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曲,瘋境東北方的一座山中城鎮。
這裡是貿易川流不息的不夜商圈,也是人靈交融的匯聚之地。
在瘋境沒有太陽,只有永無止盡的月蝕之光。城鎮屋頂反射著環蝕之月的青銀色光芒,下層街坊則被綿延的大紅燈籠點亮。點點紅輝灑落,為數不盡的店鋪添上繁華與喧囂。九曲的名氣在於這裡萬物皆可交易。不只是金錢,也許是以物易物、違禁品、珍稀物;也可能是一段代價、一項承諾,甚至是信仰——乃至於買下回憶與命運。
還有,這裡能見證仙靈鬼怪齊聚的盛典。
每隔三年,九曲便會舉辦一場盛大、為期一週的祭典,其名為「萬魂祭」。
在這段期間,棲居於山林、古道與街坊暗處的仙靈、鬼怪與遊魂,將會現身。祂們會選擇一位可靠的店鋪主或遊客,作為他們在祭典最後一日——也就是萬魂夜的共舞夥伴。
想要在萬魂祭成為被靈選上的夥伴,需要向神社申請一只碩大的鮮紅燈籠——祭魂燈。店舖主會將燈籠掛於門楣或店舖視線可及之處,而遊客則可掛在住宿處或親手提著。當有靈選定了夥伴,祂們就會觸碰燈籠中的燭焰,使之綻出紫光金輝,並現身於對方面前。
從那一刻起,他們將相伴彼此,直至祭典結束。
相傳,在九曲座落的山脈深處,曾有一座輝煌典雅的城市——蔻胡雅納,是古代皇族居住的地方。據說那座山城規模之大,大到讓人就算花上一整天,都無法走訪完它的冰山一角,因為整片放眼所及的山林都可能是城市的一部分。
後來發生了戰爭,一場大火燒遍大半山區,使城市淪為廢墟,剩下殘垣斷壁躺在焦死的黑林之中。
多年後,也就是一百多年前,九曲建立於此。
建立初期,發生了一起事件——有人在蔻胡雅納的遺址中發現了一名女子,卻無人能證實她是活人還是鬼魂。那些聲稱見過她餘影的人回來都說,那女子像是古代的貴族,穿著優雅而飄逸的銀白衣裳,舉止神秘而朦朧,時隱時現地遊走在遺跡之中。
但沒有人真正見過她那銀白面紗下的容貌。
直到有人在造訪遺址後離奇死去,九曲的居民才意識到那名存在於古城遺址中的鬼魂,擁有著不尋常的力量。這也是後來遺址被九曲的祭司設下神聖結界與碑坊的原因——不是為了防止鬼魂出來,而是為了防止人們進去。
然而,鬼魂公主的秘聞,並不是只有人類知道。
隨著九曲的繁榮,人類的氣息愈加旺盛,仙靈與鬼怪也自然跟著聚集起來。曾有一位靈,親眼目睹了一名凡人在遺址中死去,祂看到鬼魂公主賜予那人一個許願的機會,而凡人也毫不保留地許下願望——那時,靈就知道,是願望奪走了凡人的靈魂。
那靈在凡人倒下後,出現在鬼魂公主面前,告訴她自己也渴望願望。但公主拒絕了祂,公主說她每三年才能實現一個願望。
靈說祂可以等。
她問靈,說如果知道願望實現的代價是魂魄的消逝,祂還願意嗎?
靈說祂可以找另一個魂魄來交給她。
鬼魂公主搖搖頭,說這不是願望的運作方式。
靈問那怎樣才可以得到願望。
鬼魂公主轉身離去,幽幽地說,「去找一個凡人吧,去找一個能理解祢、也理解祢願望的凡人。請他幫助祢,然後帶著他來。如果他的眼睛能告訴我真相、能告訴我祢的覺悟,我就實現祢的願望。」
祂們稱她為冉林公主。
一名在月下遺跡遊走、長髮與衣袖皆與大地相融,散發著靈光的美麗先魂。
這便是萬魂祭的由來,也是祭典的遊戲規則。
神靈與仙怪們會選擇一位凡人作為幫他們爭取冉林公主願望的夥伴,於街坊巷弄中點亮燈籠,現身於人前,然後告知祂們的選擇與到來。
被選上的人最多可以再找一位同行的夥伴,於萬魂夜當天一起前往禁地深處的遺跡。但最終,唯有靈的願望能被實現,而對於隨行的凡人來說,這場祭典更像是一場技藝的交鋒與對神靈意志的頌揚舞會。
這項傳統如今已延續了百餘年。
也誠如傳統的三年間隔,屆時九曲的祭司將會解開碑坊結界,迎接那些懷抱願望的靈與被選中的挑戰者。讓他們在這永月懸空、群峰懷抱的奇境之中——於這座瘋境一隅的小城裡,接受金光點燃的萬中選一,並於萬魂入夜時分,一同起舞,一同渴望願望實現的那一刻。
- I -
九曲的街道一年四季、無論哪個時辰,營業燈都是由隨心所欲營業的店舖主決定何時點亮。
但今天不一樣。今天是萬魂祭的第一天。
沒有店舖能休息,所有能動的人都得起身迎接這場盛典。一切目光所至之街坊小巷、空中廊道的大紅燈籠,都被神社的祭司依序換新,象徵傳統的重視與延續,也為這嶄新、熱鬧且神聖的祭典拉開序幕。
各式服飾、奇裝異服的人們穿梭在崎嶇的巷弄中,每個路口的轉角都可能接上一個陡峭的斜坡,每個商店或餐館也可能有不同樓層的出口。
這裡海拔最低的店鋪是一間懸在峭壁上的觀景居酒屋,而最高的則位於五十層之遙的古舊礦坑口。整座城市超過一半建於錯綜複雜的樓中樓與礦道之間,如同從山脈中長出的一顆巨大腫瘤,頑強地嵌在山腰。
紅光點點、輝華映映。人潮愈漸擁擠,人聲此起彼落,叫賣、砍價、烹飪與催單的聲音喚醒了永夜山林的昏黑寂靜,佐著宇星的閃爍與煙花的躍動,九曲城的絡繹氣息冉冉昇華。
在一間賣著古代獵龍大弓的武具店及一間專賣動物結石的藥房之間,夾著一間玲瓏卻精緻的玻璃瓶店。
玻璃瓶店裡陳列著琳瑯滿目、形狀各異的瓶子。踏進門,便能看見中央的大圓木櫃,那裡陳列的瓶子如同多年售不出去般地堆積著;屋內兩側的牆上則鋪有整面的繩網,繩網上掛滿瓶子,安全收納的同時可以輕易地取下,還不礙於觀賞,是個既有格調又有巧思的設計。
比起喧鬧的外頭,這裡格外地靜謐。店裡一個客人都沒有,唯一的聲音是來自那隆隆作響的空氣清淨機。
