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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地方什麼時候有了這個裂痕?
她循著裂縫的起始點,一路跟著看過去。
她的視線,並不是那種急急地想要找出裂痕結束的終點。反倒像是在散步一般,走走看看,看那樹枝狀的延伸,有的岔開得好遠,像迷了路那般的一路分歧出去不回頭,有的裂開的紋路就跟濕氣留下的漬痕重疊一起,在原地形成一幅畫。
她就這樣,不急不徐地看著想著逛著。
這個天花板…不該是我們一生中,面著、望著最長時間的地方嗎?怎麼就一次都沒有好好地瞧過?哪一次不是匆匆掠過眼就起身?當然,也有心情失落的時候失焦傻盯著瞧,不過,其實什麼也沒瞧見,不是嗎?現在仔仔細細的看,從角落尋到最上方,竟也讓自己瞧見了好多時光的影子。
她決定起身。今天就好好地瞧一瞧自己跟雨逸一生落腳居住的這一大片天吧!
反正,對現在的她來說,最可以任性的,就是時間了。
她不知為何起了這個興頭,就這樣,仰著頭,一片一片搜尋著不放過任何一個小細節,眼前就一幕歲月換過一幕歲月的演著。
在走出臥房前,她注意到門邊頂上的牆面有一塊細痕劃過脫落的痕跡。
「啊哈!」她輕聲的驚嘆道。這是個她特別記得的刻痕。
那時應該是老大還不到兩歲,又同時懷上老二時的夏天。
蚊子特別的多,擾得小娃兒無法安眠哭哭鬧鬧的,更別說孩子身上一包一包的小紅叮叮,說有多心疼就有多心疼。
「兒玉啊!就點個蚊香吧!」雨逸在一旁拿著摺扇搧著風,一邊忙著幫哭得滿身汗的孩子擦汗。
「不行!那個化學成份...啊啊!!那邊那邊,蚊子飛那邊去了!」
江雨逸轉身往門邊跑去,沒敢耽擱半秒的「啪」一聲打去,接著就順手用剛剛幫孩子擦汗的衛生紙,隨意的往牆上抹擦兩下,然後,一副今日終於完事的手插著腰,對著幾秒前蚊子還站立的牆面說:「今日送君至此,吾人與周公切磋棋藝去了。」
想到這裡,她不禁脫口而出:「這個雨逸啊...」,不知哪來的閒功夫,腦子裡似乎有用不完的這類跟你無關會好笑、跟你有關就會氣到內傷的垃圾話一大堆。
江雨逸拍拍手掌,正要往床上躺下去。卻被兒玉叫住了:「等等,你那個…」,她指指牆,「痕跡沒擦乾淨。」
「什麼痕跡啊?」雨逸身子往後半躺,耍賴的想蒙混過去。
「殺戮的痕跡。」她找不著把他從床上拉起來的字詞,心虛的說著:「我不想它們留在牆上。」,其實就只是覺得好髒而已。
「殺戮?!這位大娘,您這罪也判得太重了吧?為了讓我的妻兒一夜好眠,這殺戮的罪,我就擔著了。」說完,趴的一聲就往後邊床上躺了下去。
大娘?!什麼這位大娘?!不知道懷孕中的女人最容易失去信心嗎?氣不過的兒玉,走到外邊,將撐衣架裹上濕抹布,扶著發酸的腰,走進房看見雨逸跟孩子一動不動的大字躺著,完全沒發覺她故作姿態的扶著腰進來,想著想著就更來氣了。
她踮著腳,往門邊牆上的淡褐色血印輕輕擦去,一下兩下的,顏色去得差不多了,就再一下好了。結果,個子太小的她,滑了一下著力到衣架的頂端,一不小心,便刮掉了一小道漆。
唉呀!她在心中氣惱極了!這千萬不能讓雨逸看到,不然又要講什麼風涼話了。
才這樣想,就聽到背後傳來江雨逸夾著酸味的話語:「我說兒玉啊!你這殺戮的痕跡,不就變得更明顯了?明顯到好像在褒揚它們。」
當然,事情可以在這邊就打住了,但今晚,被長她將近二十歲的人叫大娘的她,就真的只想讓理智隨著女性賀爾蒙起起伏伏的去吧!
