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稚婷、採訪/王稚婷
警語
以下故事由真實故事改編。
自殺警語:珍惜生命,自殺不能解決問題,生命一定可以找到出路;若需諮商或相關協助可撥生命線專線「1995」、張老師服務專線「1980」或衛福部安心專線「1925」。
那天,我們以通話方式談話。我先是簡單介紹了這次的內容與注意事項,然後說「接著我們就開始囉!」
「好阿。」月月有些稚嫩的聲音從另一端傳出。印象中的月月,說起話來一直是這樣的口氣,總能讓人隨著他的音調記起孩提時的感受,可愛、怪誕、珍貴和熱情,以這些形容來拼湊月月雖不全然準確,卻都是他。
| 在終結之前和朋友說說話,接著就說了真話
在月月畢業製作結束時,龐大的壓力令月月產生了一個念頭:「我不想再經歷一次了,而且,我覺得我沒有足夠的精力支撐自己再努力下去。」當時他的情緒並不低落,只是感受到一股巨大的疲累注入意識。月月表示,他對於現況的一切感到滿足,也並非想一了百了,不過生存的動能,已不足以支撐他面對明天的生活。
「我很累了,想睡一覺。」月月輕輕地說。
他總選擇吞藥讓自己陷入一頓飽足的睡眠,但也總是在藥粒入口時,想起自己有些事還得做、訊息還得回,於是他開啟社交軟體與朋友談笑,一面正視著現實中困囿著的自己,月月對這樣的矛盾感到孤單。
「平時的生活就已經很困難了,就連死亡都這樣?反正我不想再這麼壓抑了」,所以月月告訴了訊息另一端的朋友,而朋友便立刻替月月尋求了協助。月月其實也是醫院的常客了,預先想好住院的天數,預備好需要帶的日常用品,「我也知道這很荒謬。」
月月大多時候的訴說對象,是自己求學時期的朋友,「他們通常會跟我說,『你已經很努力了呀!』之類的話,也會很小心地和我相處,我都有感受到。」溫柔地陪伴著月月的人,也包含了協助他進行醫療程序的人員。面對月月的情況,身為長輩的他們不會以自身價值觀過份批判,也不嚴厲地斥責,月月還說,「他們不會突然就展開一篇論文,要求我要幹嘛!」被接納的溫暖和謹慎,以及專業的態度,都讓月月留下深刻的印象。
| 生存的動機
每當月月告訴身邊朋友時,朋友們總以自然的態度支持他。不過,月月是個容易「被激將法」的人,準確而言,月月貫徹了一種好強的意志。他曾想過,若在向朋友傾訴後獲得的回應是:「太好了!你就去死吧!」事態反而會轉變成 — — 月月燃起了莫名的生存鬥志,想拚命向對方證明點什麼。
曾經有次,月月在身心科就診時告訴醫師自己的倦怠的心理。
「之前你可以調整自己的狀態,現在怎麼調整成這樣?你要自己調整試試看呀。」
醫師這句話,徹底激到了月月,他形容那陣子自己突然變得異常認真,用心地度過每一天,而另一方面,月月也明白藥物的輔助已到極限,醫生很難再給予更多協助。許多時候,月月身邊會有願意給予他溫暖的朋友與資源,可以順利地承接他的需求,但偶爾,月月似乎期待一點鞭策力量來讓自己行動,破壞自己原有的習慣。不過,這股力量是會灼燒他的,月月會選擇一個時間截點來確認代辦清單,若確認自己暫時沒有需要完成的業務,他會放心地吞下藥,讓自己可以好好休息。
月月突然想起,在求學階段時,他曾經有個學科不受眾人期待,於是他發憤地讀,目的就是為了顛覆他人的看法,而最終月月也在在該學科獲得了至高的成績。當月月在執行自己擅長的事情時,就像進入了高光時刻,那瞬間,他會成為最有自信的自己,若有旁人產生質疑,他也會據理力爭。月月說,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化生氣為力量」,每當身邊出現了相對積極的對象、需要去證明的對象,或是欺負了月月的對象出現,這股實用而危險的力量便會被煽動。