安娜古爾低著頭,在她狹小卻溫暖的開放式櫃臺後,專注地擦拭一只翡翠色的玻璃瓶。她綁著一頭雙辮的棕色長髮,辮子的精心編織就如店裡掛載瓶子的繩網一樣漂亮。穿著一套卡其色的連身工作褲,橄欖色的眼眸裡飄著一絲猶疑不定的氣態。
她仔細擦著玻璃瓶,試圖抹掉一處令她生厭的小刮痕。她皺起眉頭,嘖了一聲,最後終於放棄,將瓶子塞回繩網上的空位。
安娜古爾走向門口,深嘆了一口氣,隨即打開店舖的玻璃門。
吵鬧的喧譁與各種食物混雜的氣味頓時湧入店內。
「飛茲拉茶!落!來一享雙頭蛇的美味!」對街坡道轉角處的水產店傳來熱烈的叫賣聲,店員是一位長著四顆眼睛,模樣如蛇般滑脫而野豔的賽思琵人。「無餚為難——」
「——諸海皆珍。」另一位與她一模一樣的四眼店員則在門的另一側接聲。
兩人像照鏡子般地相似——各有兩對銳利獵慾的雙眼,奶油黃的鱗片皮膚,高挑纖細的身形,穿著漁夫式的短板圍裙,而裙擺下的雙腳間蜷曲著一條微微扭動的尾巴。
安娜古爾再次嘆氣,哀嘆每次開門,那不可避免的海產店炭烤與養殖味就會一股腦地飄竄進來。為此她特地買了能除濕又能淨化空氣的清淨機,但「瓶安」的慘澹生意讓她始終難以換上一台真正有效的機型。
她認份地從一旁的櫃子中拿出幾根香氛蠟燭,輕輕朝燭芯吹了口氣,點燃燭火,然後擺在靠近門口的展示櫃上。火焰在乳白的蠟柱上搖曳,慢慢熔出一小池蠟液,同時瀰漫開一股檀木與竹葉交織的香氣。
瓶安是安娜古爾只有在相簿裡看過的外太公在九曲開設的玻璃瓶店,然後傳給她的外祖母,再傳給她的母親。直到她出生,在母親的教導下學會了熔火術與製瓶的技藝,才成為一名攫靈師。但安娜古爾的內心裡其實並不認為母親是「傳」給她這間店,這一切都是由於母親的死,她才不得不接手這間店,別無選擇地承受這份責任。
她轉頭望向收銀機旁的合照,相片中是外祖母滿懷笑容地摟著她與母親的樣子,那是她七歲的時候拍的。
安娜古爾回到門口,對水產店那對正巧與她對上眼的姐妹靦腆地點點頭,而她們也熱情地向她招手回應。除了那股味道,她其實並不討厭水產店,更不討厭「四季」與「浮夢」這對姐妹,因為她們經常在她煩惱宵夜該吃什麼時,熱情地送來打烊後的可口剩菜。
想到這些貼心的回憶,安娜古爾不禁露出微笑。下一秒,她的視線就被熙來攘往的人潮截斷。
「您好,歡迎進來看看。」安娜古爾向每個一走而過的陌生臉孔喊道。「歡迎光臨!瓶安有能裝下幸運與笑聲的工藝品!還有節慶限定的情人瓶喔!能把情侶的眼淚做成能紀念永恆的結晶喔!」她雙手交握於腹前,保持禮貌的微笑,腳卻有些焦躁地搖動著。
「大弓!龍尾骨打造的獵龍大弓!」隔壁的大石先生扯開嗓子吆喝著。「殺死過陰墓林黑龍的大弓!」
「來喔!賀潮島的州氏蟹鬆餅與活跳跳的烏來馬心臟!看看喔!」
「女巫異變的虹膜切片!限量標本!」
各家店鋪奮力地叫賣,遊客們撐大眼睛掃視著一切吸引眼球的事物。
除了認識的鄰居,安娜古爾從未在九曲看過重複的面孔。就算有人來瓶安買過東西,也從來沒有回購過第二次。
在這裡,她沒有朋友,只有那對會跟她打招呼跟送宵夜的水產店姐妹。
越過人群,她注意到諸海皆珍走出來另一名身形較高的店員。他身上的鱗片帶著奶棕色的光澤,混雜著淡黃與些許白紋。此時,他提起一只看來頗為沉重的東西——那是一顆碩大而鮮紅的燈籠,有別於街道間成串照明的小燈,這只燈籠繪著金色的雲紋,而雲中可見一個符號,或者說,是一個字。曾有前輩告訴她,那字音近似「ji」,是對神的敬意與哀思、祭儀、奉禮的意思。
也可以是祭品的意思。
當寫著「祭」字的燈籠亮起紫光與金輝之時,便象徵著店鋪主獲得了參與萬魂夜的門票。
看來今年諸海皆珍的店舖主,也將如往年一樣,向某位無形的靈爭取成為萬魂祭的祭士。
諸海皆珍的店鋪主名叫葛縵羅莎,是一位拿著黃金魚叉的討海獵人。九曲以北、賀潮島外圍的海域,就是她的船隊經常出沒的地方。她身披粉紅色鱗皮,鱗間鑲著些許黑色細紋;那雙犀利的卵黃色眼睛,是分辨魚群鮮度的絕佳利器。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對充滿威懾感的犄角——如扭角羚般自顳骨延展,螺旋而上,襯托出她身為一店之主的威嚴與氣場。
但六年前,在一個令安娜古爾永生難忘的夜晚,葛縵羅莎被一名怨靈選為祭士——她是笙萍戲女襄衣——一位因嫉妒之心害死自己的戲子。當葛縵羅莎與襄衣一同劈荊斬棘,最終來到遺址入口的鳥居時,卻在那裡遇上了傳聞中以殺害祭士為樂的狩陀沙與其祭士。那場於紫羅蘭墓園的廝殺中,襄衣的靈體被狩陀沙殘忍地吞噬,葛縵羅莎則遭到重創,失去了她那把黃金魚叉與右側的犄角,連那四顆警醒的卵黃色眼眸都被恐懼所籠罩。她抱著傷可見骨的右手,躲進一片月色照不進的竹林之中。
她幾乎就要死在那場祭典裡——若不是安娜古爾的母親出手救她。
那次的挫敗也讓葛縵羅莎放棄了三年前的祭典。
如今,她的角又完美無缺地重新長出,黃金魚叉也重新請人鑄造,沒有人知道今年她將會被什麼樣的仙靈或鬼怪選上?又會以怎樣華麗的戰袍登場。
安娜古爾從沒想過自己會參加萬魂祭,所以母親走後,店鋪便沒再掛過燈籠。祭典的確享負盛名,不只本地的店鋪主,許多擁有非凡力量的外來者也會以遊客的身份前來參加。然而,安娜古爾也知道,若不是像葛縵羅莎那樣身懷絕技,就算她被什麼強大的靈選中,她也做不到戰鬥這件事。
她跟她的母親不一樣。
安娜古爾望著喧鬧的街景,再看看冷清的店內。她繞著店內走了一圈,心不在焉地掃視所有商品,最後回到收銀機旁,看著那張祖孫三人的合照。
