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發出巨大噪音的蒸汽火車,透過大眾影視接受倫理培訓的一代如我,一講起就反射性的產生情感應對,懷念不捨,世紀的眼淚。我畢業的縣立國中,以前有一棟教學樓緊臨鐵道,同學某君稍有情緒波動,便會不由自主模仿火車嗚笛。按音樂老師教導的聲樂技巧,使用腦部共嗚,嘟__嘟.嘟,維妙維肖。要考試了,嘟__嘟.嘟。有人被拖進廁所了,嘟.嘟__嘟。體育課女生換衣服,嘟__嘟__嘟。自己看數學參考書解出一道課外的難題,嘟.嘟.嘟__嘟。不管開心,緊張,不安,活活潑潑,哀怨消沈,火車鳴笛成了他之迷戀聲音地景唯一的情緒表達法。
我經常行走的一條路線是從右環主力轉為經營運彩和廣東粥,但至今仍不願放棄本業的照片沖洗進入蛛巢小徑。左彎右拐,沿著潮濕的防火巷,穿過平日不知什麼營生,未及晌午,就在巷道搭建的廚房圍坐煮食,唱歌助興,熱烈交歡好幾小時的人家,最後抵達里民開會摸彩之餘用來練國標舞,並與家宅式宮廟唸經場地三合一的活動中心,行政區畫屬絲路三里。
可能因為沒有室內空調的緣故,作為練舞場地顯得狹小的活動中心門窗全開。充滿能動感的音樂,經電子揚聲裝置對外放送。即便蛛巢小徑路線纏繞複雜,老遠就能尋聲而至,從來不曾迷路。
安怎對你講出心內話,講我每日恰想妳一個。心情親像春天个風在吹,只好寫著一張愛情的限時批。每週三次固定參與的離退街坊,總是一襲碎花洋裝,面對打摺西裝褲,個個臉無表情,也沒有私底下的互動,連續一個小時,光只屢行公事般默然地跳舞。手搭橋,旋轉,向前走三步,踢右腳。全體改以男生為主,隨著主唱的歌聲,女生下腰向後傾倒,想像自己朝向舞台下的觀眾做出嫵媚的表情。來,抬眼,甩頭,心裡啊一聲,剛好打在令人心動的節拍上。
位在絲路街區邊緣畸零地的最主要廟宇,只能從下半身的裝束,看出來是座寺廟。上半身因陋就簡,由鐵皮屋頂簡易搭蓋。推測與社區公寓的屋齡相差一截,方才落腳於此。其它廟宇都是起源屋主自身與神明的一段因緣,利用自宅恭奉,因而沒有廟埕的家宅式宮廟。幾位師姊坐鎮門口群敲木魚,擴大音量的小蜜蜂,一人一隻用橡皮筋別在自己的唇邊上。每次經過聞聲,心中都會湧起衝動,想要搶下鼓棒瘋狂亂敲一陣。
不遠處熱烈舉行的卡拉OK家宴,每個人都可以朗朗上口的熟悉樂曲,一首接一首。一位新加入的阿北,披著年輕時候的皮夾克,懷著躍躍欲試的心情,靦腆抓緊麥克風,拉鏈拉上拉下,焦慮等待適宜合聲的時機,加入嚮往已久的陣容。
我羞於五音不全,不會在人前唱歌,更別說是跳舞。但喜歡任何人在室外揚聲,公然律動的情調。常常思緒沉浸在聲景音場的子宮裡,如痴如醉。散步思維很快進入恍惚狀態,觀察意識也化身一顆在宇宙飄忽的星球。不多久張開接收訊號的耳朵,繼而變身成為環繞著地球進行監聽的人造衛星。下降,靠近,進入大氣層,從聲音地景中聽出日常統治井然無遮的秩序。舉凡權力的分布與安排,伸展及執行,不滿、抗衡及抵制,所有隱性的社會事實,全都清清楚楚,不必勞煩學者費心,伸出手指,代我為讀者逐一指認。
音樂社會學家認為流行歌曲是時代癥候的風向標測器。古書有云,治世之音安以樂,亂世之音怨以怒,亡國之音哀以思。說的就是透過聽覺察知社會的分析力,聚焦社區中的聲音地景,揭示隱伏在表象底下的社會事實,辨明社會趨勢朝往哪個方向演變的訊息。
田園生活沒落,都市街區中少能遇見自然聲景,反倒是臨街公寓住家感受的信噪比非常高。一直有一條由無數車輛總合的引擎轟隆聲,填滿作為背景的聲音線。持續的低頻與街坊的生活共存在,如同沐浴在空氣中,緊緊擁抱不分離。
車陣中無數低嗚合唱的引擎,不時有一二個性太過突出。先是附近有位年齡不詳的全罩騎士,趁著夜深,在路上來回練習高速衝刺。後來絲路社區出現一位志望車手的子弟,全天候戴著露指手套。早上五點半出門前,晚上十點半返家後,兩次檢視全身噴成霧黑的改裝車。空檔踩油門,訓練自己耳朵從不同程度的噴射聲中細心聽出車況。
這位社區子弟還有另一輛底盤快要觸地,大馬力的小型玩具車,全車身漆成螢光綠,租了附近大樓地下室,遮風避雨勤養護。不定時起心動念,將碰碰車大小的玩具駛出地面,繞著絲路街區兜圈子。先將半個車身駛出車庫觀望,伺機猛力踩足油門。奮力衝出的同時,手腕靈動,使出瞬間連續換擋的絕技。就像音樂課發聲練習,音調漸次提高,移調、轉調並行。如同音響喇叭出現裂痕的疵音中,接連響起連串如迫擊炮般的爆炸聲。大概操使機械服勞役,已經到了快要不堪使用的程度了。
年輕的社區子弟自我督促每日操演,沿著蛛網上的蛛絲,練習奔竄技巧。沿路肩小心騎行Ubike的女學生不斷高喊加油,駕駛其它車輛的司機也有志一同,大嗚大放威武助陣。志望車手的絲路子弟一根細絲銜接另一根細絲,始終避免走上外環省道。每每狼奔豕突數個回合,連續不停擦撞、輾壓路人驚羡的眼光,飛快鑽進入口隱密如蝙蝠洞般的巢穴躲藏。
