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从小教育我,天下的男子大多负心薄幸。 所以我与沈璟行春风一度后,干脆利落选择去父留子。 六年来,我将自家生意从听云山下扩展至京城,商铺开了一家又一家,俨然成了京城的隐藏小富婆。 孩子也一天天长大,聪明俊俏又乖巧。 谁知一日出门,却冲撞了当朝摄政王的马车。 一只修长冷白的手从轿中伸了出来,轿中人的嗓音无波无澜,清淡如玉: 「发生了何事?」 熟悉嗓音听得我瞬间石化。 01 「长安,快跪下。」 我赶忙拉着长安的手跪在摄政王的马车前,头低得差点埋进衣襟中去。 生怕上方的人瞧出我的脸。 今日中秋,京城一片热闹,我便带着长安出门逛灯会。 猜灯谜时一时不察,这小崽子竟然被人群挤了出去,甚至还差点冲撞上别人的马车。 只是没想到,这摄政王沈璟行,竟然是……他。 我原只知他的名字叫沈三,却是不知他真名竟是如此。 璟行璟行,这般好听的名字倒实在配他这人。 只是曾经一针一线替我缝补衣物的病弱小公子,如今又怎成了这皇城中生杀予夺的冷面王爷? 「王爷恕罪,小儿顽劣竟胆大包天冲撞了王爷的马车,民女实在教子无方。」 一旁的长安见我如此,小小的孩童立刻上前挡在我面前,急切又奶声奶气道: 「摄政王恕罪,不关我娘的事,是我刚被人挤了ţũ₎出来撞了您,您不要生气好不好?」 此时我唯一庆幸的是长安除了眼睛鼻子像他,嘴巴像我。 其他地方则谁也不像。 一眼被认出来的旧戏码,还好不可能发生在长安身上。 「无妨。」 淡淡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轻飘飘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依旧拉着长安跪着:「民女有罪,望王爷容许民女与犬子跪到王爷离开。」 现在站起来,我的脸肯定会被沈璟行瞧见。 认出来可就麻烦了。 上方的人却迟迟不见动静。 忽地脚步声传来,一片月白的衣角忽地出现。 目之所及,熟悉的修长手指扶了长安起来。 我忽地就想起了六年前也是这双手,替我生火做饭,洗衣叠被。 手的主人则任劳任怨做着这些贤妻良母般的事,小白兔似的乖乖等我回家。 如今时过境迁,面前的沈璟行居高临下望着我。 「为何不敢抬起头来?」 回忆中断,我依旧垂着头:「民女貌丑无盐,唯恐惊吓了王爷。」 眼前人在我面前站定了片刻。 似是冷笑了一声。 我尚在纠结那声冷笑是否是我听错,他却一个转身。 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这是……没认出我来? 我松了口气。 忙拉着长安的手立马回了家,灯会也吓得没了半点兴致观赏。 没承想第二日却迎来了不速之客。 我亲自来名下的一家胭脂铺查账,正和账房先生讨论着上月营收下月进货,忽闻刚还热闹的外间瞬间死了一般寂静下来。 察觉不对,疑惑地下楼查看。 却见店内的女子个个屏气凝神,目光又惊又痴迷地盯着殿内一男子。 待看清那人是谁,我心口顿时一紧。 ……沈璟行? 他来做什么? 「不知王爷亲临小店所谓何事?」 我压下心头慌乱,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既已被看见了,躲躲藏藏反而让人心生疑窦,倒不如大大方方。 何况天底下又不是没有相貌相似之人。 「孤听闻这兰瑛阁的胭脂极好,不少公主皇妃都闲置了进贡的胭脂水粉,反采购这兰瑛阁的。」 沈璟行放下手中的胭脂,望向我时眼眸极其陌生。 仿佛除了昨日,他从未见过我。 「恰好太后娘娘后日生辰,孤特来挑选一番。」 离别六年,不同于十八岁的他介于少年与青年的那股子青涩秀气。 如今二十四岁的沈璟行五官轮廓越发锋利,人也越发挺拔,斯文清俊中多了几分上位者的沉稳与逼人气势。 倒叫人发怵。 我干笑几声:「区区胭脂何德何能竟也值得王爷亲临,小店当真是蓬荜生辉了。」 「既然如此,民女便推荐几款适合太后娘娘尊贵身份的特供胭脂。」 他淡淡点头。 看了一圈,倒是认认真真挑选起了胭脂。 从前他只帮我一人挑过这胭脂,如今倒也会帮别的女人挑了。 听闻当今陛下年幼,太后也不过二十三。 坊间传闻摄政王同这位太后少年相识,青梅竹马恩爱不疑,不承想一朝却身份如天堑,青梅嫁了先帝,竹马成了继子。 如今先帝去世,摄政王太后又共同辅佐幼帝,两人似是又擦出了火花,多有桃色秘辛。 我自顾自思忖着,面前沈璟行却话锋一转: 「老板如此年轻,不知孩子如今几岁?」 心猛地一跳。 他提孩子做什么? 他若是认出我了,说孩子五六岁不就不打自招了吗? 「四岁。」我脸不红心不跳撒谎。 就算他认出我又如何? 分别六年,除去孕期十月。 四岁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他的。 沈璟行指腹摩挲着白玉胭脂盒沿,似笑非笑:「四岁的孩子这样大了?」 「这孩子从小贪嘴,民女便也一直遂了他的愿。」 「是吗?」 他勾一勾唇,笑意凉薄。 捏住我的下颚迫使我抬起头来,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漠然盯着我面上神情。 「老板可有半句虚言?」 我勉强一笑:「不曾。」 他唇角凉意却越发深了。 「孤有先帝特赐的金麟牌,见孤如见君王。」 「这株连九族的欺君死罪,老板还是想清楚了,再开口。」 我:「……」 02 我和沈璟行确实有过一段往事。 遇见他的那天正值清明时节,大雨滂沱,山路泥泞湿滑。 我采完药挎了个木篮,打着把油纸伞正往山下走,忽见路上躺了个浑身泥泞的公子。 路过的男人不能捡,这是千古定律。 我只当没看见,抬腿便准备从他身体上跨过去。 谁知下一刻却被一把抓住了脚踝。 垂下眸一看,地上的人虽一身白衣沾满泥泞,但肤色白皙,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颜色极淡,竟是个俊美不可方物的漂亮美人儿。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最后我还是鬼迷了心窍般将他捡回了家。 他说他叫沈三,家中排行老三。 他的家人四年前在流亡途中全死了,如今只有他一人命大活了下来。 要不说人要俏,一身孝呢。之前还一身脏污的人已换上一身干净白衣坐于榻上,流水般的乌发倾泻而下。 鼻梁高挺,眉目如画,看着不似凡人,倒像个坠入凡尘的谪仙。 「我既然救了你,你要报答我的知道吗?」 我将药汁端给他,开门见山直接道。 他脸色还带着些病弱的苍白,闻言点了点头:「好。」 「我说什么要求你都愿意答应?」 他垂眸:「命是小姐救的,自当以命相报。」 竟是个如此懂得感恩之人。 我说:「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的人。做我的夫君,一年为期。」 他长睫一颤,抬头望我:「为何一定是夫君?」 「我如今十九早已及笄,该嫁人了。」 「只有一年?」 「不好困你太久,一年后我放你自由。」 他顿了片刻,薄唇微抿,终是道:「好。」 我为什么救他? 不为别的,只为他生得白白净净,又这样一番斯文干净的读书人气质。 适合借种。 03 我娘从小就告知我,天底下的男人大多负心薄幸,而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遇人不淑,情之一字于女子来说便不过一剂砒霜,百害而无一利。 娘当年便是救了这样一个薄情郎。 她心地善良,路遇一个被马贼劫掠浑身是血的男人便将他救进了家,衣不解带日日照顾。 没过多久两人生出情愫,原以为会是段郎情妾意般的美好情爱,直到两年后我出生了。 他拉着我娘的手,言辞恳切说要回京见父母,以后好三媒六聘迎娶她。 可谁知却是一去不复返。 我娘以为他是死了,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攒了四年盘缠千里迢迢赶来了京都,正巧撞见他携家带口上街游玩。 原来他不是死了,而是早已在京城攀上了公主。 将我娘这个糟糠之妻弃之如敝履,我这个随性而至的孩子置之不理。 那人怕我娘缠上,先是半真半假威胁我娘。 见我娘无动于衷后,又同我娘下跪哀求我娘不要告诉公主他们的事,硬塞给我娘一笔封口费。 我娘没要钱,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只要求他陪自己回去。 那人见我娘软硬不吃,便对着她拳打脚踢,派人将她乱棍打出了京城。 对外还称我娘一个山野村妇见了京城繁华,妄图爬上驸马爷的床求得一世荣华富贵,当真寡廉鲜耻。 我娘是个夫为妻纲的传统儒学训导出的女子,生性柔软,如今六年真心错付,遭了丈夫背弃便一口郁气在胸,回来后一病不起。 