這時,香氛蠟燭的火焰忽地閃動了一下,像是某種不完全的燃燒——焰芯爍現出一種深色的暗紋與金色的碎星。與此同時,街道上一道無人注意的朦朧淺影悄然出現在瓶安門口。那如火焰熱流般的輪廓在空氣中蒸蒸扭動。
安娜古爾凝視著母親的面容,清淨機嗡嗡作響。腦海裡浮現的,是她從未親眼目睹,卻一再從母親口中無數次回憶的萬魂夜經歷。
她的母親在昏暗的廢棄坑道裡奔跑,腰間一只玻璃瓶隨著動作來回甩動,瓶中微光搖映,為她照亮前方。這裡不會有人發現,因為這裡是只有母親知道的小徑。
坑道狹窄,只容得下一位身材嬌小的人全速前進,地面滿佈碎石與前人遺留下的礦工器具。母親穿著一雙單薄的舊布鞋,揹著一只形似琴盒的背袋與兩支金屬吹管,目光始終雀躍,帶著一股豐沛的生命力。
她不在意雙腳傳來的疲憊,只專注於前方。坑道綿長而昏暗,而在她逐年增長的魚尾紋下,是一種滿盈著自信而樂觀的笑容。砂石與布鞋的摩擦聲、風聲與急促的喘息,交織著迴盪在廢棄的坑道中。
母親總是愛笑,就跟照片一樣,永遠是那麼開朗與自信,樂觀得像個沒煩惱的小孩。但安娜古爾總覺得,那份開朗的背後似乎還有一層難以窺探的面紗——或許,那才是成為真正成熟與智慧的象徵。
安娜古爾希望自己有她的一半好。她伸出拇指,輕抹母親的臉龐。
思念湧上心頭,她一時忽視了耳畔的喧鬧聲,以及一個踏入店裡的腳步聲。
直到那人踩到一塊安娜古爾一直沒有處理的碎裂磁磚,這才引起安娜古爾的注意。
「歡迎光臨。」她抬起頭,露出專業而得體的微笑。「你好,都可以看看,紅劑、詩人快樂瓶、千杯不醉瓶現在都有特價,簡易藥水也可以代製喔。」說著,她從收銀台後走出。
她迅速打量今天的第一位顧客——一名身形頎長的男子,頭戴白色鴨舌帽,身穿橄欖綠的防風外套,頷邊留著些許鬍渣,戴著一副單邊鏡片為琥珀色的古怪眼鏡。他的身上散發著一股冷冽、疏離的氣息。
安娜古爾從未見過他。
他沒有笑容。通常觀光客來訪時,哪怕不打算購買,也會擠出一點「我只是看看」或「我自己看就好」的禮貌性微笑。
陌生客簡單地瀏覽四周。儘管帽沿壓低,卻仍難掩飾他對陳列的商品並無太多興趣。他的視線很快便落到了店舖主臉上。隨即他平穩、從容地走向安娜古爾。
安娜古爾花了點時間才意識到陌生客的意圖。
她們四目相對。
「你、你好,需要什麼?」安娜古爾顯然很少遇到這種會直接找上店舖主的客人。
「我想找一個瓶子。」他的聲音略為粗糙,摻雜著一絲倦怠與難以言明的情緒。
安娜古爾不自覺地盯著他琥珀色鏡片後的那隻眼睛,心想這隻眼睛是否有什麼特別之處,「要——」
「以他利爾的聖女屠殺案知道嗎?」陌生客打斷她。
「你的問題很……特別。」安娜古爾皺起眉頭,這個問題讓她毫無頭緒。
「嗯⋯⋯」他微頓,卻不是因為安娜古爾的反應。「在那場屠殺案中,有一個用來盛裝萊德聖女之淚的瓶子。」
「那個瓶子裝了她受虐時的扭曲靈魂,我知道,這我聽過。」安娜古爾故作鎮定。她知道那類上個世紀的軼聞,是有趣,但她沒想到會有人跑來詢問那種足以拿來作網路文章的傳說。「但我這裡是製作瓶子的,不是地下拍賣會,這裡的瓶子,都是全新的。」
「我知道,」陌生客露出一抹無奈的微笑,語氣中似乎帶著對安娜古爾天真的調侃。「那個瓶子確實前幾年就在地下拍賣會被標走了,現在在阿爾梅克堡的某個人手中。」
「喔⋯⋯」
「我要的是,那種類型瓶子,」陌生客強調。「不是普通玻璃,也不是任何被牧師祝福過的聖火所燒製的。那是——」他思索著更易懂的說法,「是一種用來製作天文望遠鏡鏡片的光學玻璃,而且我要偏光鏡材質。」他凝視著店舖主,「我想妳知道我在說什麼,我想訂三個這樣的瓶子。」
安娜古爾知道陌生客所講的東西,也大概清楚會買這種瓶子的是什麼樣的人。在家裡的藥櫃深處,母親曾交代過安娜古爾一只錐狀的窄口瓶。那瓶子被母親妥善地保存在一個精緻的皮革球之中,多年未打開過,安娜古爾只記得瓶身佈滿了裂紋,細密而駭然。
在她失去母親的那一天,母親將那只瓶子塞給了她,並告訴她瓶子的秘密。
「為什麼不能摧毀這該死的瓶子?我為什麼得留著它?要留到什麼時候?」安娜古爾抱著坐在店門口、奄奄一息的母親,雙眼的淚水不止。水產店的兩位姐妹在一旁守著,她們深知每一次的祭典總有人無法全身而退,而那一年剛好就是安娜古爾的母親。
「留到一位妳可以相信……然後、然後又有能力收爛攤子的……驅魔人出現。」母親臨終前依舊保有著笑容,她大汗淋漓,臉色蒼白,右眼被漲破的微血管染紅。
「為什麼?為什麼要那麼執著幫她?」
「葛縵羅莎……是好人,是我的朋友。」母親艱難卻得意地笑道。「她⋯⋯需要我的幫助。」
「那我怎麼辦?她活下來了,但妳⋯⋯但妳——」
母親輕撫她的臉頰,血跡留在安娜古爾的臉上。「別哭,我的孩子,妳會好好的,一切……一切都會好好的,」她苦笑。「現在,我終於有理由……讓妳繼承我的衣缽了。」
「你是驅魔人?」安娜古爾抬頭看著陌生客。
陌生客並不想回應這個問題。「瓶安蠻有名的,聽說這裡的女主人是個位傑出的攫靈師。我能跟她談談嗎?」
「很抱歉,我想瓶安沒有能滿足你的商品。」安娜古爾直白地回絕陌生客。「還是你可能對其它商品有興趣?」
「我不急,但我只是想見見她,我很需要那個東西。」
「這間店就只有我一個,」她攤牌道,「我就是女主人。」
陌生客面露一個存疑的表情。
「如果妳有,或是妳能做出我要的東西,我能給出一個讓妳滿意的價格。」
