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與家人〉

撰文／王稚婷、採訪／王稚婷

拾貳自小意識到家庭非常需要依靠自己，因著強大的責任感所驅使，壓力與焦慮隨之而來。直到他稍微年長，才逐漸意識到自己父母親的故事，而內心也產生了震動與自覺。

| 父親躺在加護病房的那晚，是他承擔不起的噩夢

訪問剛開始拾貳便說到，前一晚，他正好與朋友做了保單健檢。而拾貳因家庭經濟狀況，保額本身就很低，甚至是他年紀稍長後才開始保的。但讓拾貳尤其焦慮的是，一家四口中，唯有父親沒有保險。前陣子父親曾設想保保險，年紀大了身體又有毛病，保額相對高，因此部分保險項目被排除在外。父親也因此和保險員起衝突，最終也無法順利保險。

在那次不愉快之後，父親馬上就出了車禍。父親的肋骨多處斷裂，稍微移動身體就會痛苦地哀嚎，手術完躺在加護病房，神情痛苦地握著麻藥的開關。不過一劑就是8000元的花費，住院期間的父親僅使用了兩次，這些記憶拾貳仍歷歷在目。從許久以前，拾貳就不停叮囑父親保險的事，但這個話題甚至會使父親大發雷霆，拾貳很是無奈。

| 看似荒謬的家庭喜劇，卻是他的人生

父親並不擅長處理情緒。當父親發怒時，時常會怒吼、遷怒他人、做出不合邏輯的行為，更曾經把拾貳當作敵人一般羞辱。拾貳談到，父親曾經在開車送家人回家的途中發怒而緊踩油門，飛快的車速不禁令拾貳在心中尖叫道：「幹，放我下車！」

父親的脾氣經常令拾貳的家人們困擾，拾貳擁有強烈的使命感，經常為了家人們的權益主動和父親發生衝突。他回想在疫情期間，民眾需要自行去排隊買口罩，父親對執政黨相當反感，並以此為由不願意去排隊購買，更不願意花7元的運費預購口罩，對父親而言，繳運費等同於用錢資助執政黨。後來，拾貳與母親、哥哥共同完成了這項任務。這件事引起拾貳與父親的劇烈爭執，大吵過後，迎來了好幾個禮拜的冷戰。

哥哥對家中事務態度漠然，父親只要生氣就會拔掉網路線，哥哥沒辦法玩遊戲，便覺得自己受了無妄之災，更對拾貳產生怨懟：「你不跟爸爸吵架不就好了嗎？我這樣很無辜欸。妳忍一忍不就好了，這樣我才不會被遷怒呀！」哥哥曾經這樣對他說。而母親是家中的和事佬，立場最為尷尬。在父女起爭執時，母親總會對父親說，「拾貳也不是故意的呀」、「他也是為你著想呀」，反之，則會對拾貳說，「你就知道你爸就那種個性你還要跟他吵！」母親常常用著不甚流利的中文唸著，操心著。

父母同睡一間房，相處愈多，摩擦就愈多，父親也因睡眠和情緒問題，更容易對母親發怒，直到近年培養了運動習慣，情況才逐漸好轉。不過，母親總是擔任承接父親情緒的角色，她不願意讓越南的家人擔心，在臺灣更沒有知心好友，他必須成為母親心靈的依託。

| 被關在籠中的新住民母親，獨自年華老去

拾貳提到，母親身為傳統的越南人，遠嫁來台企盼著衣錦還鄉，以此證明自己沒有嫁錯人。也因此，他們一家人總得一起回越南。但一家四口回到越南支出較龐大，母親卻寧願捨棄獨自歸鄉或單一位家人陪同的機會，總是是五至六年才會回去一次。東南亞或大陸配偶嫁來台灣，經常會有丈夫「限制妻子交友」的狀況。男方透過交易獲得這段婚姻，沒有穩定的感情基礎，時刻擔憂女方不忠於自己，於是便限縮妻子的交友空間。

母親平時在家中，喜歡什麼事情都不用做，偶爾和自己家人聊聊天，看看手機影片，百無聊賴便打掃環境。因為父親限制了母親的交友，要求母親不能和朋友出門或過夜，拾貳感覺這就是母親如此「宅」的緣故。但拾貳也不是真的如此篤定，畢竟母親的個性似乎也不喜歡與人相處，也或許是18歲嫁來台灣後，久久便養成了孤僻性格。拾貳記得，很久以前有段時光，全家總是會一同出遊，母親喜歡拾貳為她拍照，接著再將照片分享到社群網站上。拾貳突然說道，「啊，突然想到這次回去可以約大家一起出去玩呢。」