忧思过度后,三尺白绫悬上房梁,早早便过世了。 后来的我被村头的孙娘捡了回去。 她丈夫早亡,膝下无子,待我如亲女儿。 一年后她开始经商,一个弱女子也能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所以你看,与其等着男人依靠,不若女子自己强大。 到时这所谓情爱,也不过生活的锦上添花罢了。 我不想要男人,只想养个自己的孩子。 这沈三,正中我心意。 夫妻一年,足够我怀上孩子。 然后去父留子。 因着不过临时的夫妻,我并不想同他过官府文书,也并不想拜什么堂。 但他却是有几分固执在身上的。 默契地不提官府文书,却是一定要同我拜堂。 淡色的眸子定定望着我,语气不容置疑:「一年的夫妻也是妻,必须名正言顺。」 我问:「若是名不正言不顺,不拜堂便随随便便在一起的呢?」 「那不叫妻,叫妾。」 妾可真是一点也不中听。 何况我拗不过他。 想着拜个堂就拜个堂吧,给彼此一个名分,以后孩子出生了孩子倒也不至于算野种。 我们就这样拜了堂成了亲。 除了都是彼此初夜的洞房花烛有些难堪。 他路途艰难,我出乎意料地痛苦了好一阵,其他倒也顺顺利利。 04 后来便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我们一起经营一家包子铺。 往日我一个人料理这家铺子时,来买包子的多是男子。 后来他身体恢复了些,脸色依旧苍白,但能走动了,便来学着帮我打下手。 开门不过两天,我铺里来了个漂亮郎君的事整个镇子便传了个遍。 包子铺日日门庭若市,我才知原来这镇上不管是小姑娘还是大姑娘竟也是这般多啊。 起初常有女子兴冲冲来问我俩关系,一脸期待问我他是否是我兄长。 其实他比我小上一岁,却身量挺拔修长,比我还要高上两个头,被错认成我兄长倒也正常。 我刚开始瞧着姑娘们希冀的目光,想着一年后他便自由了,不好耽误他离了我后的姻缘。 便点头戏称他是我的远房表弟。 他手一顿,睨我一眼,似有不悦。 后来女子问起他身份,他不管我如何,沉着脸只道自己早有家室,妻子年芳十九,正在身边。 一众姑娘们这才不甘心地失望离去。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 转眼就又入了冬。 南菱虽处南方,入冬了也总有那么几日冻得人骨头发紧。 我向来粗枝大叶,对于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也不大敏锐,往年生了病结结实实在榻上躺几日便过去了。 随便穿了身往常的正准备出门去,他见了却将我拉住。 把我不大厚实的衣物剥得干干净净,塞给我一堆穿上就走不动道的厚袄子。 我故意笑话他像个老妈子:「我就是不穿,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他也不怒:「随你,不穿也无妨。」 这笑莫测得叫人琢磨不透。 我半信半疑:「当真?」 他淡淡嗯了一声,忽地将床幔放下。 「今日倒是天冷,不宜出门。」 「那宜什么?」 他言简意赅:「暖床。」 我抱着衣服的手一僵:「你……开玩笑的吧?」 他却不紧不慢开始解起了腰带。 「……」 眼见不对,我当即准备逃之夭夭。 却又被他箍住了腰,毫不客气抵在榻上。 下巴搁在我脖颈处,呼吸交缠,微凉的指腹慢条斯理摩挲我腰间软肉。 肌肤相贴,灼热撩人。 屋外寒风凛凛,屋内瞬间春意盎然。 …… 往后几日我再没敢穿什么轻薄衣裳。 05 衣服穿多了总会有破洞,本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扔了实在可惜。 可我不擅女红,平日的衣服被我缝缝补补蚯蚓似的歪七扭八,都是凑合凑合穿的。 他看着那些扭打成一团的针脚,眉头狠狠一挑。 我以为他要训责我不像个妻子连这种活都干不好,正准备好了说辞反击。 结果他只是叹了口气。 自己反倒拿着针线主动跟着隔壁的王大娘学女红去了。 王大娘六十多岁了仍是最爱看美男,见他来向自己讨教,立刻笑得像朵老菊花,自然是铆足了劲教。 他这看着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文弱书生。 刚开始学时有些笨拙,十根手指挑破了八根,鲜血淋漓。 可不出一月,绣工竟是出神入化,修长手指穿针引线竟也能整出些苏绣般的精巧细致。 看得我是叹为观止。 我开玩笑说不若你开一家纺织铺子,将绣的衣裳拿到街上卖,凭着你这张脸,你这针线,要的人肯定不少。 他没搭理我,自顾自一针一线替我缝好了裙子。 缝完又顿了顿,在上头绣了棵金黄叶子的树。 没过一会儿又绣了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飞天长尾…… 「你做什么给我绣只长尾山鸡?」我问。 他似是噎了下,手中的针差点戳进指腹。 「……这是凤凰。」 「哦。」 半晌我又探过头去:「那为什么给我绣只长尾凤凰?」 他收了针脚,淡道:「衬你。」 06 三条街对面的孙姑娘没过几日结亲,我拉着他的手过去吃酒贺喜。 新郎是个附近私塾的教书先生,好音律。 谈话间从旁人口中知晓了他是这镇上除了教书先生唯一会弹些琴的人。 当即搬出家中的古琴,兴致勃勃望他弹上一曲。 我知晓对于弹琴这事他向来喜好清幽环境,大庭广众之下为人助兴,绝非他所好。 刚想驳了新郎的面子替他回绝,却被他拉住了手。 「我来。」 我微微一愣,便随他了。 那夜恰好月圆。 月华倾泻而下,似是尽数洒在了他一身白衣之上。 幽幽琴声行云流水一般从墨黑古琴中流出,修长白皙的手指似在起舞,指法好看得叫人眼花缭乱。 琴声缱绻。 周围一片寂静。 教书先生直接听直了眼。 而弹这琴时,他的目光却是望向我的。 琥珀色的眼眸中隐隐有什么暗光浮动,沉静且深邃。叫人细究不得。 可见我望向他时,他却不知为何又垂了眸,长睫遮了眼底情愫。 风起,颊边一缕墨发拂动,忽见他白皙耳尖染上一抹薄红。 仿若清泠白雪上点点红梅。 我不知那是什么曲子,也不知晓音律。 只是瞧着他清绝的侧颜,忽觉这世上顶好的丹青手,怕是也难勾勒出此人眉目间万分之一的绝色。 他真的好乖啊,对我也是极好的。 惹得我都快动心了。 但我知道不能。 午夜醒来时母亲泪湿的枕巾,鲜血淋漓的匕首,悬梁的三尺白绫至今历历在目。 「双儿,娘对不住你,原谅娘好不好……」 我不想步我娘的后尘。 他的过去,我仅凭他三言两语才得知了个不知真假的大概。 他也从未同我提及今后准备如何安排,更没同我说是否就准备这样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不知晓他的过去,他的未来更是Ṭŭ̀ⁿ捉摸不定。 唯一确定的便是我只驻足于他的现在。 与其赌一朵终会衰败的花永久鲜妍,不如狠狠心,在它开得最是艳丽之时,亲手摘掉它。 一年之期未至,我们成婚的第九个月,我被诊出了喜脉。 07 那日我回去后悄悄收拾了细软,支开他出了门,留了封诀别信便一走了之。 如今再见,已过去六年。 当初的沈三成了如今只手遮天的摄政王沈璟行,人也变得不那么斯文乖巧,反倒越发冷漠逼人起来。 不紧不慢走近我,浑身上下散发着上位者淡定从容的威压。 我不禁脚下步步后退。 却被他带入内间抵在墙上,淡色的眸中忽地深沉,直直望进我的眼底。 「孩子如今几岁了?」 我十指紧紧扣着身后的墙缝,避而不谈:「王爷既然不信民女,又何必一问再问?」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老板若说了实话,又怎心虚不敢答?」 「民女私以为这是民女家事,且王爷身为摄政王胸怀治国经略,理应勤勉政事为国为民,而不是在此恃强凌弱威胁于一个普通百姓。」 他轻笑了一声,眉头微挑,一字一句满是讥诮: 「何时孤询问自己孩子具体年岁,也叫威胁百姓恃强凌弱了?」 他直接不和我绕圈子了。 竟然挑明了自己怀疑长安的身份。 我紧了紧手,才发现手心早已一片濡湿。 「摄政王此话何意?不知我儿长安何时竟成了王爷的孩子?」我尽量保持面上平静,「王爷应多是认错了人。」 沈璟行目光定定瞧着我的脸。 沉默许久。 「那便请老板告知,孩子生父又是何人?」 我正准备硬着头皮信口胡诌个莫须有的男人出来。 忽见房门被推开,一个肉滚滚的身影从门口艰难挤了进来,绿豆眼,发面馒头般白净圆乎的脸。 正是隔壁布庄的钱多多老爷。 「宋娘那批货你看……」 「这便是孩子他爹。」我指着钱多多面不改色道。 「嘎?」钱老爷绿豆大的眼睛眨了眨,瞧了瞧沈璟行,瞧了瞧我。 愣住。 又见沈璟行这副侵略性姿势,两簇小小火苗瞬间从他的豆豆眼中猛地蹿成滔天巨焰。 「大胆狂徒!你做什么这样欺负宋娘!」 「……」 一句大胆狂徒送摄政王,我不禁为钱多多捏了把汗。 