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稚婷、採訪/王稚婷
記憶留在很久之前,日日被強暴了,成為強姦犯的小妾。她邊哭邊笑,努力過著日子,受到來自丈夫和大老婆的家暴,她學著遺忘,遺忘曾經愛的那個男孩,當著一個小三,因為遺忘
是她唯一能繼續存活的方式。
日日出生那天,母親看她又是女生便叫著:「毋咧!➊」,而父親卻說:「我偏偏欲 ➋!」於是,父母就以「欲 bueh」的發音取了她的名字。
家中有九個孩子,男孩女孩都有,日日排行老三。在她十歲時,排行老四的弟弟剛要上小學,按照小孩的性別與長幼排序,剛好輪到老三的姐姐陪弟弟上學。當年女孩子讀到小學已經是很高的成就了,在日日小學畢業時,學校老師頻頻來到家中嘗試說服她的父母:「這個女生很聰明,沒有再讀國中會很浪費。」父母總是說,「無愛無愛,無錢啦!➌」所以她再也沒有取得更高的學歷了。
日日十五歲那年開始投入職場生活。白天,她去幫人拔草,一天的工錢就有25元,民國51年的新台幣25元購買力➍,相當於民國113年新台幣192元,而這192元在當年已是很好的薪水;下午,日日得照顧家中孩子們的生活起居,也需要打理家中飯菜,好不容易賺來的工錢也都得交給父母親;晚上,日日為了去與戀愛對象約會,自己去到布行買布來裁剪、縫紉,並設計成漂亮的洋裝,針線技術故而逐漸熟稔,更能為別人改衣服賺取零用錢。而長相可愛的她,也在裁縫事業上受到許多男性顧客的追求,也因此收穫了五段戀情,最後與一位空軍少年的戀情很純真,那也是她青春的轉捩點。
那時候,空軍少年熱烈追求著日日,總是與軍人同袍們總是來協助日日的農事,時不時也會拿衣服來給她改。而日日的家人非常反對兩人的曖昧,只要看見少年與日日會面,父親就會戰戰兢兢地朝少年大罵,即便如此,日日依然與少年約會。他們的行程很浪漫,「我們會一起看月亮、看樹,後來也牽牽手。」日日說著,總覺得當年的情侶格外純情,聽著就會喜歡到笑出來。少年退伍的那天,日日到火車站送行,少年拿了一包衣服贈給日日,希望她拿去分享給村子裡的人,這個畫面恰好被日日的阿叔看見,未經確認,就去告訴日日的父親:「恁查某囝欲綴人走囉。➎」回家她便挨了父親一頓打。
| 少年
少年回台北後,十八歲的日日依然與他以書信往來,久久無法見面,便愈發思念對方。當時,表姊夫也看上了日日,便在心中盤算著要「得到她」,日日的表姊深知自己的丈夫很風流,有了家庭卻依然流連於聲色場所,換過一個又一個的女朋友,表姊也許是心有不甘,總是有意無意地放任自己的丈夫接近日日。表姊夫是賣甜瓜的中盤商人,會載著批來的貨物在全台販賣,得知日日的情人在台北,便來告訴日日:「我可以順路載你去跟他約會呀。」後來表姊夫便載著一車甜瓜、自己的大兒子與日日前往台北,三人同睡一個房間,「我那時候就傻傻地跟他們去,然後就被強暴了。」日日說,後來他們從台北回來,她懷孕了。日日與空軍少年也因為距離遙遠,兩人漸漸失聯,於是村裡的人接連為她介紹新對象。曾有一位教師少年非常喜歡日日,也和日日承諾他完全不介意日日已然懷孕,她果斷拒絕了少年。
那年日日十九歲,表姊夫承諾要娶回懷著自己孩子的她,但長輩們不同意。父母氣憤地將日日趕出家門,並拒絕所有與她的互動,日日便暫居住於表姊夫親戚的空房裡,那間空房距離表姊家很近。表姊夫幾度帶著日日去婦產科墮胎,但在當年需要父母的同意才能進行手術,而日日的父母絲毫不願意在合約上簽名,早期的墮胎手術既危險又有犯法的疑慮,此事便不了了之。日日說,有次她挺著大肚子搭在三輪車上,一不小心跌下車,落到地上翻了幾圈,胎兒也全然沒有異樣,「伊就是註定欲來做阮查某囝。➏」後來日日獨自產下了女兒,並帶著女兒住進了表姊家。