如前述,我家位在絲路社區邊界外的8米鄉道。每日坐在客廳感受為便利商店進行補貨作業的巨型貨櫃帶來的音浪,即便在臨停狀態下的溫吞聲勢,亦顯得非常驚人。倒車迴轉播放的警示聲,停等狀態下的引擎怠速,往往使門窗震動,喀啦喀啦,懸掛落地窗邊的風鈴一併響起,串起陣陣脆耳的音符,不禁令人想為之寫作一首抒情詩。我在座位上閉目沉思,身體彷彿感受到氣流的震波,其撼動人心的力道與假日在壓車聖地,靠近外掛重低音喇叭的電音超跑無異。
有天一大早至便利商店取貨,目睹飛快趕來開單的機車巡警無奈說明,大車路口違停,民眾打電話檢舉,按規定不能不處理。物流士向超商店長抱怨,十天以來第六張了,公司要我自行吸收。店長原是藝大出身的斜槓青年,棲身超商為圓夢想苦等機會。未料日久一路向上晉升,爬到了店長的位置。只見這位被物流業躭誤的藝術家氣沖沖跑出來,質問某位看熱鬧的街坊,認定是他打了電話。旁觀的民眾將情緒激動的兩人分別駕開,此後不再勞煩員警專程跑一趟。
在街區生活,我非常著迷由汽車引擎集體合奏的這道背景聲音線。不管外出走路,還是在廚房為家人煮食三餐,每每聽到車陣中出現高調突兀的個性獨奏,立刻趕去陽台,拿出手機錄音。有次我把行車記錄器移到後座,轉彎後緩緩駛進街區,拍攝從恰好隱喻電影銀幕的擋風玻璃看到的景觀,深情訴說我的憂鬱。畫面上除了現場收錄的聲音,還儘可能將我曠日廢時收集的各種引擎和喇叭鳴響拼貼在一起,複製,貼上,放大,疊加,汽車的大合唱。
有天路邊搭棚辦起喪事,窄仄的蛛巢小徑兩側靠牆擺放花圈。照片中的黑白少年一個捱一個,傻傻地對著我露齒微笑。幾座啤酒堆疊而成的罐頭牌樓,中央襯著兩輛愛車的照片, 一黑一綠,停在西方極樂的寶塔下。車頭相對,親蜜地互牴。好一陣子早晨醒來,窗外不再傳來引擎操練高速奔竄的聲音。去廚房沖煮咖啡,靜待水滾燒開的時間,啟動磨豆機,嘠_嘠.嘠.嘠_嘠_嘠.嘠.嘠.嘠,心中不禁隱隱懷念起那位志望車手的絲路子弟來。
疫情開始未久,有天我在街上行走,一個拉網格菜籃車的老婦候在路旁,殷勤喊我少年仔,吩咐幫她提重物上樓。我才第一次有機會進入此區公寓,一窺堂奧。樓梯窄仄,室內天花板較現今樓宇格局低矮,外牆與公共區域多見生鏽破損的鐵窗花,與別有一番時代風情的霧面毛玻璃。
那天我藉著幫忙提菜籃之便,進入室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鑲嵌在隔間牆上的小壁櫃,匆忙中瞥見幾件與十大建設有關的榮譽紀念品,含蓄地對外展示主人過去的身分認同與文化品味。因為在家人父母家中見過類似擺設,是以眼熟,能夠一眼辨識出來。
我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快速打量室內環境。從歲月刻寫在空間佈局上的使用痕跡,可以看出早先屋主的日常作息以前空間的起居室為中心,精心佈置的毯、墊、桌、椅、杯具、果盤等等傢飾,經歷史的風化作用,逐漸顯出劣化的質感,是以轉移到我未曾進入的內室。老婦人的伴侶不方便出面致意,待在後空間發聲,徒然感嘆年齡與身心皆病。老人口齒含混,語焉不詳,似若聽見「自囚」兩字。當日晚上,與家人至市場街食虱目魚定食,正好從手邊書讀見一句,人永遠是歷史和環境的囚徒,特別有感,因而記之。
可能因為政策補助,附近所有街區陸續裝設了鄰里廣播系統,架設在電線桿,路燈、公寓頂樓或高高的大樹梢。舊小說裡所謂大喇叭,除了政策宣達,有時也播放愛國歌曲,振奮人心。我所居住的里,老早就有,可能是古代遺留,沿用至今,一直未予拆除,偶能提供作用〔颱風移車。垃圾車故障停駛,不會來了,鄉親勿等待。來了,來了,總統車隊來了,請鄉親齊至路邊,列隊鼓掌歡迎。〕本里歷任里長均不熱衷,公告多以紙本張貼各公寓大樓門口設置的佈告欄,很少使用聲傳。
跨過8米鄉道,進入觀察區塊距離我家最近的絲路一里,上了年紀的老里長面對公費裝設的新設施,積極探索為民服務的可能性。〔廣播開始先行4拍前奏,開場白道早午安之後,詳細說明本週公費施打三種疫苗的名稱,劑量及輿論評價,建議到場排隊時間,感謝語。國台語反覆各說兩次。最後是表明廣播結束的另4拍後奏。〕天天廣播,時時廣播,每半小廣播,每十分鐘廣播,早八時至晚九時,一天累計二、三十次。
我家雖然不屬於該里,但有支大喇叭正對著,被動跟著該里事務一起作息,共同脈動。〔廣播開始4拍前奏,開場白道晚安,明天星期六小週未,適逢本里固定清潔日,幾點幾分幾小隊各在幾巷幾號門口集合,向某姓先生小姐女士報到。個人攜帶自己分配的掃帚,畚箕,垃圾桶,清除小廣告的刮刀,還有樹枝大剪刀,千萬不要遲到。感謝語。國台語反覆各說兩次。廣播結束4拍後奏。〕家人抱怨擾民。偶爾聽見自己里的廣播,不但設置的音量小,且因我家剛好背對左右聲道震波交會重疊的正中央,不管什麼時段,廣播任何內容,永遠互相干擾,像是兩把聲音的開山刀互砍,節奏支離破碎,嗡嗡嗡嗡聽不清楚。又或傳來比較微弱的陌生口音,想來是稍遠一些,位在街區正中的絲路二里,又彷彿可以聽到愈形微弱的絲路三里,甚至與右環接壤更遠街區的事務。
面對家人的抱怨,我的想法=對面街區老年人口佔比多,老里長依同理心思考,年長里民聽見里辦公室的聲音會覺得安心,知曉有人為他們辦事。就算聽不清楚廣播內容也無妨,自會出門打探,遂將自家客廳佈置成奉茶聚會處,提供里民下棋、書報、聊天開講,種種文娛活動的空間。