自從母親離開後,所有她曾教給安娜古爾的玻璃技藝,安娜古爾都不願再重現。她最多就是製作一些觀光客會喜歡的小瓶子,至於那些會帶來危險,或者母親曾帶去萬魂夜的特殊瓶子,她一概不再嘗試。
然而那句「滿意的價格」,讓她內心微微動搖。
她確實需要把握一些能增加收入的機會。前陣子她已經拒絕了兩位來訂製玻空球的術師,而她願意做的瓶子又賣不出去。況且,如果眼前這人真的是個驅魔人……
陌生客不等安娜古爾的回答,他後退一步作勢離去,「考慮一下好嗎?我會在九曲待上幾天。」
「等、等等。」
他停下腳步。
「我認識會做這個東西的人。」安娜古爾其實連自己都不相信這句話。除了母親,她在九曲根本不認識任何其它的攫靈師。她只想留住眼前這個人——就像她想留住母親一樣。而此刻,那只藏在藥櫃中的瓶子、這名驅魔師,或許是她與母親僅剩的聯繫,也是她與玻璃技藝、熔火術殘存的牽絆……
一旁的香氛蠟燭又閃動了一下。店內幾乎沒有風,清淨機的氣流也吹不到這裡。火焰在乳白蠟柱上膨脹、閃爍、縮回,像浪花般一波波規律地翻捲起伏,隱隱躍動著細小的紫金色焰暈。
「那妳能告訴我他的店在哪嗎?還是妳可以代為轉達我想購買的意願?只要他願意出價。」
安娜古爾知道自己仍記得製作瓶子的配方與技藝,但她不確定她還想不想得起來。或許這部分的回憶總是與母親的身影糾纏不清,於是到最後她不願想起,自然也就忘了。
安娜古爾點了點頭,「好。」
「我會再來。」
就在陌生客踏上門階,準備離開瓶安時,他的眼角餘光瞥見了人群中的某個東西。他頓住腳步。
「妳會參加今年的萬魂夜嗎?」他回頭問道。
突如其來的提問讓安娜古爾遲愣了片刻,「不、不會。」
「門口沒有燈籠。」
「對⋯⋯」安娜古爾一時沒反應過來。「母親、母親以前會參加,但我——」她話說到一半,才發覺自己說溜了嘴。
「母親?」陌生客語氣帶著一絲玩味。
安娜古爾神情微怔,沒有回答。
「抱歉,我不是有意要打探個人隱私。」他看向本可能掛上金雲燈籠的門楣。「但今年她不參加了是嗎?我聽說覓悅女士可是出了名的萬魂祭狂熱者。」
安娜古爾嚥了一口酸澀,「母親……」她並不想從自己口中說出這件事,但某種情緒卻驅使著她對這個陌生人坦白。「她六年前過世了。因為祭典。她只是——歷年來眾多犧牲者的其中一位。」
她本想輕描淡寫地帶過這件事。她知道祭典的風險與理所當然,但她沒辦法,她想講出來,同時也為即將流下的眼淚感到後悔。
陌生客眼神錯愕,感到萬分抱歉。「我很遺憾。」
她擤了擤鼻,搖搖頭。「過去很久了。」女孩很快又擠出一個營業用的笑容。「我比較抱歉,你想要的瓶子可能拿不到了。」
「嗯。」陌生客的聲調聽起來並不意外,反而像是在等她繼續說下去。
「我說謊了,很抱歉。」安娜古爾低聲坦承。「並沒有其它會做瓶子的人。」她吸了口氣,「歧途囚,我知道你說的東西,就叫歧途囚,是一種高階的玻空球。但母親不在了,而我不會做。」
陌生客只是微微頷首,沒有多說。
「我真的很抱歉。」
「沒有其它辦法或管道嗎?」
安娜古爾搖頭。「我不知道我是真的能力不足,還是⋯⋯不想。母親離開後,使用這些技藝對我來說都很——不舒服,我可能真的沒辦法繼承她的技藝。」她眼神低垂,低聲補了一句,「人家說一代不如一代,大概就是在講我吧。」女孩苦笑,揮手比了比店內兩面牆上的繩網說,「也許瓶安真的會倒在我手上。」
陌生客瞇著眼細索,「我能了解那種心情。不想。」
「真的?」
「是的,我懂。」他的臉流露出了某種釋然。「妳是因為這樣才不打算參加的嗎,收起了燈籠?」
「嗯。」
「但如果妳被選上呢?」陌生客轉頭望向街道,再回過頭來望著她。
「什麼意思?」女孩不解。
香氛蠟燭的火焰再度閃爍,在凹陷的蠟液池中倒映著掙扎的紫色微光,像是要傳達著什麼。
「妳猜的沒錯,我的確是個驅魔師。」陌生客的眼鏡映著人來人往的街景,而他雙眼的虹膜卻從瞳孔向外漸漸擴散開一抹深邃的藏青色,彷彿那對眼睛不再僅屬於人類。
「就在外頭的人群中,那裡有隻靈,祂正面對著這裡,而我不覺得祂是在看我。」陌生客望了望外頭,「要拿妳的燈籠嗎?我聽說,只有特殊的金雲燈籠被點亮的人,才看得見選擇他們的靈,對吧?」
「對、對的。」安娜古爾看著陌生客言有所指的方向。但除了擁擠的人群,她什麼也看不到。「是個怎麼樣的靈?」
她是自己選擇不被找上的,不是嗎?然而訝異之餘更多的是好奇心,那種隱約而微妙、令內心發癢的感覺。這種感覺母親也有過嗎?是什麼樣的原因,讓一位仙靈或鬼怪想選擇自己?她連母親一半的能力都沒有,不可能。
「是一隻深色的大狗,有點像狼犬。」
女孩思索著母親以前講述過的靈,那些曾出現在故事中、也出現在母親回憶中的靈。選擇母親的靈、其它祭士的靈、傳說的靈。還有不起眼,幾乎沒有被提及過的靈。
「他看起來很堅定,堅定地望向這邊。」
「厄留。」一個名字從安娜古爾的口中冒出。
「厄留?」陌生客復述道。
「山犬厄留。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靈。」
安娜古爾轉身離開,快步走進店舖後方的走廊深處,消失在一道燈光亮起的房間裡。
片刻後,她捧著一只舊燈籠回來——那是萬魂祭期間,街上處處可見的金雲燈籠,一樣的金色線條、一樣的祭儀之字。但這盞燈籠明顯更為陳舊且褪了色,紙製燈面的裂紋與破洞述說著時間的流逝與其經歷。女孩輕吹去燈籠表面的塵埃,走向陌生客。這時她也終於注意到那根仍閃動著異色火光的香氛蠟燭。
