂第二集,知秋力拼之後不敵幻化金身的妖魔假如來,吐血嘆道:明知它是假的,可還是輸了。知秋錯了,容我認真說一句,大家都愛形式上假冒的非地方。很多社區雜貨店摒棄數十年往來的供貨商,改去好市多大量採買,分拆售賣,說明護城河攻克、征服、圈圍起來的領土越來越廣大。
只有保留人情的想像,才能在享受文化的同時,獲得一種安全感,得以繼續在超級現代社會生活下去。又或者,人情主義是超級現代社會製造出來的理想圖像,作為緬懷,期待,精神得以寄托的場所。也就是說,人情好店只是專為戀舊情懷設置有如度假旅館或按摩小站一類的精神烏托邦。「現代性內含的不滿」操作焦慮感,誘使你進去這些烏托邦場所休息一下。操作之所以有效,可見唯恐當代性地基的不穩固,引起了共嗚。焦慮作為整體流行敘事的一環,是因為在不受護城河保護的對岸,存在太多人們不想面對的鳥事。必須找到可以替代,暫時逃避,最好溫暖,又且政治正確的事項來加以撫平。娛樂取向的談話節目,一同出遊的實境旅遊或散步,數位少年掙得上億身家,特別是此類基於事實建構的神話,共同擔負這項時代後衛的功能,讓人在螢幕上得到滿足。畢竟介紹人情好店的電視節目大行其道的同時代,也是當前社會繭居族案例愈來愈多,以後孤獨死勢將成為普遍狀態的同一時代。
執著,並以身體實踐認定巷口雜貨店與菜市場有著美式賣場不能取代之真實人際連繫的傳統消費風情主義理想,未嘗完全消失於超級現代社會。然而更多的超級現代人單純講求功能性,交往互動避免動用情感。只要滿足了當下須要的臨時功能,就此一拍兩散,靜待下一回交易。老實說,喜歡、認同人情古風是一回事,實際上選擇是另一回事。我常向他買書的一位網拍舊書業者從店家的角度遭遇了曾經發生在家人身上的故事。他告訴我:自行斟酌定出商品價格就好了,網路買賣要求銀貨兩訖,單純按照既定的規則走,無須其它多餘動作。主動聯繫賣家,給熟客額外折扣,人家以為你把他當朋友,想要和他建立感情關係,反而弄巧成拙,將客人嚇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