我外出漫步踏查順道發現,每棟公寓門口設置的佈告欄不再張貼新紙,顯見該里長有意以聲傳代替文字通告,越發大聲,頻繁。有次走在路上,適逢大喇叭作響,聲勢驚人,一時沒有提防,瞬間被偌大音浪逼退了好幾步。抬頭看了看電線桿,設想大喇叭左近的住戶,怎堪忍受得了?而且每枝電桿的迴聲彼此交錯,嗡嗡嗡嗡,既然根本不能完全聽清楚到底陳述什麼事情,宣布標題撮要即可,實在沒有必要如此注重細節,詳予交待。
有時聽著對面他里不干我事的廣播,越覺心煩,不得不收回之前為人開脫的理由,反倒想為之測試一番。廣播後隨機訪問里民,能否說得清楚里長剛才宣佈什麼事項?藉此証明此類廣播沒有效果。我的腦袋止於空想,然而這位里長倒是勇於將他心中的構想付諸現實,進行到底。先是每日最後廣播時間延到九點一刻,九點半,十點〔叮叮咚咚,開場白道晚安。全體里民注意,明天開始三天之內,可至里辦公室領取本里支持的某某議員爭取提供的漂白水。每戶限領一瓶,簽名、蓋手印皆可,不必帶戶口名簿。叮咚咚叮。〕最早廣播時間提前至八點半,八點,七點半,七點〔廣播開始4拍前奏,叮叮咚咚。開場白道早安。各位里民注意,上午第一班垃圾車預定3分鐘後到達幾號幾巷門口,停留時間1分半,請鄉親準備。廣播結束4拍後奏,叮咚咚叮。〕
有天晚上十點最後廣播結束,我還沒睡,盤腿在座位上看書。〔我們隱隱聽到村落傳來隆隆的喇叭聲……政治宣導之後接續細水長流樣的二胡與笙樂, 接著是柔美奔放的革命歌曲。能看見那歌曲的音符,桃紅梨白地在我們頭上飄。如水面上載滿花葉的河流,從我們頂上歡歡暢暢地流過去。我們邊走邊聽,邊聽邊走。聽到激動處,就立在路中央,用耳朵捕捉那歌曲的譜兒和詞兒,情不自禁地立在那兒彼此吻一下。我把她的舌頭緊緊地含在我嘴裡,又聽見從我們身後也傳來另一股喇叭。奔放熱烈,轟嗚嘹亮的革命歌唱聲。左邊、右邊、遠近村莊、鋪鋪寨寨、溝溝屯屯,凡有人的地方,凡有房屋村舍的地方,似乎接了通知、命令樣,全都打開了大小喇叭,同時播放起了歌曲和音樂,使滿山滿野都蕩滿了紅黃爛漫的音符和節奏。路邊的槐葉在樂聲中啪啪擺動,田地的莊稼在樂聲中快搖飛晃。天空中音符碰撞,地面上歌曲奔騰,我身上退卻的熱血重又沸騰起來了,重又從頭上、腳下、左手、右手,沿著脈管往我的物兒那裡澎湃了。我聽見東邊傳來的歌曲是黑鐵白鋼的〈將革命進行到底〉,從西邊傳來的歌曲是高亢火紅的〈造反有理〉,從南邊傳來的歌曲是鏗鏘有力的〈打倒美帝蘇修反動派〉,從北邊傳來的歌曲是汗熱淚鹹的〈控訴萬惡舊社會〉,從頭頂降下的歌曲是情深博大,氾濫著土地氣味的〈學習大寨趕大寨〉,從地下鑽出的歌曲是又跳又笑,絲綢飛舞的〈人民公社好〉。我們被大喇叭播放的歌曲包圍了。我們鋪著歌曲,蓋著歌曲,呼吸著歌曲。歌曲給我以力量,歌曲給我以激情。於是我便抓住那歌曲的節律,放在紅梅和我的肉體間,使我的抽送,同那首歌的節律合拍一致,有快有慢,有緩有急,有輕有重,直達那首歌的高潮和頂峰。此時長而又長地啊聲從廣播裡傳過來,直到在那廣播的啊聲中,我和紅梅也不約而同地啊起來,直到我們俩齊呼呼炸出的啊聲,驚濤駭浪地把廣播裡的啊聲覆蓋掉。直到在我們的啊聲中,頭頂的槐樹葉兒,青的黃的都被震得紛紛落下來。我們才算完結,勝利了,陽光一片照耀大地。閻連科,《堅硬如水》,頁134-47。這本書另有好多段描寫負責政策宣導的大喇叭狂想曲。此外,索忍尼辛也曾在《癌症病房》安排了一個「大喇叭反對分子」。強迫每個人收聽廣播,領導者以為是革命性的進步事業。但在他看來,完全只是文化落後的徵兆。〕
凌晨一點半,突然大喇叭進行廣播提示的4拍前奏響了,叮叮咚咚,我側耳聽了幾句宣達的事項,不外檢查門窗注意保全,有人紅線停車,以及記得關水電瓦斯之類不甚緊急的事情,迅即去陽台觀察動靜。對面里民有幾戶人家啪㗳啪㗳開了燈,嘩啦啦嘩推了窗,接下來連續三天老里長都不再廣播了。期間廠商派人員現場測試,將音量轉小,又或拆了幾根喇叭也不一定。很快里長選舉的時間來到了,一直以來同額競選已經連任十八年的老人倍感壓力,街頭巷尾各有里民出馬,同台角逐,所幸最後有驚無險。選舉最後一天,以及當選後的第一天,這位絲路里長都藉口傳播公事訊息,大大廣播一番。
有次我在英雄的資源回收舊書店站著看完一篇介紹「聲音地景」的文章,講到一群關心居住噪音的學者在加拿大森林開體驗營式的研討會,成立小組為大學通識教育設計可以引導集體發想的問題。其中有一堂課間練習,請學員敍述個人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的噪音。我回家訊問家人,家人不假思索,首先就舉出對面里長的廣播。我呵呵笑說後面防火巷有位大嗓門的婦人講電話,不知哪一戶人家。每天固定晚上十點半,不能確定談話脈絡,但猜測是追劇完畢抒發情緒,直直講到一點半。可能因為後巷音響空間特殊,別具傳聲效果。我入眠時間早,常常十點半準時被一人獨聊的單方面交談聲吵起來,無法再睡。只好把白天看書、練習寫字的時間挪幾小時,提前動用。有天我和家人齊步在社區行走,前頭一位婦人蹲坐地上講電話,嘿!就是這個聲音。
