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督護安好。」一記沈穩低悶的叫喚不如何響亮,卻頓時壓抑眾聲,一男子虎目長鬚、四十有餘,身著簡袍短帶,袍上幾處補丁,生活似是簡樸,獨腰配一柄「巨簪劍」,為人氣魄、霸道老辣,他身旁跟著一名六、七歲的男孩,那男孩體魄強健,只是一逕傻笑。眾人鮮少不識大隋第一武將,見張須陀到來,紛起躁動。麻叔謀冷眼斜看,良久才說道:「不知張郡丞在此,失敬。」張須陀不過從五品郡丞,麻叔謀乃據地一方的督護,豈入得他正眼視之?要非日前隋帝命人畫張須陀的形容像,朝上遞奏,令百官皆知帝意,須禮讓連每日朝參都無資格的張郡丞三分,尤其他麾下那兩名莽夫,秦叔寶和程咬金更令人生厭。
張須陀對男孩說道:「信兒,還不快拜過麻督護。」男孩跪地叩拜,嘻笑道:「拜過麻督護,我叫羅士信,嘻嘻。」麻叔謀心中罵了聲「癡兒」,並不理會羅士信,朝張須陀說道:「張郡丞乃我天朝第一神將,可是來為陛下挑選戰馬?蠡苑盡攬天下寶馬,可寶馬得由英雄青眼識,方顯馬力神勇,若龍馬能入張郡丞麾下,替陛下天朝爭一方戰功,當為龍馬前世來修的福德。」麻叔謀冷嘲熱諷一番話,張須陀睨了眼病色,拉起羅士信,神色漠然的抱拳回禮:「過譽。下官不打擾麻督護賞花,只專心尋求有德之馬以報聖恩。」眾人聽得張須陀陰損麻叔謀無德,均暗讚好,心底甚快慰。惱得麻叔謀臉青。
楊朠呵呵一樂,隔著薄衫撓臂,說道:「我癢。當馬這般好,你個麻子不當去。」楊杲擔憂姐姐金枝玉葉、雪膚嬌貴,愁道:「姐姐妳哪兒癢,我馬上找大夫去。」刁鋒輕撫楊杲背心,卻對楊朠道:「更有妳癢的來罷,鄭羲。」話音剛落,鄭羲等一眾氏族少爺,朗聲說道:「張郡丞、麻督護,小侄乃門下納言鄭魁、譙郡郡主夏侯嫆之子鄭羲,有幸拜見。」他們明拜暗阻張須陀的去路,張須陀心火甚怒,為保全郡主夏侯嫆的臉面,勉強回禮道:「鄭少卿多禮了。」麻叔謀搶近,對鄭羲招顯親膩,笑道:「鄭賢侄和眾賢侄都來熱鬧熱鬧啊。」
那日歸家,鄭羲思前慮後,和池鬯在樓蘭教坊前的賭約,似有巧詐,那姑娘從荊州流浪至京,撞着自己,池鬯便跳出攪和;那姑娘又斷碎陛下親賜的玉玦,反讓池鬯當眾顯露《洛神賦圖》。《洛神賦圖》豈尋常字畫,多少王公貴胄願拋千金萬銀購取藏之,如池鬯言真,他既通馬語,又可憑《洛神賦圖》換金捐官,太僕寺缺職理應易獲,哪需他大費周章的做作詭局,步步逼自己踩入賽馬局陷阱。究竟衝他鄭羲何來?
