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譜出的樂章：解讀須賀忍《革命前夜》的音樂與時代
前陣子愛上YouTube 的頻道《音樂家的無聊人生》，那種用各種音調來敘事的表現方式讓我著迷，加上提及樂曲背後各種時代背景的故事，整個20分鐘左右的片長可以讓我一氣呵成看完（如果小孩沒有打斷），而且還意猶未盡。
而我從沒想到，在2024的年尾可以發現一本用文字彈奏樂曲的傑作，原來除了畫面以外，書本也能奏鳴出各式樂器的獨奏和合奏，而且風格還迥然不同，今天就來介紹這本，須賀忍的《革命前夜》。
黝闇附骨的國度
這個國家別說什麼輝煌了，到處都是灰色的。機場有點灰暗，牆壁上看不到任何一張海報，給人一種像是突然被拋進灰色箱子裡的感覺。
真山柊史為了追尋更高境界的鋼琴技巧，在大學畢業後來到德國德勒斯登的卡爾．瑪利亞．馮．韋伯音樂學院留學。此時正值1989年，德國還是被柏林圍牆分為東西德的國家，當時部分的柏林、萊比錫和此作地點德勒斯登都是屬於『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統治的東德轄下，而相較於西德的色彩，真山對此地的第一印象就是「灰暗」。
連當時作為演藝場所、人民議會使用，以茶褐色玻璃帷幕聞名的「共和國宮」都在灰暗天空下展現一種廉價玩具的感覺。以煤礦發電的東德，讓國家最大的萊比錫中央車站顯得又髒又暗，褐煤燃燒時的臭味，更是深入城市的每個角落，無法被洗滌。連聖職之地在這裡都顯得污穢不堪。
十字架浮現在遭受褐煤熏黑的牆壁上，看起來與其說是救贖，還不如說是某種烙印。
但對真山來說，即便此處如此不堪，充滿樂音這點就能補足一切，各種交響樂活動及教會禮拜的興盛，讓他選擇無視現實的不堪。只是他很快便發現，那煤臭味是連音樂都能侵蝕的。
音樂的狂暴與規矩
然而柊史彈出的樂音，完全無法觸動我的心。這大概是契合度的問題吧。
原本希望精進自己能力的真山，卻在德勒斯登發現，自己聽不到自己的鋼琴聲，並非物理上的聽不到，而是無法在鋼琴聲中聽出自己想彈出的感情。更糟的是，他被小提琴科的文采爾給看上，要求真山幫他的小提琴伴奏。文采爾的演奏狂暴且無章法，但卻能震撼人心，讓真山無法忘卻協奏時自己展現出來的光芒。對自己樂音本色越迷惘，就越容易被文采爾的狂暴給吸引，真山就這麼中了毒，如同過往被文采爾摧毀的鋼琴留學生，他正一步步踏入崩壞的國度。
明明是國民們都喜歡的曲調，樂曲自己也並無改變，卻被視作犯罪的化身而遭唾棄，這很奇怪吧
與記憶鍵結的音樂，就是記憶本身。無論那是好音樂還是壞音樂，有些時候，它會成為傷害人心的凶器。
對文采爾來說音樂就是要盡全力去展示它的好，無論作者的原意或者歷史的因素，都與樂曲本身無關，在納粹崩盤的此時，被當成納粹宣導歌曲的李斯特《前奏曲》卻被文采爾選來做表演，因為他喜愛這首樂曲的深度，甚至愛到寧願被其父親反覆毆打也要彈奏的程度，兩人之間對音樂的理念是如此天差地遠，這大大破壞了他與真山之間的關係，兩人也因此決裂。
你覺得你能這樣混水摸魚過去嗎？拉卡托斯．文采爾。我還真不知道你竟然不知羞恥到這種地步。
同樣的樂音，不同人卻有不同的表達方式，看上真山的不只文采爾，小提琴科另一個天才燕茲，也找上真山為其伴奏。燕茲的演奏堅定且纖細，讀譜的正確性可說是無人能比，彷彿他能跟名家對話而以小提琴表現出樂曲最真實的感受。
所以在大家為文采爾擅自抄寫並演出真山故人的樂曲感動時，燕茲才會如此氣憤的為真山說話。規矩帶來格調、條理帶來效率，燕茲瞧不起文采爾的音樂，更別提還是令他十分反感的聽寫所抄襲的樂曲。
然而真正觸動真山心靈的樂音卻是在教會禮拜時聽見的。克莉絲塔用管風琴彈出的巴哈深深影響真山的心靈，他甚至連演出都發自內心地被影響著。