但如今，拾貳母親年紀大了，臉上皺紋也多了，就連出遊拍照的娛樂也逐漸消失，生活都在家中度過。母親經常拿著手機逛購物網站，有時候，她會看著網路上的衣服很漂亮，接著擔心穿不下，只剩下這些日常。

| 爸爸媽媽，你們怎麼在一起的？有浪漫的愛情故事嗎？

當拾貳幼時問起父母是如何認識的，而這個問題，總令父母感到困擾，婚姻的買賣難以啟齒。比起龐雜的解釋，取而代之是拾貳父母親的一句，「參加活動認識的。」如今年紀漸長，實際去關注新住民議題及自我認同後，認為父母當時的說法相當合理。

拾貳家很偏僻，他總搭上同一班公車通勤，而司機阿伯都是同一位。高中的拾貳心理壓力龐大，許多心事都會向阿伯傾訴，有天，阿伯對拾貳說，「你媽看起來很乖，不像是一般的外籍新娘。」拾貳補充道，外籍新娘這樣的說法其實不正確，應稱為新住民，但阿伯的原話甚至還說道，「外籍新娘10個裡面有9個跑掉，剩下1個就在想怎麼跑。」當時阿伯說出那些話，拾貳也開始思考這些話語背後，是作為台灣人的擔憂。然而，拾貳也意識到，在阿伯眼中的外籍新娘，嫁來台灣就只能當個好媳婦。雖然對這些言論反感，與此同時，阿伯也精準地向拾貳點出父親非常地大男人主義。

談到父親，當初需要「娶外籍新娘」是因為自己的母親身體微恙，而他又恰好和前女友分手了，分開的主因是前女友不願意與阿嬤（拾貳父親的媽媽）同住。考量要照顧阿嬤、想讓阿嬤往生前能抱個孫子，看到兒子娶個老婆，便做了這個決定。

時值三十幾歲的拾貳父親，在當年已是晚婚。當時母親在越南讀到高中快畢業了，對該年代的女性而言已是高學歷。在越南，母親也幾乎沒怎麼做過家事，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剛嫁來台灣短短一年，需要照顧生病的阿嬤、產下哥哥、學習中文，住在三合院的夫妻倆還得面對親戚的眼光，當時母親甚至被家中養的狗咬傷。拾貳一面談著自己母親，雖然忍不住笑出來，但也為母親的辛苦感到心疼。

拾貳長大後發現，台灣通常有許多需要娶外籍新娘的男性，多多少少是社會中的弱勢，抑或有著必須去面對的問題。例如父親是極度地大男人主義者，在拾貳年幼時狀況最為嚴重，直到拾貳開始正面與父親溝通，事態才有所轉變。

| 被買過來又怎樣？過去誰結婚沒有利益考量？

小時候，拾貳並沒有機會接觸跨國婚姻議題，也是直到高中課本才開始介紹到這個族群，並在心中逐漸長出自己的想法。

作為一個跨國婚姻家庭，雙親的其中一方也必定會因為距離限制，而難以給予幫助。拾貳也提到，自己當初根本不在乎父母到底怎麼在一起。長大後，理解跨國婚姻家庭中父親方通常相對弱勢，為了完成長輩成家立業的心願。拾貳也理解那個年代的父母親相當辛苦，在深刻去理解後，更不曾感到羞愧。自小拾貳便需要時刻意識到自己需要去依靠自己，不只是如此，家裡也需要靠自己，這樣的想法已深植於他心中。

拾貳說，他認知以來，親人就只有三個。他與父親偶爾會相互扶持，但母親的能力有限，父親的學歷也不高，兄長對家中一切相當冷淡，意識到一切的拾貳，總為家中大小事務煩心而焦躁，盡力扛起許多責任。不過，拾貳並不罪怪這一切。父親的壓力源於前一代的家人，而母親似乎也不懂得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成年後，拾貳也開始嘗試將各種問題丟還給家庭，他想要讓家人們學著去解決問題，不過度依賴拾貳。身為孩子的拾貳，或說，身為孩子的他們，也能夠嘗試著適當舒緩壓力或尋求救濟管道，這就是拾貳自我救贖的方式。

龍與雀斑公主的電影評價兩極，拾貳卻對那樣的劇情感同身受。電影最為人詬病的是後續的轉折 — — 女主角好不容易擺脫了親人帶給自己的心結，卻又去拯救和自己非親非故的人，非常突兀。拾貳覺得自己就如同電影中那位女主角，做出了旁人無法理解的決定，有時候，更可能過分地捨身為人。

如今的拾貳說，與其拯救別人，他倒是保持著『盡我所能』的態度，不想讓人生留下遺憾。這是對家人的負責，也是他對自己人生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