她突然有點暈眩,彎下腰,喘著氣,蹲下身去。
江雨逸嚇得立刻從床上跳起來:「妳怎麼了?就叫妳不要擦了,我明天再弄啊!」
她整個臉埋在雙手間,慢慢地往地上趴去,久久不能站起,任由雨逸焦慮的在旁邊走來走去,問東問西的她就是沒有辦法回答一句。
兒玉仰頭對著那個刮痕,掩著嘴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當時當然不敢站起來。就因為她的做戲終於整到雨逸,而笑到整個停不下來,只好趴在地上繼續演下去。她到現在都得意那雨逸完全抓不清她孕期間的難過,怎麼就跟手冊上寫的不一樣?哼!只有懷孕這件事,管你們男人再怎麼心領神會,也只能站一邊去,懂都別想懂姑娘我何時為真?何時裝演?下輩子投胎當女人領會去吧!
秦兒玉走出房間,繼續循著那裂縫往廊道走去。她的視線,開心的經過走廊的吹花玻璃燈罩,這個被兒子們嫌老氣的家飾。她才討厭那些醜八怪幾何圖形組合成的一整排貨架上都長得一模一樣的燈罩,還假裝給自己取了個「極簡風」這樣的高尚假名。
她瞇著老花眼,看那裂縫直直的往客廳的方向走去,才正要往前走,卻被身後傳來的一片金黃色陽光給拉住了腳步。她回頭看著那一片將廊道照得像金色隧道的陽光,本該赤焰太陽的季節,不知就怎麼的在溫暖中帶著一絲清涼。她從心底升起了一陣開心,好像初次見面的微笑那樣再看一眼這金光撒落的美,然後,回過頭往客廳的方向走去。
走到客廳,遇上了才小學的孫子:「婆,你在幹嘛?」
「嗯...婆在找蚊子。」她隨口瞎編了一個理由。
「喔~~我好怕蚊子喔~」小孫子縮著肩膀說。
她走過去緊緊抱了他一下說:「那婆幫你找出來打它喔!」
「嗯!」小孩兒很容易哄,完全不疑有他的又專心地回到手上的玩具。
嗯,就是這個不疑有他,所以才可以當下,是吧?
那...她…何時有過不疑有他?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難以置信的是,竟然連一片小小的經驗都沒印象,因而有些臨到老時,仍毫無領會的挫折。
她望著這個客廳,越是瞧見越多的時光印記,越是感受到生命本寂寞的重量越來越沉重。
她到底在這裡做什麼?
「婆~」
「什麼事啊?」她稍稍回過神來。
「婆不是說要找蚊子嗎?」
對呀!她忍不住笑了,就是找蚊子啊!她還真容易迷路。
今天她的小孫子,真的是幫她上了一課。
她決定啟程,繼續走上那在天花板邊緣等待她的小旅程。
她的視線環繞過客廳天花板一周,往書房的方向走去。這道裂縫,竟然在她不知不覺的情況下,發展得這麼的長,幾乎要把他們的家圍一圈了。它們是慢慢兒的一點一點的岔裂過去的呢?還是一開始便整個分裂到位了?
這讓她想起她跟雨逸最愛爭論的話題:這「過去現在未來」是一路按著時向走下去的?還是一念就分裂成我們所謂的「過去現在未來」一起發生的呢?