她對上陌生客的目光,心思複雜,最後看著懷中燈籠裡,盛裝特製燈蠟的芯皿——那燈芯曾經被選上母親的靈所點燃,充滿往昔的味道與殘灰。
安娜古爾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如浪潮,一波波地拍打著心之岸灘,彷彿隨時可能會把沙底下封存的某些東西沖刷出來。
「但為什麼?」安娜古爾抬眼看向陌生客。「你覺得祂為什麼選擇我?祂想要什麼?」
陌生客轉頭看向被人群來回穿透的山犬之靈。山犬之靈的雙眼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安娜古爾,那對黑亮的眼眸中有一種餘灰不滅般的等候,過於真實、過於沉靜。
當山犬察覺到陌生客的注視,祂瞥了陌生客一眼,然後伸出前爪向前撥動,無聲地悶吠一聲,隨即又將目光收回,重新投注在女孩身上,像是要請求陌生客去呼喚安娜古爾一樣。
陌生客嘴角微揚,彷彿終於確定了什麼。
「我覺得妳要回應祂,妳才會知道祂為什麼選擇妳。」
安娜古爾看不見山犬之靈,她只能把目光朝向陌生客的視線所及之處,但除了熙來攘往的人群,她什麼也看不到。
她抱著燈籠,深深吸氣,熱氣在她的鼻腔中膨脹,猶疑著那個只要點燃燈芯便可得知的真相。
「說不定妳能在這件——妳母親熱愛的事上,找到某種連結,而不是只是記得——失去。」
安娜古爾怔怔地望著蠟燭的火光,思索著陌生客的話。
這些年來,所有人都試圖避談她的母親,所有關心她的人都盡可能遠離那一塊,深怕觸及她的痛苦。漸漸的,那成為一種心理的瘤。
只有這個陌生客,還有他看見的山犬之靈。他們的出現彷彿在悄悄引導她揭開那層包覆、引導她想起她的母親。
「有時候,妳之所以痛苦,是因為妳曾經擁有一些很美好的東西。」陌生客說。「我的經驗。」
焦躁的思緒在女孩的腦中迂迴盤踞。
「山犬厄留有什麼故事嗎?」陌生客轉移話題。「祂是怨靈嗎?」
「不是,」安娜古爾的眼神望向那雙她看不見的眼睛。她在回憶中尋找,尋找關於山犬的故事,也關於一部分與母親的美好回憶。「厄留在傳聞中,是一隻很溫順又善良的靈。告訴我,祂的毛是不是看起來都結塊了,像是很久沒洗澡一樣。」
陌生客認真觀察了一下山犬,「是的,就跟妳說的一樣。為什麼?」
「很久以前,」女孩想起這個故事從母親嘴裡說出的樣子。「厄留也是九曲的居民之一。那時候,飼養祂的是一對和藹的老夫婦,大概是我外太公的父母那一輩的人,總之是很久以前,是在瓶安開張以前就住在這裡的居民。厄留原本是一隻流浪狗,祂就是現在這副模樣被老夫婦收留的,據說他們夫婦倆照顧了祂快十年,只可惜十年之後相繼去世,留下厄留。當年他們住過的小房子現在都還在,是九曲的觀光古蹟之一,離這裡沒有很遠。在老夫婦走之後,厄留一直守著那棟小房子,原本周圍的鄰居都會輪流照顧祂,但每當要幫祂洗澡,祂就會逃得遠遠的,所以最後祂又回到了當初流浪時的模樣,就像你現在看到的那樣,身上充滿一束束結塊的毛髮與泥巴。這也是祂在傳聞中,以及所有見過祂的人描述的樣子。
「幾年後,厄留也離世了。相傳在祂最後的時光中,祂都待在老夫婦的小房子前,望著老夫婦以往晨間帶祂一起散步的步道。對大部分人來說,祂是一個渺小、普通的靈,只是有段家喻戶曉的小故事。而對於參加萬魂祭這件事,根本沒人會看好祂,因為比起其它強大又有名的靈,祂的力量微不足道。母親還說,那些曾經被祂選上的祭士,最後都選擇了棄權。」
「有人知道祂的願望嗎?」
「聽完這段故事,你不覺得祂的願望就是再見那對老夫婦一面嗎?」
「那妳覺得祂為什麼選擇妳?」陌生客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彷彿在等一個他早就知道的答案。
安娜古爾怔住。她不想承認,也無法向自己否認,也許自己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她也擁有跟山犬一樣的願望。
「但我⋯⋯我什麼都不會,」女孩咬著嘴唇,「我沒辦法成為祭士,我很弱小,我沒有母親的技藝⋯⋯」她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在祭典裡我會被殺死,我保護不了我自己!」安娜古爾終於落下了眼淚。「我也保護不了祂的願望。」
陌生客沉默地等待女孩稍稍平復。「我打聽得沒錯的話,在祭典中,被選中的祭士可以選擇一位朋友作為自己的夥伴對吧?」
「是、是的⋯⋯」安娜古爾吸了吸鼻子,搖搖頭,不明白陌生客為什麼這樣問。
「我有個提議。」
安娜古爾皺著眉看著他。
「如果妳願意試著重拾失傳的技藝,我能在這件事上給妳協助。」
「協助?」女孩睜大眼睛。「你、你要隨我參加萬魂祭?」
就在這時,一對男女從人群中望向瓶安,慢慢地朝這裡走來。
陌生客微微一笑,「考慮一下我的提議,還有我的訂單,好嗎?」他壓了壓帽沿行禮,「生意興隆。」
安娜古爾嘴上說著「歡迎光臨」,眼神卻目送著陌生客的身影離去;直到準備放下燈籠去迎客時,她又看了一眼擁擠的人群之間,那雙可能也正凝視著自已的雙眼,還有那無形的盼望。
- II -
萬魂祭的最後一天,整座街坊的鼎沸程度已達前所未有。幾日前的熱鬧叫賣,如今幾乎被穿著鬼怪裝扮的吶喊人潮與遊行樂隊取代——眾人正迎接著那即將展開的最終祭儀。