有時候,噪音認定這種事情很難講。後棟某家奶爸報名社區大學薩克斯風班,下工接小孩回家吃飯,洗衣,督促寫功課,好不容易孩子上床進入夢鄉始才得空,想要練習一下。只用吹嘴,沒接上銅管,勉強發出噗噗噗噗的聲音。我的一片柔情,我的一片心意,我已奉獻給了你。不要對我冷漠,不要不理睬我,怕你冷冷地待我。好好愛我……剛過十點,只練習了幾句不甚連貫的單音,果然就捱了罵,請不要晚上睡覺時間練習吹奏樂器。
另外有次半夜兩點,天氣悶熱叫人受不了。不詳誰家有人搬椅子到後陽台,坐定後悠悠拉起胡琴。劉天華十大名曲和瞎子阿炳,滑音,哭腔,委宛淒涼,蕭瑟纏綿。沒有把握聽出演奏者的年紀,但絕對是有感生命顛沛流離,半夜起來向天地自抒心境。著著實實完整演奏了好幾曲,卻沒人敢出聲打擾。末了只聽得他口述一個罷字,灑落收拾,進屋裡去了。
常在我嘮叨不完的私人史奉派出來串場,一年四季始終戴著一頂紅色棒球帽,活脫脫從溫德斯電影走出來的巴黎德州,每每一聽到對面里長廣播就反射性踏步,並腳立正,面向大喇叭肅然行三指禮。嘴裡學電影對白,放䀆力氣大聲喊,謝謝總司令裁培。自我感動熱淚盈眶,久久不能自已,遲遲不肯把頂著太陽穴的手指放下來。聽見里長的大喇叭,於他彷彿找回某種久已遺失的象徵之物,回返早就消失的家園。
在奉行噤聲原則的地方,例如戲院,故意發出惱人聲響,尤其噪聲,常常看成受挫者表達自我的手段。行動遇阻礙,凡事總覺得有一堵無形的牆壁擋在自己前面,意念想法遭受否定,關鍵在別人掌中。焦躁的引擎急馳加速,穿越,追趕,在呼嘯的風中撈取一點獲勝的感覺。自感微藐的人思圖放大自己存在的圖像,身心障礙者抗議綁在身體上的束帶太緊了,那麼大喇叭呢?沉寂多年的大喇叭近來又再響起,里長的聲音成為絲路街區最具標誌性的代表音景。傳達訊息的時候,偏重與依賴大喇叭的功能性,是倒退性返古,著重服務老人,還是暗含新時代不為人知的組織管理技術?真叫我費疑猜。
在我觀察初始,街區一帶還偶能聽到(a)賣麵茶的汽笛聲。(b)在街區行走的豆花攤與摩托車肉粽販子用錄音帶播放業界統一的叫賣聲。(c)食尚玩家開播走紅,街上不定時出現裝設電喇叭的草湖芋仔冰,還有開著小貨卡的土窯雞。(d)店家慶開幕租用的有聲廣告車。幾年下來,上述民間的聲音幾乎全都消失了,就連電視裡也聽不到手工打鐵發出脆耳的叮蔥聲。行腳節目每去老街上的打鐵店,懷舊的成品泰半都靠機器沖壓,有時連細部作業也未必用得上手工。自稱在哈日狂潮以前就在市場街經營日式大眾食堂的老爺爺可不滿了,看準只有我一個客人,自行坐到我的對面,開口搭訕,這樣哪算手工製作?鐵工這行業哪是這樣操作的?
民間的叫賣消失以後,剩下選舉宣傳和里長廣播=官家或準官家之聲。他們的大喇叭被賦予了喧囂的人權,不但免責,各種勢力尚且合流,共同籌資建設鄉里。籃球場改停車場,停車場改小型運動場,小型運動場再改回籃球場。大喇叭動員里民,夾道歡迎政治人物來訪。宮廟神明駐驆,公權力也欣然充任帶刀侍衛,嗶嗶嗶嗶指揮交通。除了事前勘查,製作路線地圖,分派任務小組,林林總總外人難以想像的龐大前置作業,完事以後還有收拾整理聚餐感謝各種善後工程,就是沒人負責管制噪音。熱門歌舞鑼鼓喧囂,炮仗隆隆,聲音得以充斥附近公共空間,穿透窗緯,侵門踏戶進入私人家宅。
平日寧靜的絲路社區最浩大的聲景當屬廟會。如今它所代表不限於宗教,更且聯合了商業資本和民主政治的樁腳與人脈。一年幾次我有幸獲得在家繞境的機會。一大早廟會陣頭出發前,選擇我家門口列隊等候人馬到齊,隨行的電子花車,用爆棚音量反覆播放艷光嫋嫋婀娜旖旎的流行曲。傍晚回來停在同一位置,向左看齊。我坐在室內,聽聞外頭鑼鼓勉強恭整,感覺到一行人出外蹺境一整天,人累馬睏,不得已癱坐地上喘歇息。虔誠信徒在行道樹上吊掛長串的紅紙鞭炮霹啪炸響,鑼鼓班齊敲一陣,隨著好大一片有如原始森林的黑色濃霧漸飄漸遠,所有聲音嘠然譁然驟然止息。
其次,裝修房子的聲音。年輕夫婦因繼承或是購買,搬進高齡化街區。住戶在人口統計上開始世代交替,最外顯的徵象就是出動大型噪音機具,全面性整修房舍。前世代所謂住家裝潢,指的是室內設計,行有餘力的範圍只限房子牆壁裡面,牆壁外面就心、力所不及了。絲路街區近年修繕的房舍,一改既往室內裝潢的觀念,部份對外展示了休閒感。半露天的迴廊,加築大面積落地窗,多設計一盞投射在外牆上的燈光,再不然乾脆把單調的公寓局部改造成以藍天白雲為基調的地中海風情。新世代修繕房屋,普遍認為自己負有環境美學的責任,與上一代只在乎室內私我空間的態度明顯不同。
有次我正在聽音樂,上個世紀末流行過的前衛噪音。幾乎與我按下iTunes的播放鍵同步,某戶人家進行修繕工程傳來碎石機擊打水泥牆塊的震動聲響。聲音循建築體結構傳動,從四面八方集中天花板,再一起鑽入我的耳朵。我把音樂開到最大,又為了想弄清楚到底是哪戶鄰居進行工程開門查看。這時瓷磚撬起,片片掉落,集體摔碎的聲音,一下子循著樓梯通道猛竄上來,與我所聽的音樂匯合一起,錯落有致,渾然天成。
我立時拿出手機錄音,又將聲音檔輸入剪輯軟體,進一步調整、後製。我將一連串瓷磚碎裂與機械馬達聲互相重疊,佐以電鋸、砂輪、空壓和打樁。先放大,再延長,然後分別拖放到音樂間隙適當位置,刮擦,混響,回受,再加上街區採集的其他噪聲,所有音浪匯聚室內,一起共震。