對我們這樣相信物理的人來說,
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的差別只是一種頑固而持久的錯覺。
「哈哈哈哈!這個人真是一個大覺者!」當雨逸聽到電視上關於愛因斯坦 (Albert Einstein)對時間的描述時,開心的擊掌大笑,「不過呢,即使他將時間的觀點講得這麼清楚,大部分的我們仍然聽得不清不楚,唉~」
她知道雨逸話中的『大部分的我們』是在暗指她。她對於類似愛因斯坦這一族群的「塊體宇宙理論」,認為過去、現在、未來都是已完成且註定的這一點非常的不認同。
「若未來都已註定,我們在這邊瞎忙什麼?」兒玉相當的不以為然,一邊將雨逸跟孩子還沒吃完的糕餅強收起來,一邊叨說著:「既然未來都已註定,吃這種蠱心喪志的東西做什麼?喝白開水好了!」
「媽!妳怎麼這樣!一人犯錯, 連誅九族。」已經高二的大兒子抬起頭,不明所以的抗議著。
「爸,快跟媽道歉啦!我們現在是禍福相連耶!」念國三的二兒子,明顯的想要拿回糕餅的息事寧人。
說起雨逸整人的傑作,還包含兩個兒子的名字。老大叫江意,老二叫江義。
「妳看!多有意義啊!」雨逸自己跟爸爸都欣賞得要命,而她自己,可是被這個江意跟江義搞糊塗了。
記得有一次,還沒上小學的兩個小傢伙在火車上搶玩具。因為聲音搞得太大,整個車廂的人都在看他們。「江義啊!怎麼可以搶弟弟的東西!江意,快跟哥哥說對不起,啊!不是,我是說…」她緊張地講得亂七八糟,而車上的大家看她新手媽媽的慌亂,忍不住同情的笑了。他們哪裡知道她是江意江義的說不清楚。
而他們的兩個兒子,可從來沒有搞錯媽媽在叫誰。她還曾經為了這個母子的心意相通,得意了好一陣子。
直到二兒子國一時,她被老師請到學校去會談。
「江義最近有什麼事在煩惱嗎?」年輕的老師偏著頭、溫和地詢問,然後一邊拿出二兒子所有的作業本、測驗卷跟簽到本,上面的名字全都寫著:江義啊
「他…有什麼原因要改名字嗎?還是…想表達什麼?」老師仔細且小心的推敲著。
她終於懂了,而且,是在這麼丟人的場合搞懂。這兩個兔崽子根本不是跟她什麼心意相通,而是因為他們抓到她習慣性地只要是叫弟弟,一定會在後面加個啊字的尾音。
就因為她反對二兒子在國中階段交女朋友,他就狠心打破她那關於身為人母「心意相通」的小小虛榮幻想,而且,是用這麼氣人的方式。
為了給「江義啊」這隻猴囝仔一個教訓,有整整三個月吧,她連一粒砂糖都不給吃。不對,是他們,兩隻猴子。
「兒玉啊!妳在生什麼氣啊?」江雨逸不明白「塊體宇宙理論」哪裡得罪了他們家的大人物。
「爸!你真是沒神經耶!媽不管做什麼事都這麼認真,若說未來皆已註定,不是在說人家一直以來在做的努力都白搭了嗎?」大兒子老氣橫秋的說著。
「問題就出在人們總是把註定,解讀為只有一種結果。未來已發生是指所有的可能性皆已發生。所以,我們仍然可以藉這個境,修這個心性,而不是以這個境為真,抓著這個那個不放,最後陷入罪疚懼中。」雨逸試著再解釋。
「喔~爸,我懂了,是不是類似我們每次去玩那個象棋電動玩具,只要一投幣下去,我就可以在那裡面玩象棋,所有對應我的棋路都已設定,而在下棋的是我沒錯,卻也不是真正的我在電玩機器裡下棋。時間一到,我就出來,但不代表機器裡的那個棋局就不見了,我既不必攻擊下棋的對手,也不必搶奪那個棋盤,在離開時卻能習得一手棋藝,是這樣的意思吧?」二兒子一口氣講完,看見爸爸小讚賞的跟自己點點頭,立刻轉過來對她說:「兒玉!妳看!妳的努力沒有白搭!快把我們的芋頭糕還給我們!」
她壓著被小兒看破的惱怒,快步地走過去,用力地將糕點放回桌上,然後一巴掌往二兒子的腦袋打下去:「兒玉是你叫的嗎?還有,你哪來的錢去電動玩具場?」
江義一口將芋頭糕塞進嘴中,一手指著爸爸。
「弟!你真的是兩光盟友!」
「我們從大宋以來就沒贏過啊!要靈光的盟友幹嘛?」他竟敢回頭取笑爸爸。
這個江義啊!有時她都覺得他是從雨逸身上無性生殖分裂出來的,垃圾話一堆和氣人的功夫跟他爸爸簡直不分軒輊。
不過那時,她著實為江義的那一席話吃了一驚,特別是在現在各式各樣有如真實人生的虛擬遊戲中,更能理解他那時領悟的本事。他似乎一直以來,很容易的就可以甩掉語言的陷阱,直接理解抽象辯證背後的真實意涵。對於這孩子的自在跳脫,她真的是…羨慕極了!
