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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炙熱的午后小巷天空,被兩旁從住家灰牆伸展出來的老樹,交織著密佈著。原本被兩邊的人家用圍牆硬生生分開的樹兒們,卻在天空牽上了手。
還記得當第一戶人家發現庭院的樹與對巷人家的樹,枝與枝搭上的那一天,開心驚呼的聲音,把牆內的鄰里們都給喚了出來,紛紛抬頭望著天空,一邊感嘆每天習以為常的過著日子卻麻木了身邊的美好,一邊猜著接下來是哪幾戶人家的樹兒準備好要來連理枝了。
「植物的靈性,真是遠在『人性』之上啊!」看著突破藩籬的樹,住在對門的退休老教授忍不住感嘆。
教哲學的年輕江雨逸,若有所思的點頭認同。他看看這一邊綠蔭幾已遮天的石牆舊宅矮房巷弄,再轉頭對照隔巷那一邊,早先也跟他們一樣是綠蔭遮天的,現在卻是整排新建的三四層樓小透天,生冷的二丁掛配著一片齊頭的屋頂,在炙熱的太陽下,就像是剛理過頭的大平頭。
他忍不住脫口而出:「萬物之靈,真是對人類最大的過譽。」
這一番感嘆,讓同是教職的鄰人,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就因為這一份樹樹相連引發的詩意,讓巷弄這一頭的大家,就這樣仰著天聚著聊著,消磨一整個下午。
阿逸站在巷口,看著過去的時光,浮光掠影的在樹縫間,點點灑下如細雨的金光中,演著、說著、活動著。
雖說一切虛幻,他仍讓自己小小的放縱了一下,悄悄的走進那個時間頁,就坐在江雨逸的身邊,那個年輕的自己的身邊,再看一次,所有的老朋友,再看一次,妻子被自己逗弄的表情。
他記得在那天之後的隔天,一半以上的樹,幾乎都搭上了手,接著,整個巷子的樹,就像約定好的那樣,以極快的速度,錯綜複雜的伸展開來,然後,穩固的在天空架起一座拱型樹橋。
覺醒也是如此吧,只要一個醒了,接二連三的,就會一個接一個的跟著醒來。反之亦然,當一念沉淪了,就會整個像流砂那樣,連同周圍所有跟著那一念的人,都會全部給吸納了進去。
「雨逸啊!」阿逸的妻子仰著臉望著樹,發現新大陸似的,一邊喚著他,一邊向他招著手。
「嗯?什麼事?」阿逸下意識地跟著年輕的江雨逸,答應了妻子的叫喚。
本來只是暗笑自己竟把這個應答的習氣留存至今而已,但看見妻子睜圓了杏眼,盯著江雨逸瞧時,阿逸記起來了,心想:「壞了,壞了!」他趕緊站起來,退出那群人存在的時間場域。
他再回頭,看一眼那時的妻子正正經地問著:「我怎麼聽到兩個你在應答啊?」江雨逸一邊搖著扇子,一邊悠閒的回答:「一個是我的本尊回答妳,另一個呢,是我遠古的靈魂趕回來應答妳。」
妻子笑了,用手遮住羞赧的臉。
阿逸聽著背後那慢慢在他身後消逝的時間流,一邊懂了原來妻子當初是真的聽見了什麼,而那時自己的胡說八道,竟有幾分真。
「世間所發生的一切,沒有一件是巧合。」
關於這樣的論點,從這個時空客觀觀察那個時空,就顯得更為真實。
阿逸往右手邊石牆的第二扇藍色的門走去,這裡,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了。
他看見妻子,就像他生前一樣,坐在書房靠窗右手邊的那個位置。阿逸悄悄的走進去,坐在他向來坐的左邊那張椅子。
原本靜靜翻著書頁的妻子,突然抬頭望向阿逸的位置,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放下書,走了出去。
從窗縫流瀉進來的風,將妻子正在看的書,翻得啪搭啪搭響。
他隱隱約約看見扉頁上,工整的「兒玉」兩個字,下方小小的加上購書日期。
妻子向來討厭自己的本名「秦玉兒」。
「就是個婢女的名字。」妻子低聲嘟嚷著。
「嗯…」江雨逸斟酌了一下,答是,怕是冒犯了老丈人;答不是,又違逆了妻子的心意。於是脫口說了:「就叫兒玉吧!『兒』,有幼小的意思。兒玉,小小的玉珮。」
身形嬌小的妻子,開心的接受了小巧玉珮的別名。
阿逸轉頭,看見他原來的書桌上,放著他倒下前一刻,正在研讀的法華經,旁邊,則是他的老丈人特別為他著畫的那把扇子。所有的東西,一模一樣,完全沒有挪動過。
他想起了第一次要見老丈人的緊張,讓他向來的「悠閒成性」,消失了好幾個禮拜。
當初,兒玉是他的學生,跟他相差了將近要二十歲。原來想出家好幾次,都因母親的眼淚而作罷的他,想說就一輩子打光混的耗下去吧!沒想到會遇到兒玉,歲數的差距,鬧得滿城風雨的讓他差點失去教職的工作。
唉!人算終究比不上天算啊!受困於世間的這個身軀,所謂的心如止水,其實大多只是境界尚未現前罷了。
準備了好幾個星期拜見對方父母的話,還緊張著電鈴都還沒來得及按下去,大門就突然的打開,老丈人對著他端詳了好一會,大嗓門的說著:「你可別給我太早死了!」
然後,他只尷尬的回了一句:「我會盡力活得長壽些。」
就…全部都忘詞了。
兒玉跟她的媽媽,兩個人一個樣的在一旁笑成一團。
這時,江雨逸才注意到,原來兒玉的父母也算是年齡差距甚大的搭配。因此,這算是他在遇到兒玉之後,第一次得到如此善意的接納,他心懷感激。
書房的門突地被打了開來,是妻子端著一壺金黃色的蓮花茶進來。
她倒了一杯給自己,又倒了一杯放在左邊的位置,就像…以前一樣。
妻子喝了一口茶,繼續拿起書來翻閱。光線透過窗櫺印照在書頁上,有一種暖暖的氣味與平淡的好看。
阿逸靠著椅背,似乎在想著什麼。他閉上眼,清楚地感覺時光流動的軌跡,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撥動它,旋即又放下手,在心中感嘆著:「時間」,這個人世間最大的騙局。
他轉頭端詳著妻子,深知她那隱藏的起伏。但即使是她獨自一人的獨處,她仍然就是這樣,小小心心的,將自己的情緒,仔仔細細的收藏起來,再緊緊的關上。
二十年了,任何的誰,都不給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