24小時全日播放的新聞,廣告,政爭,鄰居罵小孩,一隻狗吠了幾聲,引起群狗爭嗚。深夜有位醉漢佇立市場街中央胡言亂語,汽車喇叭長嗚不停。火災警鈴,救護車,新生幫派對峙大嗆堵,咆哮,擂戰鼓,整面玻璃摔個粉碎。為媽祖慶生開道的嗩吶,巨大銅鑼,隨著花車繞境的電音舞曲嘉年華。國標舞場地的愛情恰恰第N次播放,我一把搶過師姊手上的木魚瘋狂猛敲。最後加上心中海浪洶湧拍擊上岸,徐俆退潮的聲音,暫歇,漸小,止息。失落了的街區噪聲,內在的沉寂。一首瘋狂寫意的噪聲交響曲,整體的感覺實在太美妙了。
除了我從現存地景推測本鄉曾經有過一場房地產大爆發,在中央市場小街和早午餐街平均對剖二分的住宅區漫遊,亦可以見到不少昔日家庭即工廠,齊心合力建設鄉里留下的遺跡。街坊利用公寓房舍開設(a)機車行,積年累月拆換下來的黑污零件和火星塞堆滿了騎樓角落。(b)不詳代工生產什麼物事的鑄造所,室內堆置不再使用的小型沖壓機、鑽孔機和打包機。這些長期堆置在絲路兩旁人家作為日常起居空間中的機器,油污,和積塵的金屬零件,見證了以前生活工廠時代,二樓即住家所表徵的「時空連續感」。但對現時的老人來說,爬上登下作息不便,只能搬到樓下與昔日的生產機器作伴。直到第二代接手,換上LED新招牌,申請公司執照,改行以設計為主,景觀始有改換。(c)內裝早已換成米粉湯,銅板早餐和麵線羹,只剩下鐵卷門上油漆塗寫的舊市招,漶滅之餘倖存零星幾個字詞得以辨識出來:鋁材,尿素,工業機具。室內原本是客廳的地方,油漬的灰塵聚合成墨色濕潤的泥垢。(d)排字鑄印。重新開幕以後,從外面張望,就像一般資訊行業的office。防火板區隔的文書空間,一格一格鑲嵌在輕鋼架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充分照明,再也聽不見機器運轉的轟隆聲響。(e)絲路街區的原先存在不少成衣工廠,不難尋見平車、拷克,長期徵品管等等舊招牌。
我在公寓叢林穿梭,常有機會經過絲路街區碩果僅存最後的平車拷克。好幾個作業區,分散公寓叢林不同角落。紮成一束一束,一綑一綑式樣老派的衣服,利用手推車在蛛巢小徑不同樓棟依次傳遞,整燙後動用手工,逐件裝進自黏PE袋。 我的常識無法辨別這些款式的衣服如今可能出貨到哪裡,咦?當場愣住了,心裡滿是消除不去的問號。
往往此時我會放慢腳步,隔著為了改善採光,打掉一整面瓷磚牆壁更換的玻璃門,window seeing。如同觀賞一齣默劇,想像針車卡啦卡啦,嘩啦啦嘩,隱約還有作為背景的調幅廣播聲。幾次目睹主婦趁著家事空閒時間趕來,坐進自己的座位,全神貫注地工作。乍看現場並沒有60歲以下的員工,也沒有外籍面孔。
基於自己親身體驗過的工廠印象進行臆想,這間絲路街區碩果僅存的平車拷克,給付工資可能採論件計酬制。勞作者完成工作的效率與自己的收入攸關,工作期間只能進行搭話式聊天,交換隻言片語。相對按日計算固定月給薪資的廠間,就像吃飯配菜一樣,工作必然配話,至少也配主持人插科打渾,濃縮時事趣聞,選播歌曲,朗讀聽眾來信的收音機節目。這是正常,不會有人干涉。現在有線電視仍有許同類型節目,電視化以後移至攝影棚的綠幕前進行,直接從網路,再不然舊日的卡拉OK伴唱錄影帶取得背景畫面,改以衛星訊號播送。每每晚上睡不著,打開床頭的電視將所有頻道依次輪轉一遍,主持人陪伴鄉親聊天的聲音就像普魯斯特筆下的瑪德蓮小蛋糕,我總會忍不住停下來,分辨主持人的口音,穿越,返回,隨想,思緒飄到很遠的地方。
剛開始童工生涯,身體瘦弱,粗重做不來,只好分到女人班子裡,和他們一起賺吃,聆聽兼職的主婦們群聊話家常。不知是因為我個頭兒太小,又未成年,還是她們當我隱形人、自己人,鑽進我耳朵的常是有關情色的話題。按我僅僅歷時一兩個星期的片面觀察,女人在工作中拿下半身器官暗喻,談論那樣的話題取樂,從中得到樂趣與溫馨,並不亞於後來寄托在裴勇俊螢幕形象的情感。我雖然害羞低頭,從來沒有搭接任何一句指明掛在我身上的閒話,唯恐被人瞧破心中想法,連笑意都強自憋屈,未敢洩露一絲一毫。即便如此,卻也不覺淫邪。侷限在底層範圍迴盪的樸實與歡樂,完全是明亮快意的正面感。
很快我練就一身扛箱子的本事,得以晉升到多數與我同齡的男工班子裡。工作中偶有人發動色情話題,往往因為明顯與手上從事的性質違合,接續不下。非要離開執勤岡位,到海產攤,小吃店,乃至併排躺在通鋪上,才會引起討論,各抒己見。總統牌第五次講述上個月去查某間要大牌,拗到看場的保鑣同意布袋奶女孩多陪幾分鐘的風光。細漢的阿源說自己器官超大,見我默自吸煙吞吐沒有反應,便要求如果半夜醒來,見他眠夢中充血鼓漲,不妨拿皮尺圍繞一圈,幫他做成記錄。另一個12歲輟學就業,當天就被機器軋斷三指的同名阿源,自曝看上白衣黑裙日間到對面事務所實習打工的商職夜校生,怨嘆整天憋得難受,誓言非要高攀到手才肯接受老闆命令自動職頭路。