生產後,她捉了自己在空房中養的雞,殺來給自己做月子。回憶起殺雞的那天,日日顫抖著雙手從雞脖子用力剁切,但她的力道不足,雞沒死透,豎起身子活著跳個不停,還一面從傷口湧出血柱,蹦了幾下,又躺回死裡去。
| 後來的日子
即使在名義上日日得尊稱表姊為大老婆,但日日身分證上的配偶欄,依然空白著。來到表姊家,日日每天得打理好全家人的飯菜、洗衣服以及照顧所有孩子們。用餐時,因為表姊不允許日日與家裡人同桌進食,為了避免遭到表姊──又或者說是名義上的大老婆──毆打,她總在端上飯菜後,立刻躲回空房去,或是縮在屋子裡的一角吃飯;名義上的公婆們看她可憐,總是暗地裡送飯菜到空房;而表姊夫,那位名義上的丈夫,則會大聲地斥責日日,「你為什麼要躲在這裡?」接著粗暴地翻覆她的物品。
兩年後,日日又生下了一個兒子,並與丈夫帶著孩子們離開村莊,到外地租房子。他們向政府在河邊租了一塊地,經營起砂石場的事業。當時日日每日負責在砂石場工作,從清晨待到到晚上十點,而丈夫則負責流連於聲色場所。在日日的女兒六歲那年,丈夫又結交了新的女友,是從事酒店行業的一位女性,日日稱她為酒家女。當時砂石車的司機還會調侃日日,「頭家娘,阮頭拄仔有看著頭家騎偉士牌去奅姼仔呢➐」,或說「閣載去看電影呢!➑」那位酒家女很美,丈夫總會在酒家女下班時接她回家裡住,自此,丈夫開始更頻繁地家暴日日。後來酒家女與丈夫又生了一個女兒,「但是那個小孩沒有認祖歸宗,是她自己在帶。」日日說,酒家女的女兒漂亮地就像電視上的歌星一樣。
後來的日子雖然很長,但回憶起來卻是一晃眼,每個片段都很概括,或許是太充實了,根本沒有停下來思考的餘地。日日說,他們一家三口因為經商緣故經常搬家,每隔兩三年就搬一次,光是在同一個縣市就住了五個區,有時候租、有時候買,直到日日三十二歲那年,丈夫才與酒家女斷了聯絡。那時候砂石場做得順利,丈夫便開始包工程,甚至曾標下花蓮的一整段路,事業發展可說是蒸蒸日上。收入雖然龐大,但丈夫在交際應酬的花費也不少。在事業成功之際,花蓮的工程案遭到友人欺騙,在南部的土地也惹上民事糾紛,日日與丈夫突然欠下多筆債物,不得不開啟新事業,轉往經營餐飲小攤販維生。幾年過去,在兩人共同努力之下還清了債務。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日日與丈夫年華老去,而孩子們也漸漸長大了。
多年後,酒家女的女兒據說因為感情問題自縊而早逝。經日日的女兒轉述,大老婆有一位女兒曾經來聯絡他們,希望日日的丈夫與大老婆離婚,並與日日建立實質的婚姻關係。當時,丈夫沒有回應,而日日本人也不堅持,此事便沒了下文,「我一直念她,覺得她真的很笨!我跟她說,妳看,以後妳往生了也不能入這裡的神祖牌位。」日日的女兒不悅地說著,「我知道我媽媽就是別人口中的小三,但我更知道,這不是她願意的。」
日日講述她的故事,有時懊悔自己笨,一邊咒罵自己年少無知,有時卻又會笑出聲來。但日日也說,那些年,她頻頻哭泣,哭得眼睛都快花了,難怪現在都快看不清楚世界的樣子。一生都栽在那男人手裡,是絕對的遺憾,就當前世欠了他感情債,今生也結清囉。不過走到現在的年歲,總覺得自己有撐過真是太好了呢。現在能笑著細數那些哀傷,也不再憂愁,平安健康就好了。
【 註釋 】
➊ 閩南語:不要!
➋ 閩南語:我偏偏要!
➌ 閩南語:不要不要,沒錢啦!
➍ 根據《中華民國統計資料網》的消費者物價指數漲跌及購買力(CPI)換算之結果。
➎ 閩南語:你女兒跟別人私奔囉。
➏ 閩南語:他就是註定要來當我女兒的。
➐ 閩南語:老闆娘,我們剛剛有看到老闆騎偉士牌去追女孩子/泡妞。
➑ 閩南語:還載去看電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