在瓶安前方,一個聲勢浩蕩的隊伍經過,領頭的是扮演三十年前願望衛冕者「病獅」與其祭士阿列安.古姆斯基的組別。病獅的殷紅鬃毛與白紋獸身在人群中極為醒目,那張幾乎有半張臉大的嘴巴一開一闔,露出與人類無異的整齊牙齒;扮演祂的兩名表演者隨著鼓聲的節奏搖擺、跳躍,時而挑釁,時而威嚇,引來人潮喝采。
而在街道的另一側,則是一支舉著深藍旗幟的隊伍,由十多人一同扮演傳說中的多足妖怪「觀海青」——祂也是多年前某屆的衛冕妖靈。祂寶藍色的亮彩鱗片在燈籠的照映下閃閃發光,尾巴上綁著的金屬酒瓶鏗鏘作響地碰撞著。其後還有炎面廚娘,還有貓靈怪命久,以及種種各色形樣的鬼怪仙靈。
這裡的每個人都互相搭著肩、跳著舞,拿著酒瓶在逐漸升溫的空氣中吞吐著狂歡與敬神的瘋癲。
現在是十六點零八分。再過不到兩小時,那三年一次,名為萬魂夜的奉神之祭就要開始了。
驅魔師今天如期出現在瓶安門口。
與六天前不同的是,對街的諸海皆珍如今已高懸了一只發著紫光金輝的金雲燈籠。燈籠一明一暗地閃爍,彷彿被一股力量緩緩滋養著。這即是代表——店舖主被選上了。現在大批的人潮圍堵在諸海皆珍的門口,想要一睹即將披上戰裝的老闆娘。
驅魔師站在掛了打烊牌的店門口,注視著冷清的店內,此時和他對上眼的——是那隻山犬。
比起幾日前在人群中顯現的模樣,今天的祂的顯然身形變得更大、毛髮結塊的細節也更加真實與清晰。祂大口吐著舌、喘著氣,而身旁是一顆破舊的金雲燈籠,如今正發著微弱的紫光——那正是安娜古爾前幾天找出來的那一顆。
驅魔師點了點頭,微微一笑。
山犬收起舌頭,向店鋪後方吠了一聲,然後繼續朝驅魔師喘氣。
安娜古爾從走廊轉角走出,出現在驅魔師的目光前。
女孩站得挺直,目光回視著他,神情沉靜。今天的她將長髮編成單邊長辮,穿著粉紫色的連身帽T、牛仔褲與一雙泛黃的球鞋;身上揹著整套獵人般的裝備——手上戴著皮手套,身上繫著三點式的獵人帶,皮革表面都有易見的磨損舊痕,背後則是一只琴盒般的皮箱與兩根金屬吹管,看起來都有被長年使用的痕跡。
安娜古爾眉頭微蹙,眼神裡交雜著混亂的矛盾情緒,彷彿在不安與憂慮之間,以憤怒支撐著一切堅定的表象。
「妳做出決定了?」驅魔師問。
「嗯。我看見祂了。」她語氣平穩,「就跟傳說中描述的一模一樣⋯⋯同時也不太一樣。」
「怎麼說?」
「在母親的描述中,很多靈都會顯露出一種⋯⋯渴望,像是對願望的執著——不只是眼神,而是行為舉止都能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野心。」她陷入回憶,片刻後回神,「而在厄留眼中,我感受到的是一股純淨的盼望,像小孩、像一個等待愛人的男孩,彷彿祂的雙眼是為了見證承諾完成的那一刻而生的一樣。」
陌生客聞言看向山犬,山犬豎起耳朵,斜歪著頭。
「那些裝備是妳母親的?」驅魔師指著女孩背上的東西。
「對。」她瞥了皮箱與金屬管一眼,「我花了點時間找出她以前參加祭典會帶的東西。雖然每個東西的用途我都知道,但實際的操作經驗卻幾乎沒有。」
「那妳對於進去之後的情況有任何想法嗎?」
「嗯……母親一向的原則都是能避免戰鬥就盡量避免,」她輕嘆,「你呢?你了解九曲的靈跟那些祭士嗎?我只知道你是一名驅魔人。我不清楚你的把戲、不清楚你的能耐,而我卻知道有些靈或祭士會把人活活大卸八塊,現在我連你的名字都不曉得,更別說你來這裡的目的甚至不是參加祭典,我說得沒錯吧?」
「我理解妳的擔憂。所以妳還有一個多小時可以跟我講講那些靈的故事,還有祭典的規則。」
安娜古爾挑眉,有些驚訝。「你在開玩笑吧?剩不到兩個小時欸。第一,我沒參加過;第二,我能講的故事,街坊小孩大概都會講,聽完這些你就知道怎麼應付?」
陌生客沒有回話,只是默默地注視她。
但安娜古爾很清楚,現在沒有退路,她已經讓山犬點了燈,回頭已是不可能。
「我相信妳母親也是這樣過來的,或許我們可以試試妳母親的方法,」陌生客面帶一抹從容的笑意。「我很擅長躲藏。」
「母親以前常跟我分享她參加祭典的路線。」安娜古爾思忖著,「有個離六八礦道不遠的入口,那裡有條板岩鋪成的步道。她每一屆的進場都是走那個入口。在步道某個崩塌處,會有一條巨大的樹根,步道就是被樹根所擠壓而崩裂,母親說,如果沿著大樹根往下坡走,就會抵達一處像是廢棄礦坑的地方。在礦坑入口旁,有一條稍微彎點腰就可以行走的運貨通道,也就是那個通道成為了她每屆都可以避開很多衝突的捷徑。
「我沒有去過,但每一次母親都會詳細地跟我描述每個她走過的地方,那些東西就像印在我腦子裡一樣。至少,文字敘述我是非常熟悉的。」
「那出了運貨通道後呢?」
「直到山頂的鳥居之前,戰鬥就很難避免了。」安娜古爾的目光滑向那只皮箱。「然後我們就只能靠自己的警覺、這箱子裡的東西,還有你了。」
「九曲有什麼比較需要注意的靈或妖怪嗎,會參加萬魂夜的?」陌生客問。「我有聽說一個叫狩陀沙的,好像是個惡名昭彰的大麻煩?」
「嗯……狩陀沙不是每一屆都有出現,祂的行蹤是一團謎。傳聞中祂不在乎願望,祂只以狩獵其它參加者為樂,而通常被祂選上的祭士也是如此。而你所謂的『需要注意』⋯⋯嗯,我也很難具體地跟你描述,只能說能避開就避開,像是燁空、紙傘術士岳紓、艾裏茉文、伊苦流士之光,我都只能遇到了再跟你說,懂嗎?」
陌生客點點頭。
「天哪,我開始後悔了。」
陌生客笑而不語地看著女孩。
「我很好奇,」安娜古爾想轉開話題。「你看得到多少我無法看見的東西?是只要是仙靈鬼怪都看得見嗎?還是所有——」她找不到一個適當的詞彙。「不在這個世界的東西?」