這些未成年童工的對話內容,對於後來直到28歲仍未享男女親蜜關係的我而言,雖然不能適應,從來不曾參與,但也隱約察覺自己暗中偏好猥俗狎媟的品味。表達是一種經過訓練的文化能力,也許那個矇懂年代,只接受過低度教育,尚未文明開化的少年,僅僅學會用今日聽來含具性別岐視的粗鄙字眼表達內中對心儀女孩的反應。此間的迂迴曲折,要待日後寵兒自詡一心從生養她的大社會為她量身織就,由現實主義價值觀與商賈意識形態一起共構的雙層魔繭中脫逃出來,每每要我對她極力痛斥詆罵,強迫我練習以厭女的套路發洩式表達對她的情意。除了極盡淫穢騷賤的挑逗話語搭配肢體動作,還絞盡腦汁幫忙吹漲我的想像力,恣意妄想,盡情杜撰,為她參加一場又一場群交派對描模畫面,編纂淫猥情節,藉以鼓動深埋在我體面形象底層的激情。寵兒強勢教會我用貶抑的語言在愛情世界開闢出兩人地位的落差,以淫猥傳記替代皮鞭、藤條、尖刺、拳頭、巴掌,從中提取唯有處於卑伏地位始能嘗到親自折損父親權威的快感。直到那個時候,潛蟄在我心中這份始終隱晦朦朧的人性區塊,始才漸趨明朗成熟。
陪伴鄕親聊天答嘴鼓的主持人述評犯下過錯的政治人物,表示自己內心非常難過。充滿譏諷憤怨的語氣聽不出是否對自己曾經幫忙爭取聽眾支持感到懊悔。我把頻道轉回深夜重播的爆食姊妹吃透透,隨著節目外景收錄的大分量料理,想起這些往事。彷彿走到少年的邊界,面前有一條河流,越河以後的對岸就是另外一個所在,人生一度嚮往的國度。我曾短暫越河體驗,保有鮮明的記憶。積累時間的落塵一日一日覆蓋其上,遮掩,污染,變質,腐壞,轉化成難以排遣的哀愁。
寫作這篇文章期間,適逢絲路社區最後的平車拷克終止營運。廠商先行派遣倉庫專用的小型搬運車,將大部份機具,逐一載運至大馬路,送上十二輪的低平台大貨卡。拆除窗戶以後,可以清楚看到打通連棟公寓改裝的廠房,只剩最後幾台車衣機,牆壁上置放出勤卡片的架子都空了。留守的婦人神情一如既往,埋首完成最後的工作。
在去工業化的街區漫遊,難得見到紙箱封裝的貨物搬進搬出,胸臆頓時充滿懷念的情緒。無論重覆訴說多少次,家人始終相隔一層,無能深入我之情感皺褶夾縫的深處,第一手親炙我在少年時代得來不易的經驗。
我在青少年時期棄學逃家一年十個月,最初透過報紙分類廣告,尋得一處山中溫泉餐廳擔任廚工。太累了,腕力、臂力、負重力,所有體能項目均不足以勝任。忍受了幾天,徹夜未眠,趕在天剛亮時悄悄收拾包袱,不告而別,徒步走出山谷。此後以未成年遊民的身分,流浪街頭二十餘日。步行,逃票,隨著大社會成員的驅趕壓力,隨機擇車站、公園,體育場,地下道和建築工地棲身,最後搭上善心但同時也別有用心的人士友好邀約的順風車,流浪到台北。經長期在後車站張網捕獵的職業仲介機構,聯絡業主接送。載運至首都週邊鄰近鄉鎮,與絲路社區形式大致雷同,座落於公寓叢林中的違章工廠棲身。
有段時間領班依我意願,委派我駐守流水線最末端,將同事打包封裝完成的產品,4 pc.裝進一個瓦楞紙箱,黏上專用膠帶封口以後,徒手搬去倉庫暫時堆置,等待時機填裝貨櫃,出口轉運至美、加、西德、瑞典等等已開發國家。
有些箱子太重了,我才138 cm,39公斤,起手扛不上肩,只好借用腿、腹的力量。弓起身體,抬起膝蓋先行頂著。此時力氣若是不足以支撐,沉重的紙箱就會像巨石山崩一樣滑落下來,掉在地上,發出偌大聲響。好像敲了一記恥辱的警鐘,自行通報流水線前方所有同事知曉:你太不濟事了,這樣可不行,還須再練。
經過一段時間,我總算學會熟練彎下腰,先輕巧施力,翹起紙箱邊緣,方便抓穩兩個對角,再吸一口氣往上提,順勢將這些沉重的傢伙馱上肩膀,人工運送在社會底層行走。時間久了,乳酸堆積,手臂感到酸麻疼痛,只好用偷吃步。技術性讓紙箱從肩上滑下來,往肚子上靠,卡在褲頭與皮帶的翻折處。再弓起腳,暫時用大腿支撐,乘隙換氣。最後趕在紙箱落地之前,兩腳三步,利用往下掉的重力牽引身體,不由自主以亂三步的方式向前踉蹌,乘機把負重卸在已經堆積半人高的地板上。與我同齡,但體格比我魁梧壯碩好幾倍的同事總統牌,總愛譏笑我手腳軟弱,嘲諷我是個不稱職的新手搬運工。
日升月落,晝夜更替。我一再鍛練,每每下班時揉著酸痛發漲的肩、腕與手臂,慢慢覺得有一點成就感彌漫胸中,不知不覺可以輕鬆扛起比我還重的紙箱,高舉過頭,小跑蹬兩步,丟進停等路邊的貨櫃裡。一箱,二箱,三箱,四箱,五箱……30 分鐘以後,總統牌終於力竭,支持不住,不小心讓箱子滑落地上,彎腰累喘,岔了氣,憋紅了臉,一時再也扛不上肩,我勝了。
當時我以自己的職業是扛箱子的人,彷若某種不得了的職人身分,特別感到自豪。因為公寓叢林巷弄狹窄,貨櫃往往停放稍遠荒廢的農地,利用平板手推車,中繼運輸。然而我總愛趁著工廠裡的成年人未在現場監工,捨一次可以載運5箱的手推車,寧願一次一箱扛在肩上徒步負重,以自以為過人的勞力換取成心理上的成就感。
有天老闆接受同業請託,調派我和總統牌去他處工廠支援。到了現場一看,只有一位下肢身障不良於行的中年人,一個人負責保管,清點,裝箱,搬運,出貨所有業務,根本忙不過來。
我與總統牌就像王寶強拍的搞笑電影,一高一矮兩位活寶不可一世併排闊步走,得意洋洋闖入向來由不良於行的中年人獨力照管的倉庫。這是他的工作領域,也是尊嚴的地盤。他顯得驚慌,領土遭人侵入怎麼辦?
