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羅德不知道。
黃昏的陽光將他曬醒,他被拖到陰影之下,嘴唇也被水沾濕。看來這群奴隸不願讓他就這樣被曬死,也是,要是犯人在行刑之前死去,那還有什麼機會把格羅德當作讓革命燃燒下去的祭品。
夕陽灼熱得像爐火,格羅德勉強睜開眼睛,草原城鎮佛倫卡卡的木房子,陰影像一座座高塔,圍住畜生的欄桿似牢獄。還有陰影中的野獸,和陰影中的人。格羅德是即將上刑場的「罪人」。縱使即將行刑和審判他的是奴隸,但就像他見過的所有權貴一樣,會借諸神的名字,彰顯自己的「正義」。
格羅德受夠了。
他不能死得像個戰士,卻只是重蹈覆轍。要是當初騎士團沒有保下他,他也許會走上聖路斯山,被迫跳下懸崖,就像那些異教徒和叛教者一樣。救下他的是虔誠麼?可笑的虔誠,格羅德彷彿將它用盡了,被流放之後,他不再相信諸神。
祂們沒有救下卡珊,也沒有救尼諾,卻無數次救下可笑的格羅德。但最後,鏽鐵騎士的結局,竟然還是沒有逃離這個命運。給誰人殺害,誰人行刑,有什麼不同?都一樣。
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一顆石子敲在了窗戶上,打斷了格羅德的念頭。是誰這麼無聊?接著又是一顆石子,咔的一聲,乾脆地打在他面前的窗戶上。格羅德有點疑惑,向石子丟來的方向看,卻見地下遺落了一束黃色的髮。
她怎麼回來了?格羅德背後冷汗直冒,我告訴過她要跑。
「你,在看什麼?」好幾個人上前來架住他,格羅德想的卻不是掙扎,那黃毛頭為什麼不走,別瘋了,這裏好幾百個奴隸,沒人救得了他,除非是一支軍隊。沙民奴隸卻於此時在他耳邊說:「是上刑場的時候了,鏽鐵騎士。」
格羅德被拖扯著,他的腿彷彿失去了知覺。不要來救我,我是個已死之人,不!諸神,難道我救下來的每一個人祢們都要殺麼?黃沙磨擦著他的膝蓋,割破了棉製的衣裳,格羅德卻不知疼痛,他必須做些什麼,但他能做什麼?
隨著他越來越靠近城鎮廣場,圍觀的人漸多。酷熱的陽光曬在每個人身上,黃土遺下了血和汗。身上繡著奴隸刺青的人,有男有女,彷彿看表演一樣冷眼凝望他。刑場的味道像戰場,像發酵了三天的血腥味。
「殺掉他,騎士都是罪人!」
「他們是埃米爾的劊子手!滿手血腥的僱傭兵!」
格羅德不願讓目光停留在那些人骯髒的手,指甲縫裏帶著凝固的黑血。他們才是劊子手,滿手血腥。格羅德跪在了黃土上,膝蓋沾滿了自己的血。影子隨著熱風搖擺,他的性命也是如此脆弱。
「安靜,諸神在注視!」
頭顱掛在刑場周圍,彷彿滑稽的藝術品。昨天還活著的兩個商人,今天頭顱也掛在了馬車上,臉上神情委靡,像浸過了鮮血,頭髮低垂,被太陽曬成乾皺的草球。諸神?你管這些傢伙叫諸神,他們只是死不瞑目。格羅德想必腦袋有點不靈光了,他竟然在笑。
「如今我們即將審判,鏽鐵騎士——格羅得……」
三名法官坐在大石桌,桌上放滿了他僅餘的家當。那套鏽蝕的盔甲、長劍「葬送者」,他的酒囊和皮袋……他在草原上流浪十年,餘下來的只有這些,他應該慚愧麼?不,他不叫格羅得,他叫格羅德,這些該死的人可不能忘記他的名字。這些滑稽的奴隸法官,還在模仿他們口中的貴族說通用語?是的,法典都用通用語寫成,他們什麼也不是。