她繞過客廳,隨著天花板上的歧路,一路走到書房。原來,這裂痕的終點,就在雨逸坐的位置後方書櫃的上方。
她靜靜地瞧著這一方角落,剛開始的興奮感漸漸沒了。
她慢慢地,往雨逸書桌前的椅子坐下,慌亂地張望著書桌上的物品。
自從雨逸走了之後,她從來就沒有做過這件事,從來就不敢坐在這張椅子上。
因為,她害怕當時的那一幕會再次重演。
而那一幕,果然再次出現在眼前。
她看見雨逸從門口走進來,就在剛到位置時,他忽然回頭,叫了那時坐在窗邊看書的自己,然後,下一秒回過頭來便倒下去。她看見那時的自己,本來對著叫喚自己的雨逸微笑還沒結束,便驚嚇地丟下書,慌張的跑過來,雨逸抬頭對她說了句話之後,便走了。
她驚嚇的突地站起來,撞上後方書架上的書落了一地。
不對,怎麼不一樣?跟她當初看到的不太一樣。
那時,她看著雨逸雖已老邁,但微笑喚著她時,仍閃著溫暖的光亮,因此,當她奔向前去,攙扶起雨逸時,那瞬間變得蠟黃的臉色,嚇得她不知所措的往後退了一下。是那意味著死亡威脅的蠟黃色,讓她在身體後退的那一下,背叛了她自己那義無反顧的愛情信念。
在恐懼中,她聽見雨逸懷著遺憾對她說:「兒玉,不要怕…我會記得我們的約定…」
約定…什麼約定?
她看到當時自己的表情。除了驚慌害怕,還有,疑惑。
她一直都不確定,他指的約定是什麼?
她常常會想起那一刻。當雨逸說約定時,面對的卻是充滿疑惑表情的妻子,他的心裡會是什麼感受?他…看到那時的她…退縮了嗎?
她因此而內疚自責許久。
戀人間的天長地久,或許根本稱不上浪漫,更多時候,是一種處在記憶警戒狀態下的精神折磨,以及無謀之勇的堆堆疊疊。
但,不對呀!雨逸不是懷著她認為的『那種』遺憾講那些話的。
就在雨逸叫了她的名字,回轉過頭來時,當時的雨逸看著現在的她,不對,那個視線是穿越她的,他不知看到了什麼,整個眼睛亮了起來,露出了個像少年一般,單純且篤定的大微笑,就在他想開口再說什麼時,胸口突然痛到讓他跪倒下去。
他原來應該是想告訴她什麼,但時間只來得及說個再見的話。
原來,他遺憾的,應該是他來不及講完要講的話。
他到底看到了什麼?
她不知哪來的慍怒升起,氣雨逸老是給她出題目,氣她自己總是自以為什麼,氣她自己是傻了嗎?既然知道雨逸絕不會是在講關於來生再做夫妻這種對他來說無聊至極的約定,她又怎麼會認為他當時的遺憾是因為捨不得離開這個世間?
她愚昧的解讀讓自己白白內疚自責了二十年。
她到底都在過什麼日子?她到底瞭解雨逸個什麼?他們到底夫妻個什麼?
努力壓制憤怒的她將蹲下身撿拾起來的書用力摔到桌上,同時,也摔出書冊中夾著的一烙紅色紙張,上面寫著:「奮力問天時,不如問自己。」
那是雨逸在新年時寫來奚落她的春聯。
與其說是擔心漸漸老邁的雨逸,不如說自己再也無法承受任何一個心愛的人的死別。她求神拜佛,真是…不遺餘力啊!而雨逸卻非常不欣賞她的信仰方式,常說她辜負諸佛菩薩的方便。
「這個身體,就是一件衣服,若把它當成自己,那就迷了。」
「迷了就迷了!」
「欸~ 妳就這麼不願意面對自己?」
是說瞎忙,是嗎?她當場委屈的淚如雨下。
就怕兒玉眼淚的江雨逸,自此,除了拒吃保健食品之外,兒玉要他怎麼作息就怎麼作息,吃什麼、穿什麼、做什麼運動,從爬山瑜珈到氣功,她要求什麼他就做什麼。
「反正,我就愛陪妳玩。」她最氣他這種氣定神閒的回答。
而這帖春聯似乎成功啟動了她對他那個『總是她在瞎搞』的怨念按鈕,她竟然怒氣高漲了起來、痛哭了起來。這個她掩蓋了二十年的情緒,就這樣潰決了。
她當然知道,雨逸不是真的在諷刺她。但她討厭他推她去領悟他所謂的人生。
不開悟,又怎樣?選擇沉淪又怎樣?