刚想为他求情,就听一旁的沈璟行道:「孩子生父?」 「是。」 为了孩子归属,豁出去了。 就是不容欺君,也欺君多回了。 「这生父同孩子生得,可真是天差地别。」 他意味深长看我一眼。 我硬着头皮解释:「王爷,儿多肖母,孩子生出不一定要像父亲。」 「是吗,」沈璟行凉凉笑着,意有所指,「孩子眼睛倒是特别。」 长安的眼睛确实像他。 都是一双好看极了的桃花眼。 原本该是深刻得看块石头都深情,可眼瞳偏又是浅淡的琥珀色,倒难得显出几分清冷淡薄。 「民女过世的家母也曾因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美名在外。」 「可民女却未曾传来半分,不曾想如今竟生在了自己孩子身上。」 我信口胡诌。 母亲死去多年。 我看他去何处查证。 08 其实沈璟行这人一直挺叫人琢磨不透的。 外表光风霁月,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君子模样,谁见了他不得赞一声陌上人如玉啊。 可那些年我多次不省心,说什么也不听时,他在我面前便立刻收起小白兔的乖巧温良,獠牙一点点崭露。 如今他又从少年彻底长成了青年,斯文公子长成一国摄政王。 必然更加难搞。 那次的谈话以我的装傻充愣,他半真不假的冷笑不欢而散。 我悬着一颗心,生怕他这样生气会做出些什么。 然而我的商行平平顺顺开着,隔壁钱多多依旧来找我喝个茶。 甚至第二天一来就捧着一大束鲜花,抹着鼻涕眼泪对着我就是一顿嚎,声泪俱下诉说着自己对我的一番彻骨思念之情。 我一口茶水险些喷出。 「天天见,钱老板有什么可肝肠寸断的?」 「宋娘啊,这演戏就得演全套嘛。」 他笑眯眯摇着扇子,豆豆眼里俱是促狭。 又摸了摸长安的头:「何况长安还是我义子,平日唤我一声钱爹爹,你们的事自然就是我钱某人的事。」 这些年钱多多确实帮了我许多。 我一个女子打理京中铺子不易,来京城时也多得了他的照拂。 他对长安也是极好,时不时便带着长安上街转转玩,一定程度上弥补了长安从小没父亲陪伴的遗憾。 长安小点时甚至一度以为他真是自己爹爹,常追在他身后,贴来贴去撒娇求抱抱。 「娘亲,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长安与某人相似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目光澄澈担忧。 「无事,不过一个人上门来找娘问点事。」我揉着他柔软的发顶,「如果,娘是说如果,长安的亲生父亲找上门来,长安是准备和他走,还是选择继续跟着娘呢?」 长安小脸立刻严肃起来:「所以昨日是长安的爹爹找上来了吗?」 我叹了口气,有时候孩子生得太聪明未必是件好事。 「前日我们冲撞的那辆马车主人,就是你爹爹。」 长安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不敢置信。 又歪歪头:「可为什么娘和爹如今就不能在一起呢?为什么一定要分开?」 不是分不分开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在一起的事情。 以沈璟行的身份,他日后娶的正妻必定是位身份尊贵的世家嫡女。 而一介身份低微的商贾女子,连侧妃都不可能高攀。顶多做个妾室。 但我不可能做妾。 更受不了日后长安不仅在家中永远低于别人的孩子一等,还要同自己的弟弟们勾心斗角。 我是一个母亲,只想他日后拥有普通的幸福与富足。 而此刻长安雪白小脸软软蹭蹭我的手心,一双眸子晶亮,奶呼呼的。 「长安不会和任何人走的。娘在哪,长安就在哪。」 09 我有计划过不日便搬离京城。 可如今我已然暴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逃到哪里,被他找到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索性便歇了离开的心思。 好在京中无风无浪。 时日久了我不禁怀疑沈璟行是不是性子越发好了?回去之后气就消了? 当然也有可能我们那时相处不到一年,就算他对我有情,也不见得会情深似海。 生气动怒大概也不过一时罢了。 气过了,还哪有心思管我这个平民之女,与不知是否亲生的儿子? 这么一想,我顿时又放宽了心。 又过了半月,长安满了六岁生辰,也该上学堂了。 我寻思着这京都除了宫学外,最好的是白鹿学苑。 便拉着长安的手去求学。 校长却怎么说也不肯收,对我们避而不见。我差人去问,只道学苑收满了人。 可相熟的几个夫人比我晚来,依旧进了学苑。 原来不是招满了人,只是对我们家招满了人。 若不是有人背后指使,鬼都不信。 又问了一圈京都的众多学苑,皆摇头表示不收,砸再多钱也不收。 眼下除了宫学,似乎就没有学上了。 可宫学我们根本指望不上,皇亲国戚抑或是达官贵人的孩子方有资格入学。 平民之子根本无望。 罢了,这学府不上也罢。反正我们家也有的是钱!直接砸了重金聘请名师上家里一对一教学! 好在消息ƭú₈一发布,真就有两位上门来了。 一文一武。 青衣的秀才叫容卿,斯文儒雅,舞文弄墨,提笔作画样样精通。 黑衣的侠士叫吴斌,长剑出鞘,气势如虹,一招一式看得我和长安眼花缭乱。 我观察了几日,发现两人确实是人才,便收下了。 往后两人也当真对得起这百金学费,尽心尽力教长安,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我便放了心。 10 长安的事情解决了,谁知兰瑛阁的账面却突然出了问题。 上个月刚上交官府的税钱忽地被人举报,那人一口咬定账房先生做了假账,说我们私底下吞了上千两私钱。 官府立刻彻查。 偷税漏税可是大忌,一个不好要么倾家荡产,要么砍头掉脑袋。 我忙得焦头烂额,一边同官服的人周旋,一边拉了各铺的管事共同商讨解决方案。 可按下葫芦浮起瓢。 兰瑛阁的事解决了,别的铺子又出事了。 尽管我们拿出的铁证已如山,官府却迟迟不见判决。 直到一日我忙完回到家,刚推开门便见一众黑衣的官兵将我的院子堵了个水泄不通。 心猛地一沉。 我向为首的一名官员问:「大人这是作甚?」 他只道:「劳烦宋老板和小官走一趟了。」 「大人今日带了这么一堆人进来,我需先得看看自家孩子是否受到惊吓。」 「宋老板不必挂心,令郎我们早已安排妥帖。」 长安已经被他们的人绑了? 我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向来是民不与官斗,这不想走也必须走上一趟了。 谁知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来到的竟不是我以为的衙门。 反而是一处低调的府邸。 我指着那府邸:「这就是你们所说的走一趟?」 官员毕恭毕敬道:「王爷要见你。」 连日来的状况果然是沈璟行搞的鬼! 见就见,我倒是要看看沈璟行究竟要搞什么名堂! 11 我怒气冲冲一脚踹开门。 果然就见金丝楠木桌旁站着一修长高挺的男子。 桌上铺着宣纸,那人白衣纤尘不染,眉眼专注,修长手指执着毛笔正细细勾勒着什么。 我瞥了一看,是一幅《百鸟朝凤图》。 画上各种各样的鸟儿争相围着其中一只五彩凤凰,勾勒凤凰的线条流畅细致,笔者技法一看便是极好极妙的。 我皮笑肉不笑道:「这谁画的《百鸡争宠图》啊,跟我家鸡用爪子刨出来的似的,当真是惟妙惟肖。」 他听了没什么反应,依旧淡定作画。 「这是送给太后的贺礼,冒犯太后加漏税,宋老板嫌命长?」 「民女无心之举,便是不知者无罪。」我面上算不上客气,「何况这偷税漏税真相,王爷应比我更清楚究竟是何人所为吧?」 他执笔的手一顿,倒也不否认: 「孤的确知晓。」 我更生气了,骂道:「卑鄙!」 他掀起眼皮瞥了我一眼,不冷不热:「同某人做的事一比,怕是当不起一句卑鄙。」 「拜过堂,入过洞房,借着孤怀了孩子便立刻一走了之。」 「我们明明约定了一年之期!」 他笑得凉薄:「时间可到了?」 「没到也快到了!」 「既是没到,就仍是夫妻。」 「我们那又算得上哪门子的夫妻,官府文书都没过!」 「之前没过,现在过也来得及。」 我:「?」 一年之期都过去六年了,我们也分别了六年,那点稀薄感情估计早磨没了。 他还想和我过什么官府文书啊?! 「王爷,你开玩笑的吧?」 「孤何时开过这种玩笑?」 「……」 他好像确实不爱在这种事情上同我开玩笑。 12 为防止事情真谈到什么时候过官府文书的程度,我连忙岔开话题: 「长安被王爷安排到哪里去了?」 沈璟行却答非所问:「他过得很好。」 我气急:「民女一早便说了长安不是王爷的骨肉,王爷又何必强行掳走别人的孩子?」 他握着笔的手指骨节忽地微微发白,却什么也没说,神色不变继续作画。 