「是格羅德,『德』。」騎士說。他可不願別人污辱他的名字。但更確切的原因,他看見了一輛馬車,揚起了塵土,直向城鎮奔馳而來。不管他們想幹什麼,格羅德只能做些事來吸引眼前所有人的注意。
「我們是審判者的眼,將看透世間罪惡。」法官沒理會他,開始叫眾人宣讀誓言。
「我們是審判者的刀,為世人砍斷邪惡……」
「是劍,不是刀。」格羅德沒有保持沉默,當初審判他的人可是用劍的,用彎刀的可是滑稽的神,看我,看著我,你們這群笨蛋,騎士提高聲音說:「審判者手持的是劍,祂是劍侍之神,不是彎刀之神。」
「安靜!」帶領誓言的法官大喝一聲,卻難以遏止鼓譟的奴隸。他們無法承受格羅德的諷刺,想想也知道,一群流氓。
「異邦人,你侮辱了神聖的審判。」「割顱者」拉曼卡提著斧頭走上前來。是的過來罷,所有人都注意著他,這個像山一樣的大胖子,嗓子大得見鬼。格羅德看見馬車越奔越近,開始有些奴隸聽到馬蹄的聲音,回頭看,但不是所有人,格羅德,你必須再大聲一些,他對自己說。
「神聖的審判?」騎士笑了起來,他想起了卡珊的比武審判,每一個人都在和他說相同的話:「我要求決鬥審判,夠神聖了嗎?」
「你可知道沙民沒有這個傳統?」拉曼卡瞇起眼睛說,臉像團烤焦的肉包子。騎士看著就覺得滑稽,他怎會不知道,他只是在拖延時間。
「我當然知道。」騎士調侃著說,臉上笑意漸濃,像在空曠的劇場演戲一樣浮誇地說:「但說到底,我們信仰同一群神!」
「救助萬惡、貪婪的埃米爾和商人,然後取酬金?你只是個唾棄信仰,滿手鮮血的僱傭兵。」拉曼卡將斧頭抬到肩膊,高大的影子籠罩到騎士身上,他怒不可遏:「願諸神詛咒你的靈魂!」
「我很好奇,你覺得他們的命值幾個錢?」格羅德抬起頭,他被枷鎖禁錮的雙手無動於衷,嘴角卻勾起弧度:「你的命,又值多少錢?」
「魔格納的鬼僕才會將人命用錢來衡量!」拉曼卡憤怒地咒罵他,在烈日下高擎斧頭。
「然而審判者的左手上是天秤。」格羅德嘿嘿地笑了兩聲,他看見了阿絲蘭,還有那個像女人的小白臉,手上拿著十字弩。慕斯?尼森泊爾的慕斯,他怎麼來了?廣場遠處有些奴隸急著躲避,但法官們沒有發現。騎士大吼著說:「算了,我才不會留下來和你們玩過家家,是時候了。」
「對,你的時候到了。」拉曼卡咬牙切齒,恨不得馬上下手,然而他還需等待首席法官的宣判。
「死刑!」
刑上的群眾高呼。法官舉起手示意肅靜,但沒有主人的奴隸就像脫韁野馬,他們彷彿不願再屈從任何聲音和權威,在怒吼,盡情享受自由,血腥的自由,憤怒的自由。
「死刑!」
「我,代表諸神,宣判你的死刑。」法官幾乎是吼著說:「立即執行!」
一枝弩矢穿透了法官的喉嚨,但利斧砍落,如迅雷破風。除了格羅德的思緒,一切卻彷彿停滯不前,凝固當下,完了?格羅德心想,這是他的命運,沒人可以救得了他,一切只是徒勞。眼前一幕猶如流水消逝,他好像活了很長時間,但又沒有很久,積累下來的記憶淡薄,卻又深刻。無論如何,他死定了。
你真的是這樣想麼?格羅德。他腦海中的聲音在說,光芒卻沒有現身。
誒,竟然是祢,又回來了,怎麼?要看我這將死之人,反正我很快就要來神域踢祢的屁股,就不能等一下麼?