陌生客看了一眼外頭的街道,「妳不妨說說『妳』看得見什麼?畢竟這裡是瘋境。」
「這裡嗎?人——該死,就人。」她有點不甘心地說。「除非參加祭典。金雲燈籠與禁地結界都有特殊的術式,所以只有被選上的人與被允許進入禁地裡的人才看得到那些東西。」
安娜古爾瞥了一眼山犬,祂正趴著,仍舊靜靜地望著她。
「好吧,就理論而言,我看得見所有不存在這個視界的東西。」
「視界?」
「光傳遞的界域,一般凡人的肉眼只能捕捉到可見光,也就是虹光視界的東西,而驅魔師的眼睛構造可以捕捉其它波長的電磁波段或是,我們稱之為光的另一個維——」
「等等、等等。」安娜古爾打斷他。「可以說點白話文嗎?」
「我打個比方,假設妳的頭被固定住,妳是不是只能看到某個方向的東西?就算可以轉動眼珠,妳也不可能看見正後方的事物。」
「嗯⋯⋯哼,對。」安娜古爾努力理解。
「那妳能看到的最大範圍,就是妳的『視界』。妳是凡人,所以妳永遠無法看到背後的東西,而靈魂、鬼怪、情緒體——隨便什麼那一類的東西,它們就存在於那個『背後』。它們看得見我們,但我們看不到它們。除非,妳能借助一些像鏡子的道具或是轉身,而我們驅魔師,就是體質特殊而能轉身往後看的人。」
說著,驅魔師走近女孩,脫下帽子、摘下眼鏡,給女孩看自己的眼睛。「看我的虹膜,妳有看到什麼特別的嗎?」
女孩一開始下意識地往後縮,但她掩飾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於是又小心翼翼地湊近,借著店內的燈光仔細端詳。「有——有一種很、很深的湛藍色,像——」她盯著其中一顆眼球看了幾秒,「像海浪,像海浪的波紋一樣。」
不只是顏色深而已。安娜古爾覺得,暗與光理應是對立的概念,但她卻從那虹膜的波紋中感受到一種⋯⋯黑暗的光芒。
陌生客戴回眼鏡,他的左眼再次被琥珀色的鏡片遮住。
「這樣的虹膜我可以自由控制,」他繼續解釋。「當我想看見那些東西的時候,我可以打開,但代價是——被我看見的東西,同時也能對我造成一定程度的影響,這是一個雙向通道。」
「所以當你們驅魔人準備收拾妖魔鬼怪時,你們就會打開深藍色的眼睛。」
陌生客點頭,認同這份理解,「差不多。」
「我在九曲長大,什麼樣奇職怪業的人都見過,唯獨沒看過活生生的驅魔師,只有聽母親提過。」
這時,對面的水產店忽然騷動起來,原本圍觀的群眾紛紛讓道。一名高挑的賽思琵人像破冰船一樣從中破勢兒出。她渾身覆著引人注目的粉紅鱗皮,披著暗銅色的鎧甲,頭頂一對攝人的犄角,手中則握著一把金光閃閃的黃金魚叉。
「葛縵羅莎,」安娜古爾喃喃唸出對方的名字。「諸海皆珍的老闆娘。她曾被我母親救過一命。在我母親離開後,她告訴過我,如果我哪天想要參加萬魂祭,她一定會盡全力幫我。雖然我跟她說我永遠不可能參加。」她瞅了一眼厄留。
「她會是我們的對手嗎?」
「一定是,她的燈籠前天就亮了。」
「她的靈是誰?」
「不知道。但不管是誰,能躲就躲、能逃跑就不打架。」
「不得不打架的時候,我會站在妳前面。」驅魔師幽默道。
「你應該隨時都站在我前面吧!」
直到驅魔師與安娜古爾動身離開瓶安,山犬厄留始終靜靜地守候在攫靈師之女身旁。祂看著安娜古爾向驅魔師回憶起母親以前參加祭典的經歷、她見過的祭士與路線,他們聊了很多事,大部分都是安娜古爾自顧自地說。站累了,他們就拉椅子坐下,一起渡過最終祭儀開始前的時光。
- III -
安娜古爾全副武裝,手提金雲燈籠,與驅魔師及山犬一同來到祭典所在的山林禁地。他們站在一座斑駁褪色的鳥居前,等待萬魂夜的駐地祝士審核通行。
厄留搖著尾巴,眼神裡滿是堅定與期盼地凝視著鳥居後方、覆滿落葉的山坡。
祝士穿著銀白色寬邊帽與正裝長袍,臉上戴著印有草書「冉」字的黑色面巾,手臂纏有一條繡著金雲的紅帶。他也提著一盞金雲燈籠,與安娜古爾所持的幾乎如出一轍。
他隔著面巾與安娜古爾低聲交談,隨後各自從兩人的手掌上取了一點血,解釋若不幸死於結界內,他們才能確認身分,將遺體尋回帶出。
最後,祝士收走了他們身上所有的電子產品,包括手機。
- IV -
驅魔師踩著乾枯的落葉,看著手掌中的結痂。他回頭看了鳥居前的那名祝士——對方自他們踏入結界後便未曾挪動一步,只是提著燈籠,敬忠地守望著他們的背影。
雖然臉被面巾遮住,但驅魔師能感受到他那毫無情緒而冰冷的視線。
「別看了。他會一直站在那裡,看著我們離去,直到我們回來——」她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或者來找我們。」
兩人一靈走上安娜古爾早先提及的板岩步道。
一整路的上坡,除了枯枝落葉的踩踏聲,一片萬籟俱寂,只有環蝕之月的青冷光芒在陪伴他們。山犬之靈警戒地遊走在他們身旁,緊跟著攫靈師之女,並偶爾張望林間,留意有無其它的靈與祭士。
在一個坡度趨緩、視野相對寬闊的所在,驅魔師看見了安娜古爾所說的步道斷口,那斷口果然被一根巨大的樹根從中截斷,塌損的岩塊崩落在四周。
「來。」安娜古爾小聲地引導驅魔師與山犬踏上大樹根,走向女孩母親曾經走過的路。
他們沿著幾乎無盡延伸的樹根前進,最終來到一座廢棄礦坑的入口。樹根就此隱沒於礦坑的深處,彷彿其存在的使命就是為了將他們引領至此。但這礦坑並不是他們要走的路——因為不遠處的坑道早已坍塌,他們真正要走的是一旁緊鄰的送貨通道。