然而當真山回過頭來找尋克莉絲塔時，他才漸漸意識到能彈奏出感動人心的樂曲，從來就不是簡單的事。
這人能夠使管風琴奏出那麼純粹的銀之音色，先不說在音樂界，居然會沒有工作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飲鴆或渴死
即使不是，但你不知道這個國家的規矩，所以就這樣毫無顧忌地踩入別人的隱私範圍裡，還打算大鬧一通，這實在很煩人。
克莉絲塔的一番話正式讓故事從學院進到社會，東德採取高壓治理的方式，作為國家安全機構的史塔西（Stasi），將其觸手深入民間，被當地人視為「密告者」，會對異己進行逮捕與再教育，甚至吸引對方成為己方的眼線擴大對人民的監控。
真山渴望的交流，卻因他留學生的身份，而受到阻礙。眾人並非不好奇國外的事物，但他們更恐懼外在對自己的好奇。無法融入社會的真山獨自啃食孤單，直到遇見戴梅爾一家。
真山的父親曾經於二戰時期結識德國大使館的海因茲·戴梅爾，雙方有著大量的書信往來，這對真山來說難以理解，因為父親不是個善談的人。藉由找到海因茲的兒子赫伯特，真山得以進到東德典型的溫暖家庭，認識赫伯特及妻子還有其女兒妮娜。在這裏真山找到消弭他海外求學而生的孤獨，此地便是他暫時的歸屬。
然而戴梅爾一家卻突然失聯，某天甚至連妮娜都風塵僕僕的找到真山的宿舍，她顯得脆弱無助，故事展開了入夜後最深沉的黑暗。原來赫伯特向史塔西檢舉了自己妻子與西德情人的外遇，進而讓整家分崩離析。但最讓真山痛苦的是，妮娜最後還是被史塔西當面帶走了，真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對方粗魯的搜查且帶走與妮娜有關的一切。
真山先生，您是一位有才能的留學生，就請您盡學生的本分。您該做的事就只是當個學生。
每個人都想當英雄，但當成為英雄的代價是無助於事且可能面臨遣返時，真山只能接受無力感打擊著自己。而在此時他才終於漸漸瞭解這不是他熟悉的世界，日本是個自由的國度，但東德是個還在追求自由的世界，自由是要用多大的代價去換來，真山才正要開始慢慢去親身體驗啊。
牆的磚開始崩落。
東德選舉作票成了點燃民眾怒火的起點，那是自世界點燃的火苗，遙遠東方的中國發生了天安門事件，政府的鎮壓讓東德人民受到極大的震撼，同時發生匈牙利的「泛歐野餐」事件（衍生閱讀：https://dq.yam.com/post/11489），最後變成了600東德人出逃的大事件。
而就在此時在真山的世界裡卻發生了更可怕的事件，先是順利出逃的克莉絲塔在西德被刺殺，接著來自匈牙利的文采爾也被刺傷，真山這才意識到不能不面對的真相，在他身邊的學院同學中，可能存在著史塔西。
戰鬥是為了平穩
當我慌慌張張地把樂譜撿起來時，於頭頂灑下的日光燈光芒中，封面上那由黑色墨水寫的字，鮮明地映入眼簾。
須賀忍在本作中不斷利用各種衝突來推展劇情，如同書名的「革命前夜」，貫徹頭尾的始終是「陰鬱」的氛圍，但在最後卻展現出人性的堅韌及希望的光芒，實在令我感動不已。故事結尾時，為何真山手中的樂譜會掉落？其封面又寫著什麼？這一切，只有跟著作者度過天亮前最深的夜才能領略。
就在那個瞬間，直到比頸部的動作還慢了一點的頭髮遮住嘴角之前，我看到了她的唇瓣綻放出些許的笑容。
這是2024年空降我推薦排行榜第一名的作品，無論是樂音的描寫、異國的衝突與孤寂或國際大事的衝擊，都滿是引人入勝的描繪。但最棒的是大場面以外對角色的情感描述也是深刻入微，那抹克莉絲塔淡淡的微笑，讓我完全體驗到真山陷入對她迷戀的感受。給自己的閱讀歷程無論是2024完美的收尾或2025傑出的開場，都是很理想的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