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憐小兒女
「護士阿姨,我爸爸要打針。」
耳畔又響起冬冬銀鈴般的童音,想起何先生肝癌痛苦扭曲的面,我立即取出止痛劑,並換上最小的針頭,因為密集的止痛針,已使所有注射部位千瘡百孔,肌肉彈性都已變質萎縮。
病人自己清楚已無治癒希望,眼看這世上緣份逐日消散,遂留下稚兒冬冬陪伴身旁,多一日相聚,好多一份記憶留戀。
白晝時冬冬會捧著小畫冊,樸拙的筆畫漫地塗鴉,倒也十分有趣。夜裡就沿著牆壁和媽媽擠在小小的躺椅入眠,往往是他大剌剌的睡姿佔了大部分位置,而媽媽則疲憊地弓著身子,委屈的沿著椅側入眠。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這天地日月星辰,都照見他酣睡的模樣--恬然而安詳。
平日何先生軍務繁忙,難得返家,四年的親緣關係,父子卻是聚少離多。如今冬冬能天天看到爸爸關愛的眼神,當個小小傳令兵,日夕膩在媽媽溫暖的懷中,聆聽孫悟空大戰牛魔王,真真是心滿意足了!當同齡幼兒正在家中觀看卡通影片,大啃披薩漢堡,五彩繽紛的童年夢滿天飛舞時,他卻在瀰漫著血腥腐臭的病房裡,和爸媽三人湊合著吃一份伙食,竟也其樂融融不以為苦。冬冬反倒覺得,日子如此這般下去,那該有多好!
畢竟是孩子!幽暗的斗室鎭鎖不住他的活潑,有時看他插起幻想的羽翼和大人玩起躲貓貓,或踮起腳尖躡手躡腳地從背後嚇你一跳,嬉笑玩鬧的緊,好似為這慘白的世界製造春天話語。
有時則自告奮勇當起小義工,使盡吃奶的力氣,拉著裝滿米飯的小車,歪歪斜斜,東撞西撞。
當然最常見他一溜煙跳上餐車的末端,窺看班長在前頭奮力推拉,而他則借搭一段便車環島旅行般,沿路吹哨,並不忘對每個擦身而過的人,擠眉弄眼,使盡鬼臉。
有次假日,他儼然孩子王般,領著鄰床幾個小蘿蔔頭,一聲吆喝,在長廊追逐奔跑,四處流竄,還差點撞倒一位老爺爺。我輕輕把他喚至跟前,假裝扳起面孔訓誡一番,他卻吐吐舌頭裝個鬼臉,又飛也似地離去,消失無踪。
其實,正因為他年幼無知,不懂世事,尚不能理解人世間種種悲歡離合的無奈,猶自活在童駟的歡樂自足世界中,才能繼續展現純真無邪的赤子之心,
若是,他已能識得人生全貌,那小小脆弱的心靈,要如何才能承受至親之父永無止境,噬人心魂的痛處,及那至親之母漫漫長夜暗自垂淚的悲哀,與無限憾恨,而身為白衣天使的我,又將該如何撫慰那無涯無盡,昊天罔極的失怙之痛呢?
那日查房,發現木架上栽了盆豆科植物,迎著燦爛陽光搖曳生姿,正想仔細端詳玲瓏翠綠的葉片,冬冬卻一個箭步拉開細嫩雙臂,轉身面對我們大喊:「你們不可以偷採我的豆豆去吃喔!」
看他認真焦急的模樣,何先生好似忘記疼痛般,露出難得笑容,我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小心靈藏著個小小願望。
原來這是冬冬留給爸爸的私房菜呢?
日子在連綿春雨中悄悄飛逝而過,該來的總是會來。
擁擠的病房內,家屬悽側的哭泣,冬冬也莫名安靜下來。他緊緊依偎著病人,像往日一般,在爸爸臉上親了又親,一遍又一遍,那愛嬌的模樣,彷彿簽訂著來世的緣份,令人黯然心酸。
此時何先生也伸出那顫抖的雙手,無限愛戀地不停撫摸這一生中最最心愛的稚子,因為他知道,這一鬆手,便已是音容渺茫,天上人間,永難相見!
冬冬不知道那陌生的人要把覆蓋了白布的爸爸推去哪裡?但他記得,爸爸曾經說過,出院後要帶他去探訪他最喜歡的大象,以及那垂涎三尺的漢堡。於是他著急地邁開小腳追逐飛奔,口中不住地喊著:「爸爸,等我!爸爸,等等我!」
但卻被大人一把攔腰抱住,任憑他激烈的扭曲身子,無助地嚎哭叫鬧,這次,爸爸將永遠不再回頭了!
暮春三月,暖風吹送,嫩黃翠綠依舊娉婷而立,綽綽生姿,而親愛的冬冬卻不知道,這輩子爸爸將再也來不及吃你親手呵護灌溉的私房菜了!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懷念你,冬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