你有一個選擇,格羅德。
我不會這樣選擇。
即使阿絲蘭會因你而死?
你這劣絕的小人。
我不是告訴過你,這不是我的決定,只是你死了之後的未來,你無法得知而已。
很好,你贏了。
說出我的名字,格羅德。
格羅德忘記他說了什麼,只知道自己唸了很久,諸神真正的名字,必須用神代語言才能詮釋。格羅德不知道他為何會記得歧路女神的名字,但祂喜歡鵝卵石、黃土和水,格羅德卻知道得很清楚。
那麼,這是我教你的第一個神術,你記清楚了。
詠時之女,祈求傾聽吾之敝言。
「詠時之女,祈求傾聽吾之敝言。」格羅德在唸,一切靜止不前,他眼前所有事物都凝固了,只有他的嘴唇在動。怎麼聽起來像祈禱?
是的,所有神術的基礎都是祈禱。下一句是:於暮秋之夕陽下彰顯汝之浩渺,逆天改命。
「於暮秋之夕陽下彰顯汝之浩渺,逆天改命。」格羅德接著唸。要是使用這些神術如此麻煩,他還是想依靠自己的劍。
可惜有些事情,劍做不到。祂彷彿在笑。這是最後一句了:以凡世滄桑之黃土為引,開啟命運歧路。
「以凡世滄桑之黃土為引,開啟命運歧路。」格羅德不情願地讀出最後一句。這是什麼鬼?他面前的景象彷彿出現重影,格羅德的手在分裂,所有事物都一樣,出現了一道虛影伴隨,唯獨天上的太陽沒有,神域也沒有,但他眼前的所有人,包括阿絲蘭都在分裂。這是什麼?
我做了什麼?格羅德不知所措地問,他的心臟卜卜狂跳,強烈的頭痛毫無徵兆般,忽然朝他侵襲而來。
你打開了命運的歧路,我的騎士,祂語調輕快地說,那聲音彷彿又和卡珊重疊,我很高興,格羅德,這一剎那,我準許你扭轉一剎那的現實。把握時間,格羅德.迪阿斯,時間可不等候人。
格羅德不清楚他要怎麼做,但他看見其中一道虛影中,弩矢在後退,鮮血填滿了法官的喉頭,十字弩的扳機倒扣,慕斯臉上的神情在猶豫……若然他要活下去,射中的必須是「割顱者」拉曼卡,而不是只懂鬼叫的法官。要改變弩矢的目標,格羅德心想。
本來的現實在消失,萬物彷彿歸一,只餘下一個影像。弩矢離弦射出,所有事物開始加快,鋒利的金屬從側面穿過拉曼卡的頭顱,他眼睛一抽,鮮血噴濺而出,還有腦漿,沾上了格羅德的臉,那柄斧頭跌落下來,該死的,格羅德一個打滾躲了開去,差點忘了這東西。
「師傅!」阿絲蘭從馬車上跳下來,拔出劍,砍向格羅德手上的枷鎖,清脆利落。這黃毛丫頭的劍術似乎又好了,但也許只是格羅德的錯覺。
「師傅,阿絲蘭不衝動了,阿絲蘭找了幫手。」她說,抓住格羅德的胳膊,拉他上馬車。旁邊帶著武器的奴隸,已不管這裏是不是諸神的殿堂,還是莊嚴的法庭,個個拔出武器。太監輕藐地看向一個拿弓箭的奴隸,換了一把上好弦的十字弩射他,那人應聲倒地,其他奴隸卻搶上前去拾他的武器,像生怕被別人搶走一樣。
「嘖嘖,騎士先生,你有個好徒弟。」慕斯有點妒忌地說:「現在,讓我們離開這個臭不可聞的地方吧。」
彷彿無人知道格羅德改變了命運一樣。騎士坐上顛簸的馬車,慕斯硬是鞭打馬匹,撞開了好幾個人,奪路而去。阿絲蘭拿起鋒利寶劍,砍殺靠近過來的奴隸,幾乎一劍一個,這劍幾乎和葬送者有得比了,格羅德不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