「王爷身份尊贵,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想生多少孩子都行,为何偏要抓着我们不放呢?」 他神色无动于衷。 只手指一动,画中凤凰展翅欲飞。像是完全没在听我讲话。 「沈璟行!!」 我气得忘了尊称,直呼他大名。 他微微掀起眼皮,淡淡嗯了一声。 一脚踢在棉花上,简直叫人使不上力。 「那是我的孩子,我辛辛苦苦怀了十个月才生下来的孩子,请你还给我!」 他面无表情搁下画笔:「皇家子嗣绝不可流落民间。」 他果然是来和我抢孩子的。 我手脚冰凉。 「王爷为何如此笃定这个孩子一定是你的?我同你分开不是六天,不是六月,而且六年!六年我完全可以找旁的男子怀上他的孩子!」 沈璟行将画装进画筒的手指顿住,长睫一颤,薄唇抿成一条线,偏头看向我时目光没什么起伏波澜,却无端让人觉得压抑。 他捏住我的下颌迫使我抬起头来:「如果孤说,孤非要这个孩子不可呢?」 什么意思? 即使这个孩子不是他的骨肉,他也认? 我不敢置信:「心甘情愿给别人的孩子当爹,你疯了?」 他琥珀色的眸子明明灭灭。 「宋老板只有两条路。要么将孩子留下,自己离开。」 「要么,就和孩子一道回来。」 13 我越来越看不清沈璟行了。 他执意说孩子是他的,却又一直不同长安滴血认亲,现在还偏要我同他复婚。 世间薄情莫非皇室中人。 要说他对我情根深种,我是万万不敢信的。 如今长安不知道被他安置到了何处,我便只能按着他的要求被迫待在他的王府内。 他在宫中忙完政事便爱待在书房,起初我有事没事就去书房转悠纠缠他,逼问长安的去向。 可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平静看书画画。 我气急了。 一屁股坐在他的书桌上,看他还怎么无视我。 沈璟行执笔的手一顿,抬眸看我,欺风赛雪的眸子倒映出我气鼓鼓的模样。 「」 挑眉,笔墨纸砚轻飘飘被他扫落在地。 ? 我惊了一下:「……王爷这是做什么?」 「既然宋老板Ţŭₛ这么喜欢孩子,我们为何不再要一个?」 他眉眼间凝起我看不懂的霜,箍住我的腰,俯身将我抵在书案上。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我蓦然心慌:「您的孩子自然还是得您的妻子生下,哪轮得到民女什么事?」 他敛下眼底神色:「你说得对,是得由孤的妻子来。」 但这个妻子不该是我吧。 历朝历代,哪个王爷不是娶得名门贵女?哪有娶低微的商贾之女为妃的? 我原以为说到这个份上,他本该就此放手叫我离开。 谁知他微凉的指腹却缓缓摩挲起我的侧脸,擦过眼角,眉梢,最后游移至唇角。 一双桃花眼本就清冷深邃,现在又这样直直看人,仿佛是能望进人心里。 实在叫人招架不住。 我心跳如擂鼓,下意识想推开他。 却又被他箍紧了腰:「别动。」 「让我抱会儿。」 这句话他没用特称。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从他向来没什么情绪的眸中捕捉了丝一闪而逝的……落寞? 不明显,却足够我一时忘了推开他。 直至唇上传来温热的触觉。 有什么东西撬开我的唇齿,随风潜入夜似的攻城略地。 温和细腻中又夹着些强势侵略。 眼前人身上淡淡的冷香盈入鼻端。 双唇分开时,沈璟行高挺的鼻梁抵着我的,浓密的长睫垂下,盖住眼睑。 「可孤的妻子,不是谁都可以。」 不是谁都可以…… 恍惚间,我似乎瞥见了当年那个大红喜烛摇曳的夜晚。 十八岁的少年第一次吻上我唇角,耳尖泛起薄红,烛火映照下面容俊美得不可思议。 云雨初歇后,我问他为什么不推脱一下,那么爽快便答应做我的夫君。 他吻着我的耳骨,俯身在我耳边低低道: 「如果成婚的人是你,也不是不行。」 14 在摄政王府休息了四日。 漏税的事官府判决终于下来了。 莫名举报我的人被打了五十大板,差点被打掉了大半条命,出衙门时喘得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几位官员因办事不力或贪污受贿被检举行为不端,贬为庶民终身不得为官。 我若有所思望了沈璟行一眼: 「王爷这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心,可真够狠的呀。」 他当时正在处理公务,闻言撩起眼皮瞥我一眼,语气不咸不淡: 「这漏税的事宋老板与其怀疑孤,不如想想自己往日都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若是要赚钱,来京城人多的确更易致富,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 那个人在这。 我这些年确实做了许多。 桩桩件件自觉还算隐蔽,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其实早该想到的,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 当天下午,昭阳公主府的顾驸马求见摄政王。 沈璟行同他谈论事情之时,我端着一盏茶进来,顾驸马盯着我的眼睛立刻无声蒙上了一层阴翳。 「臣竟不知,王爷同宋老板关系竟是如此匪浅啊。」 沈璟行抿了口茶:「宋老板琴棋书画造诣颇深,孤最近与她很是投缘。」 这话说得我倒是脸上不禁一热。 什么琴棋书画?但凡沾了些风雅意味的玩意儿我是一窍不通。 沈璟行睁着眼睛说瞎话。 顾驸马眯眼,意味深长笑了一下:「原来宋老板不仅经商经得风生水起,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还真是一个奇女子。」 客套了几句,就听门外有侍卫进来禀告,说太后召摄政王入宫。 眼看天都黑了时辰也不早。 这个时候太后找沈璟行做什么? 沈璟行放下茶盏:「失陪了。改日再议。」 顾驸马满脸堆笑:「太后的事自是比臣的要紧些,顾某改日再来拜访。」 可沈璟行走后,顾驸马却没动。 依旧四平八稳喝着茶。 周围没人,他刚才面对沈璟行时笑眯眯的脸对着我时瞬间沉了下来。 「宋老板许久未见了,不知你娘过得可还好?」 我娘早因为他去世了,他问这一句无非就是膈应我。 「我逢年过节便给她烧去许多钱,娘在下面想必过得也算富足美满,」我笑眯眯道,「唯一的心愿,大概就是希望驸马能去陪一陪她吧。」 「孽畜!有你这样同自己亲生父亲说话的吗?」 顾驸马猛地一拍桌,教训人的架子拿了个十成十。 「驸马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外边可没一人知道我们是什么父女关系啊。」 我微微一笑:「前一年因病去世的昭阳公主又可知?」 「贱人。」 他冷笑,「别以为自己抱上了沈璟行的大腿就高枕无忧了,他帮得了你一回,还帮得了你一世不成?总有人能治你。」 我挑眉:「哦?愿闻其详。」 「你以为他如今为何还未娶妻?」 他不屑地冷哼:「不过是太后的裙下之臣罢了,身边若是有女人,你说太后会放过?」 「那我真是太害怕了呢。」我淡定喝了口茶。 「驸马也不愧是驸马,前二十年躲在公主的裙子底下作威作福,如今公主走了,立刻又攀上了太后。」 他脸色难看:「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驸马原来也不过是一辈子躲在女人裙子下的缩头乌龟罢了。」 漏税这事来势汹汹,摆明了就是要我死。 昭阳公主死后驸马无权,这些年他账下的店铺被我尽数暗中打压。 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更是不值一提,用几个美人勾一勾便变卖了家产田亩。 偌大公主府早已落没亏空。 无权又无钱,绣花枕头也不得朝臣皇室在意,如何能有力唆使官员如此打压京中富商? 原来背后帮他的竟是太后。 15 顾驸马骂骂咧咧走了,临走前甩给了我一包药粉。 「知道沈璟行为何不将你的长安还给你吗?」 我心下一凛。 「你的长安没在他手上,你让他怎么还给你?」 驸马一双眼睛阴毒地盯着我:「想和你的长安团聚,就将这东西日日喂给他喝。」 真是好老套的胁迫手段。 「我为何要信你?」 「想要长安活命,你只能信我。」 我只觉得可笑,「太后不是喜欢沈璟行吗,怎会让他死?」 「死不至于,不过身子越来越弱,以后只能乖乖囚在太后身边,做个禁脔罢了。」 我看了那药粉许久。 收下了。 沈璟行是在亥时回来的。 入秋夜风寒凉,他开门时身上长袍被风撩起,雪衣乌发,如切如磋。 我亲手端了碗莲子羹给他。 他视线淡淡地扫过那碗莲子羹,定在我的脸上。 「今夜怎转了性子?」 我走过去,替他揉肩:「民女不过是想通了,与其这样和王爷作对,不如和王爷好好的,轻ẗüₗ轻松松便能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多好。」 