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起初他試圖同我們專業扛箱子的二人組一起工作,示範把紙箱搬運到平板推車上,集運後輸送至門口停放的貨櫃車。一箱一箱搬上車斗邊緣的平臺,再登鋁梯,爬進車斗,將紙箱移入最內側堆放。五段式作業,太麻煩了。他家出品的紙箱,每只僅有10公斤多一點,,單手足以應付,根本算不了一回事。我和總統牌打發他去做別的輕鬆工作,連集運的推車也不屑用,一人負責貨櫃內堆疊,另一人專務貨櫃外搬運。
我抓起封裝填實的紙箱,高舉過頭走向門口,用力擲入深邃如山洞的暗黑貨櫃。打赤腳在櫃斗內等待的總統牌,先就紙箱長、寛、高,組合出最適利用的材積,沿壁板砌一道牆,緊貼著直角再一道。然後裡應外合,以一定速度,從容朝向40呎外的出口徐徐推進。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換第二輛貨櫃車,五小時,八小時,十小時,十五小時,二十小時。不良於行的中年人,一整天只能坐在旁邊喝涼水,煮綠豆湯,打電話叫工廠送冰塊來,再不然就是陪著穿旗袍的老闆娘聊天、下棋、搖扇子,打呵欠,尊嚴全被賤踏在地。好像我們的支援,證明了他的不中用,完完全全只是多餘的人。
當天從一大早忙至凌晨三時許,我和總統牌順風搭乘趕著前往海關集運的貨櫃離開。正當龐然大物從倉庫駛出,我從高高在上的駕駛艙轉頭看見那位不良於行的中年人,揮手和我們道再見。一臉委曲,好像受盡霸凌羞辱,忍不住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後來台灣經濟轉型,從密集勞力走向產業升級,工廠外移,要不然就是倒閉,我扛紙箱的本事再也無用武之地。現在每次跟在家人身後,駕車去美式賣場採買,回家打開後車廂,將事先盛入紙箱滿滿三個月生活所須物資高高扛在肩上,右手彎至腦後扶傾。太重的話就將紙箱抵靠頭部,奈何將無用的腦袋殻兒,也當做一個賣力氣的支撐點。利用手指尖按捺身分指紋的那個部分,輕輕觸著箱子本體,在不穩定的傾斜搖晃中,但憑感覺,捉摸一份微妙的平衡。家人停好車,指揮我從地下室B3的東端走65公尺,往西再爬過一個上坡車道。到達B2後,反方向繞回45公尺,停等電梯,上樓進門,始才放下重擔。
每次走這一段漫漫長路,如同電影倒敘,總會不自禁想起自己人生的原點,併同身材魁武壯碩,與我同齡,共有一場扛紙箱情誼的同事總統牌。還有那位緣只一面,一臉委曲快要哭出來的不良於行中年人,再不然就是那位大熱天還穿著旗袍,一直笑臉鞠躬說感謝的貴婦人。〔真是沒辦法啊,我只是一個沒用的婦人家。〕判斷不來一干角色之中最可憐、最值得同情的是哪位?又或者根本就是我自己。遂用連我也分不清到底是誇耀,抑或含著滄桑的口吻,在心裡默默向自己傾訴,就跟你說我以前當過綑工嘛,扛紙箱的人,云云。
絲路社區有位唇上鼻下長滿史達林式鬍子,臉頰下巴又多出幾好瓣穆斯林美髯,恆常自己單個兒在街區出沒走動的一位閒人,總是選在某棟建物某個場所某家商店的門口,雙手垂拱,身體保持一株斯文柳樹杵在空氣中的姿勢,默立不動,看著走動進出的人們,臉上沒有表情,眼神裡也沒有情緒,彷彿只是小心翼翼維持自己是一棵杵在這個世界裡的斯文柳樹。於是也不知他究竟有沒有將一切看進眼裡?〔這一點小小的不安,如同我也常常懷疑上帝到底有沒有把世間進進出出的人看進眼裡?〕
有天我走過蛛巢小徑,偶然抬頭,看見他杵在三樓陽台塗著墨綠色防鏽底漆卻仍抵不住時間侵蝕,鏽得一塌糊塗的鐵欄杆後頭,受風吹拂,緩緩搖曳,實在也摸不透他到底在觀看什麼。又或者應該說他像是架在那兒的照相機,只是被動地讓世界倒映在視網膜上,依光學原理寂然成像。
突然之間,我明白了,杵在風中的斯文柳樹自幼在街區長大,有關街區的歷史,雖然說不出口,但是默然於心。記得此時此刻存在眼前的這一處位置,昔日是什樣的景觀。他所佇足觀看的位置,很可能正是自己曾經出入,寫下回憶的地方。
一個場所消失了,會引起傷感,緬懷,使得場所的精神=幽靈永存。之前我以為絲路街區未曾建立可供後人追溯其歷史的紀念碑,乃至開啟歷史水龍頭的符號場所或單品建築物。此後在街區閒蕩,看見屋內閒置的機器,總會不自覺想像這些剩餘下來的工業之聲如今都還存在,透過自我發聲,再度將自己與街區的歷史聯結起來。
常常走在現時標誌安寧社區的公寓叢林中,聞嗅機油混合抛光金屬及各種工業洗劑的熟悉味道,遇上老人操控電動輪椅,利用固定式助行器在往昔的工業絲路上蹣跚向前,沒幾步暫停下來哮喘,整飭呼吸。一瞬間,逝去的時間彷彿又倒流回來。生產機器插電運轉,轟隆轟隆保留了當時人們從時間中穿梭走過的身影和心情。就這一點而言,閒置的機器不啻=拔下插頭的聖像,即便在私人歷史中也不知是否仍然保有袪除不去的蠱惑力。
青少年時期的我,輾轉躲藏在由稻田轉植的公寓叢林,一樓佈置機器,裡間請木作施工,沿著天花板底部多建一層閣樓,充作部份工人睏覺的通鋪。二樓則是老闆住家兼事務所,多出一個房間,剛好擺得下可以併排三人的木板床,和一張堅固的雙層床架。我在上鋪手淫,先期進入厚重棉被,轉身半圈,順勢卷起棉被成長條木乃伊狀,壓在身下。隨即在對應胯下的位置,稍徵拗摺鋪墊,令木乃伊模擬骨盆挺起狀,方便壓迫器官施以腰力扭動磨擦。同時側耳傾聽同室動靜,小心翼翼不使床架搖擺,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
當時我等一群未成年的小童工,和老闆一家大小同吃同住。每日趕工加班,生產在地無用武之地的壁爐清掃工具組,翻砂、研磨、車床、烤漆、封箱、填裝,連著自己的青春、汗水、體力、呼吸、喘息,報關、裝船,一起輸向資本來自的地方。
有天加班意識朦朧打起瞌睡,左手大拇指被機器軋斷半截。後來現代化升級,其實就是工業後段班的破產,被抛,遭棄。隨著資本撤出,我躲藏的工廠由原本農地中央橫空起造的公寓叢林,搬遷至僱主老家的農舍與廢棄養雞寮。老闆張望訂單,遙遙計算復工之期。以每日供餐為條件,留著與我年齡相仿的一班童工,放任眾人無所事事。玩牌,睏覺,浪遊,打鳥,捉小動物。我閒著無事,坐在租書店的小板凳上讀遍架上的小說與漫畫,從來沒有被人壓榨的感覺,也不曉得應該為前途感到憂慮。這段賦閒時期,曾經拗不過一位士官退伍的模具師傅要求,偶而抽空教他英文。A、B、C、D總共26個字母,又要他用注音和國字在書簿上注寫,ㄆㄢ騙,ㄅㄨ不,不可。我一直不懂外文,至今程度也僅止於此。