母親夏侯嫆已遣人調查池鬯身份,尚無密探回報。且不說池鬯背景虛實,蠡苑賽馬局名動天下,他鄭羲就只準勝、絕不可敗,被摘了名頭,這輩子也算完。今日呼朋引伴來壯氣勢、機先實查,蠡苑馬圈的十九匹異色駿馬,鄭羲竟僅識得三四匹,正當心慌,得遇名將張須陀,此人雖不比他鄭羲懂馬,但東征西伐、久經各地戰場,必見識不少奇馬,須知真正的寶駒除了內廷珍養外,只存於戰場上:驍勇兵將、精利武器,以及猛健良馬,為軍隊奪勝三要,故攔住張須陀去路。
「小侄有事想請教兩位尊長。」鄭羲與張須陀、麻叔謀兩人不曾交面,然而甫遇張須陀,即心生崇敬,對麻叔謀則頗生厭,卻不願得罪這等小人,招呼友伴共同簇擁張麻兩人,往馬圈邊上去。楊朠不悅,努嘴道:「和麻叔謀、鄭羲兩人混一塊兒,張須陀想必更癢。大叔,您繼續說。」老者見楊朠性子直爽,笑道:「病智者,可令神志衰忘混亂之人恢復,但如何個治法,大叔我也不知。」
「庸醫才難。」一干人等循聲望去,見一名蜷身在地的跛足老者,在旁閉目沈睡,楊朠來時曾注意到他,本不以為意,此刻懷疑是否他發話。老者續道:「病金者、匠之聖。相傳昔古軒轅帝採首山之銅,鍛冶聖道之劍,征伐蚩尤,名為『軒轅劍』。可惜軒轅劍徒具劍形,而無劍神,是以軒轅帝取女媧補天所遺五色神石,及蚩尤屍身之頭,連同軒轅劍封印回首山;後夏禹繼承此劍,加入五色神石、蚩尤頭再次淬煉,藏於會稽山,令軒轅劍汲取日月星辰之光、天地山川之氣、陰陽精華之英,成就『軒轅夏禹劍』。世人皆傳病金生長於首山軒轅劍封處,苟將病金丟入煉爐中做引子,便可煉製出絕世寶劍。」
此時忽十幾來位文士,肩背木箱,聚到花樓下、馬圈旁,不約而同從箱中取出筆、紙、彩墨,似打算描繪八病美和十九龍馬。楊朠眼瞅當下人潮愈聚愈多,心中不禁好奇,蠡苑當家主花盈緋到底怎生人物,能在大興城內外支起這麼場盛會,驚艷異國群雄,單憑財富和人面廣幅是做不到的,還得有權勢。
「讓開、讓開。」斥喝聲中,出現一隊紅絨轎進入場內,皇族貴家的千金們,共五、六人陸續下轎,楊朠、楊杲見之大驚,忙躲到刁鋒身後,楊杲細聲說道:「是膤姐姐。」貴家小姐領頭者為霽舒郡主楊膤,素來與楊朠不合,楊朠罵道:「舌頭長、目光短的花糊花糊女人,鎮日就喜顯臉!」老者等人談論:「連皇族貴家都來此露面,錯不了。」「人人鄙視那花盈緋酒色財氣、銅臭千里,可這就是本事。」「誰說不是?」
楊朠見楊膤走遠,又竄至老者面前,好奇問:「大叔,什麼錯不了?」老者說道:「除賽馬局外,蠡苑花老闆準備競標『八病美』、『雙后釵』。雙后釵是古漢竇猗房的九環珠金釵,和趙飛燕的同心七寶釵。傳聞只需戴上一釵即能封⋯⋯。」老者硬吞下「后」字,生怕褻瀆當今蕭皇后。楊朠喜道:「當真趣味,刁鋒,你說這許多珍奇貴物怎不藏著?」刁鋒一貫冷然,道:「花盈緋經商了得之處便是如此。那群畫師將八病美、十九龍馬畫得活色生香,紙畫傳將出去,方達到極致宣傳。」原來那些文士是繪紙畫的畫師。楊朠一雙妙眼望著刁鋒,說道:「刁大護衛,我說,你真無情趣還是假傻愣,分明很懂這些玩意兒門道。」
老者續說著病色、病名、病情之奇異。病色搗碎敷容,可駐顏青春逾二十年,半百花甲少女貌;病名曾為唐堯虞舜所親手栽植,別稱『聖王草』,已活世上千年,雖無他用,騷人墨客、仁人莊士仍欲得之以表志。至於病情,楊朠聽來不喜,服食此物可忘情──人倘無情、何須為人。
楊朠謝過老者等人,拉著楊杲、刁鋒四處胡繞,道:「父皇⋯⋯阿爺該把這些全收了去,地方官也太不濟事,盡是進貢靈芝人參那些沒多大作用之物,該罰。」楊杲微微蹙眉,怯弱道:「姐姐貪心,天下之物怎可全收入⋯⋯宮⋯⋯黎民百姓存活安在?」楊朠故作狠惡:「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沒有阿爺,怎有百姓。」楊杲生畏,卻依舊辯道:「唯有百姓愛戴,才更顯阿爺尊貴,姐姐不懂。」楊朠揮揮手,道:「行、行,你的經世抱負向阿兄他們講去⋯⋯奇怪,哪兒?」刁鋒不耐說道:「別繞了,繞得頭犯暈,我曉得書生在哪兒。」楊朠笑道:「怎不早說,此番我特地前來,就是要嘉獎書生,助他修理鄭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