他不置可否。 修长白净的手指摩挲着碗沿,长睫微垂:「是么?」 「嗯,自然。」 我捧着他的脸,迎着他淡色的眸,缓缓亲上他高挺的鼻梁。 见他没反应,又沿着鼻梁一路往下,停在了他微凉的唇,探了上去。 起初他任我作为,亲了几下便箍住我的腰,反客为主。 一吻结束,我坐在他腿上勾着他的脖颈笑道: 「王爷将长安接过来,我们三人一起好好过日子可行?」 他垂眸望着我:「长安暂时不能回来。」 我浑身一僵:「为何?」 「京中不太平。」 「那何时才能太平?」 「快了。」 最后那碗莲子羹他还是喝了下去。 我一勺一勺喂,他安安静静喝着,氤氲的雾气柔和了他如画的眉眼,眸中神色叫我看不真切。 喝到一半时,他突然扣住了我的手腕。 将我打横抱起。穿过外间,一步步往里间走。 触碰到身下柔软的床榻时,我起身想躲,却被他摁了回去。 「双双不是说要同孤好好过日子吗?」 他唇角勾出个笑的弧度:「怎么,才一会儿就反悔了?」 躺最软的床,睡最美的王爷我也不吃亏。 我起身吹灭了床旁的烛火。 「王爷位高权重,又生得绝代风华,民女为何反悔?」 16 长安被太后带走只能是那日我去商行解决税款问题。 沈璟行的人来,本来为的应该是将我同长安一块带走。 不想却被太后捷足先登,将孩子掳走了。 现在又以孩子为筹码,要挟我给沈璟行下药。 这些日子,我常给沈璟行做饭。 平日他批阅奏折抑或是看书作画时,我则在一旁添茶倒水。 看着他就着我的手,一点点将茶水喝得干干净净。 半月过去,他的身体看着依旧康健无比。 甚至一口咬在我肩膀上,也能咬得鲜血淋漓。 「嘶。」 我忍不住痛哼出声。 回头一看肩膀渗血,反手就想将他推下床,却被他径直按住双手压在头顶。 「原来你也知什么是痛啊。」 身后传来他凉凉的嗓音。 「不知六年来,你是否想过孤哪怕一星半点?」 想过吗? 我有些发愣。 要说没想过怎么可能呢?当初离开他不过三日我就后悔了。 可想着就是再回来找他往后也是分别,长痛不如短痛,就此别过也好。 没等我开口,他却又捂住了我的唇。 「算了,还是不回答为妙。」 我搂住他的脖颈,抬手替他擦去额角的汗。 「想过的。」 「我如此爱长安,便因为他是你和我共同的孩子。」 眼前人静了许久。 琥珀色的瞳孔滞住。 看来他也没那么笃定,难怪一直不同长安滴血认亲。 「小骗子。」他突然咬住我的耳骨。箍住我腰的手越收越紧,甚至紧得我有些难受。 我不舒服地挣了挣。 他哑声威胁:「再动试试看。」 察觉到什么,我一动不敢再动:「……」 再动要命。 没过几天到了养母孙娘的祭日。 孙娘被我葬在了林隐山上,我跟沈璟行提出要上山祭拜。 他最近越来越忙,日日宵衣旰食无法和我同去,便派了好几个侍卫和暗卫同我一道。 林隐山最靠近京城,她喜欢京都的繁华,在这里便可一眼望见京都的华灯初上与人间烟火。 「害死你的畜生,我不会放过他的。」 孙娘是因为我而死的。 顾驸马和公主成婚的第四年,公主不知从何处听说了他抛弃妻女的事,质问他是否有此事。 顾驸马为了保住自己驸马的位置,当下便决定毁尸灭迹。 他派人不远千里来杀我,结果却将孙娘和正同她谈天的邻家姑娘害死了。 我从外头收摊回来,看见的便是家里两具横陈的无头尸体,血流满地。 忽有凉风穿林而过,簌簌而响。 似是做着某种回应。 回来的途中,却撞上了什么人的仪仗。 阵仗很大,马车旁站着衣着华贵的宫女太监,一众带刀侍卫随侍左右。 去皇觉寺正好路过这条路。 八成是宫里的人。 我跪在地上行礼,马车却骨碌碌忽然停在了我面前。 「抬起头来。」 一道冷漠却年轻的声音轻飘飘在头顶响起,我抬头看去,马车内坐着个正值妙龄的美艳女子。 女人年纪轻轻偏做着端正老派的打扮,一双凤眼勾魂摄魄,睨着我时冷冽逼人。 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眼,目光中透出些鄙夷。 「哪来的?」 「民女是乾南商行的老板,刚路过祭拜逝世母亲。」 她哼笑一声:「商行老板?哦,最贱不过商贩走卒。」 她松手放下帘子,似是再多看我一下便脏了眼。 马车驶走时,帘子内忽然飘出一句警告: 「你想要的,本宫会还给你。」 「而属于本宫的,不该奢求的就别奢求。」 她知道我想要的是长安。 而她想要的是沈璟行。 但怎么办,我比较贪心,两个都想要呢。 17 八月转眼间过去,沈璟行的脸色日渐苍白了起来。 九月皇家围猎,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他却早早披上了大氅。 他将我带入猎场的看台时,各色的视线若有似无打量了上来。 我瞅了眼太后,见她精致美艳的面容看起来无懈可击,攥着白玉杯的手却隐隐透着些白。 主位上则端坐着个小孩,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想必就是小皇帝。 我暗中打量他,却见他脸色不同于一般小孩的红润,反而白皙得过分。 可能是鲜少晒太阳,娇养出的白吧。便没有再多想。 「往年围猎王爷次次拔得头筹,今年怎么不下场了?」 台下一个黑衣青年骑着匹枣红色骏马过来,眉眼凌厉,皮肤黝黑,五官同太后有些像。 想必是太后的亲哥哥,太傅嫡子孟霄,骠骑将军。 一家子文臣,独独出了这么一个武将。 沈璟行神色稍显倦怠,眼底漫不经心,缺了几分血色的唇淡淡道: 「孟将军往年皆在外行军打仗,今年难得得闲回京,理应上场群雄逐鹿一展雄姿,如何能来孤这病人处浪费时间?」 孟霄抱拳笑道:「那臣这便去了,王爷夜以继日操劳国事多是不易,还望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沈璟行以手支颐,旁若无人便开始浅眠。 太后本想同沈璟行说几句什么,见他阖上了眼,便作罢。 只眯了眯眼,颇有几分愉悦地饮着杯中酒。 我则盯着远处飞驰而去的蓝色身影,一眨不眨。 顾驸马这绣花枕头也想着趁围猎展一展风姿,上猎场打猎去了。 18 入夜,向大周臣服的十一个草原部落纷纷向皇室献礼。 奇珍异宝尽数奉上,没奇珍异宝的便送上美姬妖妖娆娆献舞献曲。一派歌舞升平。 人群中不知是哪个大臣突然提了一句:「往日这美酒美人顾驸马不是最爱,今夜怎的没见?」 按理说今夜到场王公贵族该是都来。 太后闻言一顿,皱眉,挥了挥手叫了个侍卫去他的营帐将他叫来。 侍卫没一会便回来了,只说并未在营帐内见到顾驸马。 众人面面相觑,围猎场在山之中,入夜危机四伏,这顾驸马没在营帐还能去哪? 又安排了一众侍卫进山搜找,宴席快散尽时,方才从一处密林中将他拖了回来。 侍卫找他时早已人事不省,两条腿一左一右穿着条利箭,直插入骨。 血早已侵染了两条裤腿,看情况怕是得落个终身残疾。 一位大臣上前将那利箭一看,惊道:「踏燕云纹,这不是孟霄将军的箭羽吗?」 瞬间众人目光纷纷投向走过来的孟霄。 孟霄似是也没想到,快步上前查看,见果真是自己的箭。 立刻沉下了脸。 「是我的箭没错,但我全程只顾着打猎,又与顾驸马无冤无仇,如何会去害他?」 话虽如此,但箭终究还是他的标记。 顾驸马没醒来之前,便只能将他暂时关押下去。 「顾驸马中箭一事,你觉得呢?」 回了营帐,沈璟行没什么表情地望着我。 我为他倒了杯茶,递至他面前。 不解道:「我不过一介商贩,对整个朝堂一无所知,王爷为何这样问?」 烛光映照下,他眉骨如刀削,眸子忽然叫人看不出情绪,「一入宫门深似海,老板最好别乱来。」 「王爷也知我除了王爷外认识的权贵不多,大多不过些小官,无权无势如何能乱来?」 他意味深长: 「无权无势,有钱却能使鬼推磨。」 我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 「有钱也不一定找得到人办事,王爷太高看我了。」 他只是盯着我,不置可否。 「双儿若是有所求,为何不来找孤?」 找他? 顾驸马是太后的狗,他同太后关系又不清不楚,我如何能放心找他? 气氛正僵着,正巧外头有侍卫来报,说陛下召摄政王前去议事。 八岁的小童能有何事同人商议,想来也不过是太后要见他的幌子罢了。 沈璟行微微蹙眉,起身披上外袍。 擦肩而过时将我拥入怀中,下颌抵在我发顶,低叹一声: 「孤很快回来。」 我推开他:「王爷快去吧。」 他深深看我一眼,转身离开。 一室寂静,莫名的酸楚还是一点点漫上心头。 就算我不是很想承认。 我不在的六年里,甚至我没遇见他的那十八年,也有别的女子总陪在他身旁。 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到如今共携幼帝辅政。 19 顾驸马是在第二天醒来的,两眼一睁就开始抱着自己两条残废的腿鬼吼鬼叫。 「我的腿,我的腿!我的腿再也没了!」 我冷眼瞧着他崩溃的模样,只觉得好笑。 腿废了而已,哭什么? 很快就会知道自己不仅是腿废了,整个下半身都废了。 