如此過了三月。有天吃拜拜,與總統牌喝得爛醉後東倒西歪回來,鑽進滿是爛泥巴的水溝裡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匍匐爬至農舍門口,送報生將折成短棍狀的報紙丟在我的腳邊,政府宣布即日起解除戒嚴,這才結束了我棄學逃家一年十個月流浪童工的生涯。
大凡對上一個既逝時代的評估,很難擺脫跳島效應造成的視差之見。黃色歲月,褐色年華,藍色時期,綠色光陰。每個政權對於被自己打倒、推翻、驅逐出場的前手,無論政績或意識形態,一定抱持大盤否定的態度,強行為敗戰的對手寫史。往往必須相隔至少再一次轉型,視線始才容易得到校正。也就是說,時代就是最具效果的有色眼鏡。
社會轉型,意識隨之切換另一副認知與評估的框架。以至於乍看之下,思維運作彷佛將連續的時間截斷了。好像當年被時代塞進工業火車最後一節破爛車廂生活過來的人們,自己施展手腳大舉建設的獲利被塗銷了,不再計入貢獻的存褶。清算結果,對現時代只剩下隱約的負債。按社會運作法,大社會難免為了安撫內部,操演團結,需要捉妖獵巫般抓幾個沒跟上轉型列車的成員,象徵性的拿他們當代表,充作教育的樣板,批判示眾〔往往同時也是示警。〕等於是集體意志強擄他們來為自己掘墓,修築一扇評騭框架的窗口。至於他們是否覺得受到微輕視和微污衊呢?要怎麼樣才能確證這份微渺,而且極容易否認──我是說被受到微輕視、微侮蔑的當事人自己否認的情緒呢?畢竟這種很可能顯出自己心智缺陷的意氣,太微妙了。跳出來說自己被當前一隻負責操控不具名的黑手,施展一整套幽微細緻,多數百姓天天日用而不知的隱性言語技術污名化,指認他們站錯位置,面朝錯誤方向的落後性,太微妙了。
以上日後被標誌為去工業化的過程〔=大社會為自己的體型面貎又或是健康,操刀動手術,繞道埋線,隆鼻豐唇,割除潰爛囊腫,一口氣全都來。〕就當時躲藏產業線最最末端=公寓叢林違章工廠好心收留一名棄學逃家的童工而言,既沒有半點發言權,也不會有人看重的感受來說,幾乎是在瞬間完成的。當時我唯一的想法,只想在此低限的環境裡,躲得好好的,儘可能隱密妥當,不被人發覺。最好落在時間中的所有事物保持相對恆定,既不曾預期感知大社會即將迎來重大變化,也完全沒有心理準備自我人生將如何應對。我不欲變動,不思脫離,一心一意僅僅止於希望位在公寓叢林中的違章工廠萬年不變,庇護我的人生持續安穩,永遠躲藏。
無數次在絲路街區漫步,回首自己的躲藏史。我看見青少年時期的自己,坐上一列駛往街區邊界的動力火車。過了馬路,沒有鋪設鐵軌,盡頭則是斷崖。火車一路向前,沒有剎停,就此跌了下去。
此後返家,回歸校園,高中前後念了六年,好不容易才畢業。期間談了戀愛,最終遇上現在的家人。除了婚前為了給岳父母交待,曾經短暫入社會,全職工作三個月,一天不多,也一天不少,以後一直沒有就職。家人容忍我宅在家裡過著飄泊式的遊蕩生活,成天待在密室躲藏,奢侈閱讀不知所謂的書籍,又追償式聆聽前世代、前前世代以錄音帶、黑色膠盤承載各種類型的音樂。後來甚且經由網路,重覆談了兩場戀愛,耽溺於舊貨店偶然得來裝滿數千電影的硬碟,幻想、改編自己的人生,不分日夜手淫。每次跟隨家人跨過8米鄉道,沿蛛巢小徑到達絲路社區的早午餐街用餐,看見學生情侶,家人總不忘調侃我前半生行事太過瀟灑,任性放棄學業。若是留在學校,時間都夠領兩張畢業證書了。可能因為沒有收入,從不曾出外就職擔起生活的責任,始終不覺得自己年紀已過中年,反而一直活在錯覺裡,誤認自己青少年棄學逃家的歲月仍未告終,至今仍在公寓叢林的違章工廠扛箱子。深秋的雨夜,難得沒有加班,有感人生淒清惶惑,不曉得該做什麼事好?
有天我在家中忙完洗衣煮飯,坐下來睇看閒書,心有靈犀又到陽台觀看絲路街區偌大一片頂樓加蓋,偏佈圓筒形水塔與磨菇頭,代表荒淒美學的景觀。適巧聽見對面里長廣播,本日下午舉辦商談會,房屋仲介公司派遣專人向諸位街坊解說,落落長一大段,云云。或許眼前這片代表低度發展設置的公寓叢林景觀即將消失,很可能早在興建之始就已經內建好的毀滅裝置,第一步程序開始啟動了。產業類型與生活風格相依相恃,美好年代男性專屬英雄式的體力活兒如今難覓踪影。
街聲是一闕樂曲,這絕對沒錯。但非天籟,也不是優美和諧的抒情歌。而是艱澀難解,沒有調性,也排拒好聽旋律的現代音樂=充滿哲學奧義的噪聲交響曲。住在絲路街區的每位居民都是這個噪聲交響樂團的能幹樂手,各拿著自己負責的噪聲產生裝置,鍋鏟,釘錘,果汁機,吸塵器,吊掛牆上大聲播放的電視搖控器,藍芽喇叭,朗聲叫賣的擴音機,加強迴音效果的金色麥克風,練習用的綱琴,油門踩到底的引擎,緊緊跟隨時代的指揮,為了自己和家人的日常,奮力留聲。
無論社會或自然現象都必須透過人的理解乃能獲得意義,早期現代化之聲引起的不是對環境傷害的嫌惡,更非今日公共視野裡的擬犯罪行為,而是仰望與崇敬。街聲噪音曾經為發展中社區增添生氣,它們帶來希望,如同後來在公共空間表演的跨年演唱會和街舞練習,里長廣播、廟會喧鬧,以及民主宣傳車,聲景學所謂神聖的噪音。商業贊助的小型演唱會和街舞活動的聲音取代了政治,或說是征服,統治,漸漸成為最高級別的神聖。全身沾滿污穢油漬的現代化是一頭老牛,一生付出勞力,現在拉不動經濟的火車頭了,只能任時代嫌棄,推出午門,斬首宰殺。
我們選擇性的定義噪音,又遵照大社會傳令系統的號音,配合潛藏在意識底下的國族認同與相應倫理教學種種政戰須求,選擇性的將失落的噪音浪漫化或罪惡化,藉以消除懷疑。神聖的噪音,對應著我心中滋生蔓長的廢墟。
時序臨近國慶,連續幾天在室內聽見直升機低空飛過的聲音,家人說她耳膜跟著螺旋槳一起打鼓。我到陽台張望,整齊列隊的機群緩慢越過晴空萬里,沿著很長一條打斜的直線,遠遠的來,緩緩的離去。上午從東北來,朝西南去。下午由西北來,往東南去。一整天陸陸續續辛苦奔馳了好幾趟,卻沒有在天空留下一點痕跡,也不知是否同一機群。〔家人輒感驚惶,頻頻滑手機查看新聞與社群網站,是否戰爭開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