反正一直以來,不管遇上什麼事情,總有雨逸在前面引導著,即使是在他們的父母相繼離開時。她四十歲,雨逸邁入六十,也是他們隔閡最大的時期。她那時不瞭解她面對的,是親人離去的悲痛,而雨逸面對的,卻是自己生死的恐懼。
即便如此…即便在如此困難的時候,雨逸仍然會在他跨越人生關卡時,回頭伸出手拉她一把。
而現在,就在她年歲好不容易追上雨逸了,面對自己即將灰飛煙滅的恐懼,卻再也沒有人在前面為她指路。唯一陪伴她的,是先自己離世的丈夫所產生的被拋棄感。
「不是說好會照顧我一輩子嗎?雖然也知道你努力活到九十八歲了,但為什麼就不能再活長一點?!我現在該怎麼做?你當初怎麼就不會想辦法講到讓我清楚明瞭?!」兒玉雖然發現自己的混亂,卻怎麼也停不下來那些之前被她強壓箱底、現在說什麼也要奔竄出來的紛亂情緒。
她看到自己的手嚴重顫抖著正在失去力量,同時,聽覺也正在慢慢褪去中,因此,就更加驚慌害怕了起來。她扶著桌子,眼淚不停的流下來,一念祈望菩薩能夠現身,指引她狂亂至極的心。
就在她極度慌亂,且四周彷彿進入真空般的寂靜時,她看見書桌上雨逸最後在讀的法華經,隨著風,一頁一頁慢慢翻動著,翻呀翻的,她突然看到了:
無明滅則行滅。行滅則識滅。識滅則名色滅。名色滅則六入滅。
六入滅則觸滅。觸滅則受滅。受滅則愛滅。愛滅則取滅。
取滅則有滅。有滅則生滅。生滅則老死憂悲苦惱滅。
「唉呀!我怎麼給忘了!」她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吃驚且有些羞恥自己無來由的慌亂。她真的是讓恐懼給壓制住了。她再拍一下自己的雙頰,想讓自己更加清醒,就在她可笑自己到底胡亂了什麼時,突然看見雨逸就站在旁邊。
「雨逸!」她掩著嘴忍不住開心,但她好像又想起了什麼,表情轉而吃驚:「不…不是…是…師父…。」
雨逸朝著她,悠閒的點了點頭。
她看見像紗幔一樣的時間頁,橫列在她跟雨逸之間。
有一個小小沙彌正跪在床座邊,使勁力氣的哭泣著。
「師父,您不能走啊~嗚嗚嗚~」他對著躺在床上,半睜著眼的老法師說。
小沙彌的身後,站著兩位年輕的法師,從環境可以看得出來這是一座在山間非常破落的小寺廟。這個小沙彌是老法師跟弟子在山中拾柴發現的,在那誰也幫不了誰的貧困時代,老法師收留了襁褓中的他。
「師父,您安心的走吧!徒兒們會照顧淨緣的。」較年長的年輕法師說著。
但小沙彌繼續哭鬧著:「不行!您不能安心的走!我跟著師兄是不會開悟的!」
兩位年輕的法師在不捨及悲傷的情緒中,也忍不住因為孩子的天真笑了。
「淨緣乖!師兄雖不能幫你開悟,但會教你讀經的。」
「我偏不!嗚嗚嗚~咳咳...」小沙彌哭到有些喘不過氣。
老法師微微偏了一下頭,似乎是在等著這個小沙彌出什麼招。
「師父,您一定要走嗎?」小沙彌鼻涕眼淚的整個臉紅通通。
老法師點了一下頭。
一個點了很久,才又吃力抬起來的頭。
小沙彌低頭想了好久,突然抬起頭說:「師父,那...等我可以到那邊…」小沙彌手指著天空比劃了一下,「您要記得來接我喔!」他看著老法師,期待著他的答覆。
這是一個孩子,唯一能想到關於「放手」的妥協之計。
老法師想了好一會,對著小沙彌微微笑,再次點點頭之後,便圓寂了。
從時間頁上回復的記憶,讓兒玉忍不住吃驚。
「你...是來接我的?」她終於知道雨逸當時看到了什麼。
雨逸指指從廊道透進書房門縫的淡淡金光說:「是祂們來接妳了,我陪妳走一段。」
這時,他們聽到書房外的敲門聲,「媽,我要進來囉!」,是江義。
「我們該出發了。」雨逸對著兒玉說。
兒玉看著雨逸,恍如隔世,猶如夢幻一場。
她點點頭答允,帶著微笑,最後環視書房一回。
她終於記起了他們的約定,她心開意解。
兒玉轉身,跟著雨逸一起離開這一生,這一沙塵,這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