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沈璟行说得对,有钱确实能使鬼推磨。 只要钱到位,围猎场中神不知鬼不觉废个破落的驸马,自是有人干。 但普通箭羽突然换成了孟霄的踏燕云纹箭,却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一入宫门深似海。 莫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后背忽然一阵发凉。 孟霄被押,今年的围猎冠军便成了后起之秀的相府嫡子陆铮。 高挑的青年从我面前走过时,脚步微微一顿,慢悠悠道: 「真是多谢宋娘子的万两黄金了。」 想起那支雕着塔燕云纹的箭,我心下警惕。 「陆公子究竟要做什么?」 他却不答。 只勾唇笑了一下,再不停留。 没来由的,我绞紧了手中的袖子。 很快,这股不祥的预感便得到了印证。 围猎结束,一众官员便坐着马车回京,谁知前方忽然滚下了巨大的山石,轰隆隆便向着我们涌来。 各位官员家眷们大惊失色,忙不迭连滚带爬从马车上下来,一众身着黑衣的蒙面人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 「有刺客!护驾!护驾!」 兵刃相接,鲜血四溅,大刀割破皮肉斩断脖颈的声音不绝于耳。 四周一片混乱。 我脊背发直,身后一只手忽然环住了我的腰,有力的心跳声和坚实的胸膛传来阵阵暖意。 「闭上眼,别看。」 他嗓音低沉,忽然捂住了我的眼睛。 耳旁传来皮肉破开的声响,沈璟行一抬手瞬间割破了一个刺客的喉咙。 这群刺客明显是冲着摄政王来的,纷纷略过大臣一个劲往我们这追来。 周围护卫拦住,沈璟行一把将我抱上马背砍断拖车的缰绳,一夹马腹策马而去。 呼呼的风声从耳边刮过,混乱的厮杀声许久才被我们甩在身后。 马车跑了一阵,我忽然感觉肩上一片濡湿。 转头一看,竟是一大块血迹。 可我分明没有受伤…… 「摄政王中箭了,他跑不远!快追!」 身后的刺客又一窝蜂地涌了上来。 该死的陆铮究竟买了多少人来刺杀我们! 我着急地摸向身旁的沈璟行:「你受伤了!哪里受伤了?!」 哪怕是这种危急时刻,也不见他神色一丝一毫的慌张:「死不了。」 「抓稳了。屏住呼吸。」 下一刻,心慌的坠落感猛地涌了上来。 心脏被紧紧攥住。 下坠的风刀子似的割在我脸上,恍惚间,冰冷的湖水灌入我的口鼻。 …… 20 「娘亲,长安做的这张脸好看吗?」 一双澄澈的琥珀色桃花眼凑到我跟前,粉雕玉琢的孩童趴在我的膝头,亮闪闪地望着我。 这张脸的五官极其陌生,但我依旧认得出他是我的长安。 「好看的,」我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沈璟行呢?」 长安拉着我的手往外走:「摄政爹爹和容老师吴老师在湖边钓鱼呢。」 外头残阳如血,波光粼粼的湖面与长天一色。 一个面容普通的男人正靠在树旁垂钓,身旁一青一黑男子恭敬立在他左右。 容卿吴斌见了我,行了个礼:「王妃。」 换了一张脸的沈璟行放了手中的鱼竿:「既然醒了,便坐下陪我钓只鱼上来。」 这是我们从悬崖坠下湖中的半月之后。 半月前为了躲避追兵,我们从悬崖骑马一跃而下,落入湖水后立刻被沈璟行安排的人捞了上来,带入这个小村庄。 我在这个小村子醒来时,看见的便是长安趴在我的床头,两只眼睛小兔子似的瞅着我。 我还没从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回过神来,便看见两个熟悉的人推门进来,恭敬唤我王妃。 我有些蒙圈。 直到容卿娓娓同我解释,我才知他和吴斌都是沈璟行的人。 太后派他俩接近长安,将他掳走好以此作为筹码威胁。 他俩悄悄将长安带到沈璟行安排的地方,转头则传给太后假消息,其他同僚则帮他们掩人耳目。 所以太后身边是有多少沈璟行的人? 长安没被带到指定的地方竟然也未被察觉。 21 那时沈璟行右胸口和肩上中了三箭,箭羽射得极深,血流如注。 又落入湖水浸泡,当夜不出意外地发起了高烧。 往日本就白皙的脸越发毫无血色,浓密的睫毛压下,神情脆弱。 仿佛下一刻便会乘风而去。 长安陪我守在他床边照顾他,不确定地问:「娘亲,他真的是我的爹爹?」 我将手中的帕子浸湿,拧了水,轻轻放在他额头上,嗯了一声。 「但他伤得好重,娘亲他会死吗?」 长安泪光盈盈。 帕子猛地掉在枕上,瞬间浸湿了一大块枕巾。 他会死吗? 我从未思索过这个问题。 如果他挺不过去,便没有人同我争长安了。按理来说我便能开心了吧。 可心到底还是空了一截,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我颤抖着手将那块帕子拾起,把湿了的枕巾换上新的。 「不会的,你爹爹会好起来的。」 也不知是安慰长安还是安慰自己。 此刻唯一庆幸的便是自己没有真将那包药粉撒在他的饭食内。 那次漏税案中太后要我死,沈璟行要我活,最后结局是办案官员悉数卸职。 无论是识时务,还是出于本心,我都选择站在他这边。 好在前几个月的虚弱是假,若当真给他吃了那药,现在怕是必死无疑。 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沈璟行的烧终究是退了,人却一连三日都未醒。 为了给他补身子,我在庭院中喂了些鸡。 长安顽劣,尤爱撵着鸡跑。 庭院中时不时就传来母鸡公鸡惊恐的尖叫声,咯咯咯咯咯地不绝于耳。 熬完汤药正准备给沈璟行,庭院内突然一片安静。 推开门,只见一群公鸡母鸡小鸡缩在墙角一动不敢动,个个噤若寒蝉。 庭院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大眼瞅小眼。 昏迷许久的沈璟行终于醒了,披了件外袍在身上,脸色还有些病态的苍白。 长安眼睛一眨不眨瞅着他,两人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半晌,沈璟行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长安的脸。 动作有些生疏,目光中泛起丝丝涟漪。 「爹爹?」 长安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他神色一怔,嗯了一声。 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忽然显出些孩童般的茫然和无措。 长安是个热情聪明的小崽子,见自己爹爹没有任何讨厌自己的神色出现,立刻抱着沈璟行的胳膊非常自来熟地撒娇: 「爹爹爹爹!你终于醒了,我和娘亲好担心你。」 「娘亲夜夜都在你床边守着你,生怕你出什么意外。」 「长安虽然不知道你们闹了什么矛盾,但如果你们没有谁做很大的错事,就原谅对方好不好?」 沈璟行侧头,正好对上我的眼睛。 薄唇勾起一个很小的弧度,将长安搂进了怀里。 「爹知道,没事了。」 22 虽然我们住的村落偏,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人的地方官兵总会搜到。 我没想到的是沈璟行竟然还会易容。 改头换面后,大队官兵闯入搜找时皆一无所获。 因着村中生活清闲,闲不住的我和长安开始向沈璟行学习易容之术。 不得不说沈璟行身为男子,一双手却是既好看又巧得很。 弹琴时悦目,穿针时灵活,如今在白色的面皮上一笔一划描摹五官线条也是工ẗŭ̀₂笔流畅。 「王爷自小在宫中长大,为何会这种江湖奇术?」我看得惊奇,忍不住发问。 「我曾离宫两年,」他细致地描着面皮的眉,「躲避官兵搜查时便会了。」 「为何偏要离宫?」 他轻描淡写道:「宫中无聊,便逃了。」 好嘛,怪随性的嘞。 他说他离宫两年,可我和他在一起不过一年。 和我没在一起的一年,他又在做什么? 似是洞察了我的疑惑,他继续道:「刚离宫的一年,化作不同的身份干不同的生意。」 「第二年,孤和一个女子成了婚。」 他忽地目光幽幽。 「再然后,她抛下我跑了。」 我:「……」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23 我们来到这乡间又过了一月有余。 听说如今朝中局势表面风平浪静,背地里却暗潮汹涌。 没了摄政王ţü⁴,政事的处理大部分便逐步落入了丞相手中,势力逐渐与太后分庭抗礼。 太后一派自是不甘心,暗中给丞相使各种绊子。 丞相也不遑多让,斗倒了一大批太后党。 两派掐得你死我活,沈璟行却在乡下教长安各种新奇玩意儿,易容,围棋,木雕,泥人…… 长安对这种稀奇玩意十分感兴趣,更对自己全能的爹爹佩服得五体投地。 沈璟行最初同长安相处还有些不自然,似是一个想对孩子好,却又不知如何下手的老父亲。 好在相处久了,父子俩越发熟悉起来。 