| 期待受到理解的不同
「我盡量避開負面的話題去和身邊的人說,但憋到一定程度,就覺得就『快爆炸』了!我以前似乎能夠忍耐這種壓力,但這種感覺已經太多次了。」
20歲左右,月月被確診患有自閉症光譜症候群 (ASD),他也開始能夠解釋自己的行為,以及身邊的人對自己的埋怨。月月曾被旁人指出,他總是自顧自地說著自己感興趣的話題,而不去聆聽他人,接著,月月便會被疏遠,久而久之也演變成排擠。
「我總覺得我和身邊的人『完成一件事情』的初衷有點落差。」月月說,求學過程中,他總覺得許多人並不是真的對學習有興趣,卻時不時對分數較真。高中畢業後,月月選擇了自己熱愛的環境就學,卻意識到同儕與自己沒有共識,甚至興趣也不盡相同,當身邊的朋友們做著類似的娛樂,月月則在一旁閱讀。堅持著純真的熱情,對事物的好奇心,這些幽微的信念對月月而言都非常重要。月月總是提醒自己,要盡可能地不把生活過得汲汲營營,找出興趣所在並鑽研,他將這些目標寫在日記裡日日謹記著。
月月喜歡訓練自己腦袋的思考與邏輯,經常在閒暇時算數學,轉移注意力,或純粹興趣使然地寫些題本。光是這樣的日常興趣,便不容易在他的生活圈找到同好,月月在許多思考與習慣上都得不到認同,光是把自己所思說出口便會造成他人的壓力。心中萌出的落差感,種在他每次的失望裡。
生命中有許多事情讓月月想去體驗,而他也確實會去身體力行,一旦完成到一定程度,他便會覺得自己已經盡力了,似乎沒有必要繼續下去。在這種歷程中,月月深切地感受到被擴張的孤立感。
| 生的價值如何證明?又是否該去證明?
月月認為,求學時期每個階段的升學考試都是他自證的機會,證明自己是個努力的人。但離開升學體制,沒有明確的指標足以證明自己,久而久之,便不知道該去證明什麼。他說,人活著很虛無,生命的功成名就、青史留名或撼動社會,死了既帶不走也無從感受。對月月而言,人們訴說生存的意義大多是為了說服自己一生的努力都是「有價值」的,而這份意義,僅是為了說服自己延續生命。簡而言之,人們創造意義與填補意義的過程,對他而言都沒什麼有意義。
月月曾經以這樣的心境寫過一首詩:
如果我是賭徒,
請你揮霍我的籌碼,
因為失去也是擁有。
談到這裡,我突然覺得月月光是能夠陳述他人的想法,以及反思自身與他人的連結,觀看自身的病,一面思索並實際執行,已然是同理的行動。即便月月認為自身想法悲觀,但也是那些思考,促成了他許多積極的行動,「哇,謝謝稚婷。」月月回應了我。其實,我非常喜歡月月能夠坦然地接受稱讚,總覺得這種個性在現代格外珍貴,隨之而來是他可愛的笑聲,這段談話變得輕鬆許多。
月月覺得,他對人還是有依戀的,也不至於對世界全然的絕望。執行完極端的自殺行為後,卻還是會向身邊的朋友們敘述情況,讓他明白自己的生存意志源於對人的「愛」與「恨」。因為愛人,所以在乎這些人的言論,而話語刺傷了月月,他便產生了恨,這股恨養起他源源不絕的生意,反向地讓他努力地生活,更對世間一切未知保有期待。
過去總有許多人以「抗壓性低」一說,去形容部分精神疾患患者,抑或選擇自縊的人們。在求學階段時,沒日沒夜地滿足體制的期待便圓滿了,但離開了體制,擁有了自由,人久未正視的情緒與各方需求席捲而來。就如同月月所言,人們會開始去尋求生活的意義,為存在賦予無上的價值,只為抵擋龐大空虛感所帶來的恐懼。
事實上,有餘力騰出時間與情緒共處時,過去卻未曾學習過如何適應或整理,情緒的湧現顯得陌生,便怕了。但月月也在碰撞的過程中逐漸熟稔,過去壓抑的情緒在如今能夠獲得釋放,同時被月月好好照顧了,悉心地安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