沈璟行也一改最初的溺爱式教育,开始严苛起来,给长安布置起了功课。 长安对他简直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总之处得还算融洽。 最近却有了矛盾。 沈璟行日日同我睡在一起,他想加入,却被沈璟行毫不客气挡在门外。 长安气不服,鼓鼓地瞪着他:「你都同娘亲一起睡两个月了,加入一个我怎么了?」 沈璟行冷漠道:「不欢迎。」 「我还是不是你们的孩子?!」 沈璟行:「是。」 「是就应该父慈子孝,我要和你们一起睡!」 「不行。」 小家伙横眉冷对:「为什么不行?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当爹的!」 沈璟行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没有我这样的,还有怎样当爹的?」 「钱爹爹就不像你这样!」 沈璟行顿了一下,偏头目光望向我:「钱爹爹?」 糟糕! 这小兔崽子! 我立刻冲过去想捂了长安的嘴。 却被某人擒住手:「让他说。」 「我说什么钱爹爹都愿意答应我,不像你,我找你玩你总对我爱答不理!」 「他闲。」 「钱爹爹不仅会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每个节日还会带我出去逛灯会!」 「他闲。」 「钱爹爹遇到什么好玩意儿都会送给我!」 「他闲。」 眼见不管说什么他都油盐不进,长安咬了咬牙:「最重要的是,钱爹爹对娘亲也特好!」 沈璟行神色有了些变化,唇角翘起一丝弧度:「同爹说说,你那位钱爹爹如何对你娘好了?」 长安也不笨,刚才不过是气愤,现在回过味来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轻哼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沈璟行开始给他画大饼:「想不想和你娘亲一起睡觉?」 长安眼睛一亮,立刻上钩:「想!」 沈璟行微笑:「那便告诉爹爹,钱爹爹如何对你娘好了?」 小兔崽子刚要开口,立刻被我忍无可忍拎住胳膊一推。 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娘现在不想和你一起睡觉了!」 将长安赶出去后,沈璟行微笑同我四目相对。 我被他这种微妙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 正想赶紧找个话题转移注意,眼前人就贴了上来。 「不若你来告诉孤,钱多多如何对你好了?」 我硬着头皮:「你别听小孩子乱说,我们就是朋友,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 「既然是朋友,王妃这么心虚作甚?」 「不想你误会。」 他盯着我没说话。 「好吧,他问过我是否考虑成亲,我没同意。」我眼神乱飞,「我们关系就是这样,再没旁的了。」 看他还是不说话,我赶紧抓住他的肩膀:「王爷,你信我。」 他叹了口气,将我拉入怀中。 「我自然信你。」 24 入冬越发深了,乡间小路铺满落叶,松树浸满白雪。 沈璟行回了京城。 听说小皇帝不知为何突然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御医说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 如今皇室直系血脉除了小皇帝便只有沈璟行,其余公主皇子皆在几年前的一场宫变中死伤了个干净。 可摄政王失踪,小皇帝病重,太后悲痛无暇他顾,朝中局势越发不稳了起来。 丞相勾结藩王,反了。 仗打了两个月,千钧一发之际骠骑将军孟霄率两万精兵以少胜多,斩丞相人头于剑下,一举平定了战争叛乱。 「鹬蚌相争,鹬胜了。」 「便该收网了。」 说这话时沈璟行正教长安下棋,淡定执黑子落于盘上。 白子顷刻间被杀得片甲不留。 人贵有自知之明,既然玩弄权术非我所长,不如便和长安安安静静待在这。 容卿和吴斌伪装成我的兄长,时不时下山给我们买些物资并传达消息回来。 长安终于能做出一张完美的人皮面具时,骠骑将军晋升为护国大将军,相府谋逆满门抄斩; 长安热衷于《孙子兵法》,看得津津有味时,小皇帝驾崩,护国将军走相府老路,举兵篡位; 长安终日研究围棋,从初学到终于破解死局时,摄政王回宫,护国将军被一剑封喉,太傅满门抄斩,太后打入冷宫。 山中到底冷清了,我乔装带着长安下山逛逛。 买佩饰时,忽地瞧上一条编织手链。 纹路极是漂亮,便向老板讨教了一番编法。 正编得顺利时,忽然听到街上一阵骚乱。 「一个两个看什么,我曾经可是驸马!你们这群贱民给我提鞋都不配,干什么在这指指点点!」 一个看着风烛残年的老人拖着两条脏腿,气息奄奄靠在一处脏污不堪的墙根,四周歪七扭八躺了七八个酒坛子。 一个大娘直接啐了他一口:「呸!也不看看自己这副腌臜样,就这还公主驸马呢!做什么春秋大梦!」 「我看不过是在哪个花柳巷子得了病,把自己整得半身不遂,这脑子也得了癔症吧!」 周围一堆人开始哄笑起来。 正巧我也将手中的编织手串编好了,给了老板一片金叶子,便拉着长安满意地回了家。 死有什么可怕? 生不如死地活着才最可怕。 顾驸马,慢慢享受你这贱命脏命的下半辈子吧。 25 屋檐上的雪越积越厚了。 一连几月没见到那人,连他伏案处理政事的桌案都蒙上了一层薄灰。 我拿了条鸡毛掸子,将桌上的灰尽数拂去。 又再打盆水来擦一擦,不料却碰掉了桌上砚台。 弯腰捡起时,忽然发现桌屉处一页淡黄的宣纸。 抽出一看,纸上的字迹苍劲飘逸,一看就是几月前那人留下的手笔。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 怎么办,突然就很想见他了。 刚一转身,清冽的冷香传来,腰突然被一双手臂环住。 耳畔传来那人的淡哑的嗓音: 「双儿在看什么?」 心下如擂鼓。 「在看陛下前些日写的诗。」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对上沈璟行琥珀色的眸子:「陛下喜欢我什么?」 「我若说年少相遇,日久生情,你信吗?」 「为何不信?」 唇上传来软软的触感,眼前是那人白皙俊美如谪仙的脸。 一瞬间有种错觉,他依旧还是六年前那只软绵绵的温柔白兔子。 嗯,说他是白兔子也不对,确切来说他更像只狡猾的白狐狸。 双唇分开时,耳旁传来一声轻笑。 「六年来难道没人告诉双儿,这种时候应该闭上眼吗?」 一句话将我唤回了神。 想恼怒地捶他,手又使不上劲,慌慌张张推开他,转身逃走时却不经意打翻了桌旁的墨砚。 哗啦啦,泛黄的宣纸一下散落在地。 砚台上俱是泼墨。 他扣住我的腰,俯身轻轻道: 「朕的皇后,跟朕回宫吧。」 半晌,我听到自己的回答: 「好。」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正文完) 太后番外 我原以为沈璟行是没有心的。 我和他自小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彼时我是太傅嫡女,年满十三岁便可入宫学。 宫学ţū́⁶里多的是意气风发的小姐公子,金枝玉叶的皇子公主,可不知为何入学那日我却独独注意了他。 少年容貌优越,却面无表情。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倾泻他一身,白玉般的脸瞬间夺了我神智。 看周围没有一人同他交谈,大概便知晓他就是那个不受待见的九皇子。 传闻他母亲身份低微,不过皇帝南巡途中艳遇,偶然得的一子。 生母死后,十岁时方被皇帝寻回。 可回宫的日子却过得凄凄惨惨。 不幸养在心狠手辣的德妃手下,先帝一日不去她的殿中,德妃便命令手下太监执着鞭子将他从夜里抽到天明。 是以不过十岁的身子,全身上下遍布伤痕,新伤叠旧伤,身上常伴着股药水混着血腥的诡异气味。 因着这股难闻的味道,以及阴郁寡言的性子,宫中人要么避之不及,要么讥讽暗笑。 虽然可怜,但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谁又在乎呢? 宫女太监忙着安生保命,各宫嫔妃忙着下药堕胎使心眼,皇帝白天忙着唇枪舌剑,夜里忙着耕地犁田。 都忙得很。 感情真是这般毫无道理,既不会因为某人金尊玉贵而心生爱慕,也不会因为一人落魄潦倒而有所规避。 可我怎么就偏偏喜欢上了沈璟行呢? 我自认倒霉。 但目光就是不由自主追随他,发现他今日嘴角破了个口子,身上哪出又多了几道鞭痕,药水味是否又呛鼻了些许。 还有他的书常被他的皇兄皇妹撕了个稀烂,几个皇子掩着鼻子骂他是野种,玷污了他们的皇家血统,骂他娘是人人可欺的婊子。 别人怎么骂他他都没反应,唯独骂他娘时会像只小兽一般撕扯着反击。后来他们发现了这一点,便只在他面前骂他娘。 再到后来,无论他们怎么骂他娘,他也无动于衷了。 我有些心疼,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淡淡的鄙夷。 懦夫。 大抵是我向他投去的目光过于多了,同我关系一向要好的孙婷婷问我是不是喜欢他。 苦口婆心劝我虽然他的脸长得最好,但终归不过是个草包。 我心中满是被戳中心事的慌张和羞耻。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可是太傅嫡女,日后要么嫁给世家公子,要么嫁给三皇子七皇子那般受宠且母家势力大的,哪里会看上这种阴沟里的老鼠?」 说完这话,心头却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往后一看。 那人一张苍白的脸就在我身后,眸中浮起一丝嘲弄的笑。 「太傅嫡女千金之躯,日后遇到我这种阴沟里的老鼠,还望躲远点才是。」 我想追上去说不是的。 我没有这样想你。 可我的四周围了一堆公子小姐,这时候说出来,不就是打自己的脸吗? 所以我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后来四下无人时我急忙叫住了他,表示那不过是我的无心之言。 「无心之言?」他拂开我拉住他袖子的手,「难道就不可能是脱口而出的真话吗?」 说完再不看我。 后来我便很少见他出现在宫学内了。 听闻那段时间皇帝热衷修仙,日日窝在专门建出的皇观内打坐,甚至妄图炼就仙丹求得长命百岁。 可炼丹的药需要一味极其歹毒的药引——至亲之人的血肉。 他成了皇帝的药人。 一有需要便放血割肉。 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走路越来越虚浮,却越来越为皇帝所重视。 时间眨眼就过去,十七岁的少年不可阻挡地越发出挑。 尤其是那一双似融着薄薄霜雪的眸子,每次对上便令我有瞬间的失神和愣怔。 我侥幸地想过,也许我当时的无心之言,他应当不会计较的吧? 快及笄时,我特意学了许久的惊鸿舞。 听说这舞学得好了能达到名动京城之观感,美如洛神下凡。 我想舞一曲给他看。 可谁知没舞进他心里,却被皇帝那老东西一眼看中,说要纳我为皇后。 造化弄人,不过几道宫墙隔着,我成了和他再无可能的后妃。 再后来西北干旱,江南洪涝,百姓流离失所。 国师说先帝德行有失是天在降罪,需要一位皇子代帝王受过,上山祈福终身不得出。 这种被困寺庙一辈子的事,没任何皇子愿意。 他却主动去了。 其实他去了也好。 他上山不过半月,京中突生惊变。 宁王叛乱,血洗京城,皇室在这场浩劫中死的死伤的伤,断手残肢满地,流血飘橹。 我连夜爬上皇觉寺去看他,可偌大的寺庙,处处都寻不到他的身影。 他不见了。 那时我并不觉得皇城发生的一切会和他有什么干系。 毕竟我对他的印象始终停留在那个悲凉不幸的九皇子,窝窝囊囊,逆来顺受。 全然不知沉默的头狼早已蛰伏了太久太久,如今只想咬断敌人的喉管将他们尽数拆嚼入腹。 是什么时候察觉他远比我想象的可怕呢? 是他消失两年后重新回了宫。 彼时他不过十八岁,鼻孔朝天谁都不服的宁王却设宴给他接风洗尘,筵席之上问他想要什么。 他说他想要找到一个人。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了那个女人的名字,我记了很久,也不甘心了很久。 发了疯地派人找,才得知他消失的两年是和别的女人成婚去了。 其实不止那两年,他十岁回宫前便与那个女人有了交集。 他的母亲死得早,他八岁时便被一个大户人家捡回去当养子,但其实不过图他长得玉雪漂亮,养了当娈童。 他连夜逃了出来,饥寒交迫之下被一对母女救下。 他在那对母女家里养了两年,直到十岁时被皇帝以「皇室血脉不得流落在外」找回,扔回了宫里。 在喜欢的人面前大多避讳于讲起自己黑暗糟糕的曾经。 何况他从八岁时喜欢那人,十七岁出宫后易容成各种身份日日陪在她左右,十八岁时故意重伤摔在她下山采药的路上,勾引她将自己带回家。 整整十年,这般偏执到让人生惧的感情,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让那人知晓一星半点。 宁王答应了他,人没找却转手准备除掉他。 御林军冲进他的宫殿要取他首级时,他却早有所察般先一步砍了宁王的脖子。 漫不经心将手中长剑抛开,雪白的脸上血迹斑斑,昳丽妖冶。 我从未想过他那张看着光风霁月的脸上,也能如此邪气横生。 他将宁王钉死在了谋逆叛乱的耻辱柱上。 将我侥幸逃过一劫的启儿扶上了皇位。 毕竟大周的皇位必须由嫡子继承。 他不过一介庶子,需要一个傀儡,让他有时间积累足够多的势力。 一旦达成,傀儡便是垫脚石。 皇室宗亲早在那场宫变中被宁王屠了个彻底,而今我的启儿也死了。 整个皇室中,剩下的便只有他一人。 他不费一兵一卒,不用担任何骂名,顺理成章便登了基。 但一功成,必定万骨枯。 杀父杀兄杀弟杀叔杀侄……他谁没算计过? 桩桩件件看似是别人动的手,可这么大一盘棋,哪一件他没有在背后算计过操盘过? 他要报复整个皇室。 直至将他们全都赶尽杀绝。 他这样没有心的怪物,可笑世人只知他曾是个勤政爱民的摄政王,如今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帝王。 可我的启儿,他才八岁啊! 我跪在启儿的灵堂前, 抱着启儿早已僵硬多日的尸体, 恨得肝胆欲裂。 「沈璟行!我诅咒你!我诅咒你……」 话未说完却被一声冷笑打断: 「诅咒?有何用。」 身后脚步声传来。 这脚步声我听了那么些年,顷刻间毛骨悚然,又爱又恨。 他居高临下俯视我, 目光淡漠。 「诅咒朕的人多了。」 「朕依旧活得好好的。」 我扑在地上字字泣血,披头散发状若疯魔。 「你双手染满鲜血, 你在皇觉寺拜的佛可知你这些年干的杀戮之事?!」 「佛?」他微微挑眉。 「世人拜佛,拜的不过是自己的欲望。」 「可天道好轮回,善恶到头终会有报!」 他反问我:「那为何恶人总活得恣意妄为, 安安分分的人却总是死于非命?」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所以与其信命, 不如信你自己。太后娘娘。」 他身旁站着太监寿喜。 寿喜手中端着托盘,盘中放着三尺雪白。 轰的一声,脑中有什么东西彻底崩断了。 「娘娘,该上路了。」 寿喜上前一步, 将白绫递给我。 可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 我起身想去碰他,可无论如何去抓, 却连他的一片衣角也触碰不到。 身后的宫女将我死死按住, 我动弹不得。 「璟行,璟行, 你别这样对我好不好……」 「启儿死了我可以不怨你, 老皇帝的孩子我也可以不稀罕,我们生一个我们的好不好?」 「我爱你啊!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你!我从来没觉得你是阴沟老鼠, 及笄时的惊鸿舞也是为了你而跳,心甘情愿让启儿当你的傀儡, 都是因为爱你!」 充满希冀地抬起头来,却见他垂眸望着我的眼神冰冷又怜悯。 「娘娘那么爱美的一个人,走的时候, 还是多少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我一颗心如坠冰窟。 我愣愣地转头看着一旁的宫女太监们, 却见他们个个悲悯地望着我。 真可笑,我堂堂一国太后, 竟也能从卑贱的阉人和宫中眼中瞧出怜悯来了? 还是他们觉得, 我这太后当得还不如他们快活? 模糊的视线中, 我忽然瞥见了他碗间一抹红色。 他从不戴佩饰, 更妄论那般粗制滥造的低贱玩意。 手腕上, 是那个女人给他织的吧? 胸腔内的嫉妒似是要将我的神智侵吞了一般, 我咬着牙追问: 「那个人知道自己枕边躺着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你吗?」 「她有我了解你吗?!」 他转身离去的脚步顿了片刻, 淡淡道: 「她无需知晓。」 是啊,被保护的人根本无需知晓真相背后的累累尸骨。 刽子手再是冷酷,长刀斩向的,也从来都不会是自己珍而重之之人。 说来说起也不过是我之砒霜, 彼之蜜糖。 他不是没有心, 只不过对我, 对皇室没有心罢了。 永清七年,小皇帝去世。 太后伤心过度一病不起,薨。 同年顺旭帝即位, 力排众议立叶氏为仁元皇后。 大婚之日仁元皇后身披凤冠霞帔,百里红妆,普天同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