「就是這裡。」安娜古爾低聲說。她出神地望著眼前景貌——與母親的描述毫無二致——那根蜿蜒卻方向明確的大樹根、偏僻而坍塌的古代礦坑、剛好容得下母親嬌小身形的運輸通道,還有從林蔭間灑落、幽詭如夢的月蝕之光。
這時山林起風,枝葉唦唦作響,催促著他們繼續前行。
「等一下。」女孩從皮箱的機關開口中取出一只玻璃球瓶。她旋開玻璃瓶塞,深吸一口氣後緩緩吐入瓶口。下一秒,瓶身如受高溫加熱般泛起紅色暈光,一切都顯得如此熟練而自然。
直到顏色轉為溫和的曦白色,安娜古爾才將瓶子繫於腰間的皮帶上。
「走吧。」她說。
「在妳之後。」驅魔師輕聲回應。
安娜古爾在和煦光輝的籠罩下走在前頭,腳步沉穩,一手摩挲著獵人帶上一只掉漆的金屬扣環。那拋光般滑順的弧面似乎仍留有母親的餘溫——她的技藝、她的意志、她的東西,令安娜古爾在這個如碎夢一樣的地方感到安心。
這就是母親經歷過的一切。
厄留在女孩之前一溜煙地竄進還未被玻璃光球照亮的地方。
驅魔師則緊隨在安娜古爾身後,為她留意後方。
需要屈膝的路段並不長,沒多久驅魔師便能完全挺直身體,快步地跟上女孩與山犬。他們偶爾會踩到舊日礦工遺留的棄物或碎石,那些不協調的聲音迴響在空蕩蕩的坑道深處仿佛鬼魂的作祟一般。
「這樣的路需要走多久?」在看不到盡頭的坑道內,驅魔師問。
「我不知道。」安娜古爾有些焦躁地答。
但對於這個回答驅魔師並未感到意外。
「母親說,坑道的後半段會開始下坡,而下坡最後會在另一個坍塌的地方有個裂口,我們會從那裡離開。」
驅魔師緊緊跟著前方晃動的明亮。女孩的側辮在黑暗與光輝的交錯中擺動不止,每一個步伐都是一次沉重信念的延伸,而她那宛若寧靜光環般的背影輪廓,在驅魔師眼中,就如同這瘋狂之地的環蝕之月。
- V -
山犬在一處堆滿大塊碎岩與殘樑斷木的地方停下。祂喘著氣,回頭望著女孩,等待她的抵達。
「這裡嗎?」驅魔師問。
「嗯。」安娜古爾來到山犬身旁,調整著自己紊亂的呼吸,照亮坑道的光瓶也在此刻停止了晃動。
在崩塌坑道的左方,的確有另一條路。但驅魔師看不出這裡是「離開」坑道的樣子,直到他經過女孩才發現,這是一個坑道毀壞的巨大裂口,像是一場地震後留下的災痕。
裂口之外,是一片幽黑陰暗的密林,上頭樹葉的密集程度讓本就微弱的月蝕光芒幾乎照不進來。
「接下來呢?」
「嗯⋯⋯母親說,離開裂口後,背對坑道山壁,一直往左走,然後會看到一個斷崖。沿著斷崖的邊緣,雖然比較不會迷失方向,但⋯⋯」她遲疑。「斷崖那區沒有樹蔭的遮掩,月蝕的光芒會暴露我們的行蹤。」
「如果單就靈的威脅度來說,我猜別的祭士就算發現我們,應該也不太會想跟我們起衝突。」驅魔師邊說邊看向山犬,後者則聽不懂地瞥了前者一眼。「畢竟解決我們也不會讓他們比較快抵達山頂。」
安娜古爾從坑道裂口的高低差跳入密林的低地。
「但我記得我說過,不是每個靈參加萬魂夜的理由都是追尋願——」
「噓。」驅魔師忽然警戒道。「熄掉妳的燈。」
安娜古爾應聲伸手覆上玻璃瓶,白色的柔光隨之暗卻。「有人?」她緊張地壓低身姿,四處張望,但在昏暗的樹林裡她什麼也看不到。
山犬與驅魔師第一時間便朝同個方向看去。祂低伏身軀,露出獠牙,發出含糊而沉冗的低吼。
在驅魔師視線中,那是一個人形的存在——巨大的頭顱與細長的四肢,踏著緩慢而不可思議的步伐。而最令人不安的是祂的頭顱,腫脹如即將爆裂的氣球,像極了某種堆積著惡意的容器,每一處細節都暴露於他那能看見魂魄的雙眼下,真實得令人發毛。
那東西發出了極其詭異的哀鳴,尖細、幽懼而恫人。
厄留再度低吼,聲音不大卻毫無退意。雖然比起其它靈,山犬厄留弱小又年輕,但祂並不畏懼那些強大的存在。
「天哪是幻卡蠱!」安娜古爾看見了林間那搖搖晃晃、扭曲如惡夢的黑影。
驅魔師沒有回話,他默默地站到女孩身前,瞠目瞪視著那位陰影中的未知來者,眼神彷彿要從裡到外將之看穿。
在遠方的幾棵樹間,有另一個幾乎靜止的人影——那不是幻卡蠱,而是一個更實質的威脅。他正用極大的臂力拉開一張如門板那麼高的巨弓。
弓弦拉伸間發出了緊繃的咯吱響。
「告訴我,這個靈要注意什麼?」驅魔師低聲急問。
安娜古爾一時語塞,她的腦袋一片混亂。她知道在母親傳授的技藝中不是只有熔火術與玻璃製作,還有許多對靈的分類與對應的手段——但她從未在真正的戰場上應用過。此刻她只能慌張地打開皮箱,在各種瓶子中翻找有用的東西。
「我⋯⋯我——」
話音未落,一聲飛嘯自林中驟響,一支巨大的箭矢破空而來,重重擊中安娜古爾身旁不到一米之差的巨石。
砰囃!
隨著一聲轟然巨響,岩石瞬間崩裂,表面的石塊飛濺,而那支深深嵌入岩石中的箭身看起來幾乎有成人的臂骨那麼粗。
安娜古爾驚呼出聲,整個人愣住,驚恐地看著那支箭矢。
這種箭矢令她感到眼熟。
「移動!別待在原地!」驅魔師大喊。確認女孩無恙後,他拔步而起,帶著女孩衝入樹林。「進樹林!」
厄留緊跟在後。
安娜古爾一邊奔跑,一邊從皮箱裡掏出一只玻璃瓶。那是一顆呈正十二面體、看不出顏色的瓶子,其表面光滑而無口。她深吸一口氣,扭臂蓄力,朝箭矢飛來的方向奮力丟出。
玻璃瓶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弧線,墜地後瞬間爆裂,頓時大量暗乳色的煙雲如湧泉般瀰蔓開來,在他們與弓箭手之間形成一道巨大的屏障。
此時,驅魔師已閃身跑到一顆大樹之後。
「那是深懼者幻卡蠱,」安娜古爾語氣焦急地警告,一邊抽出背後那支較短的那支金屬吹管。「別直視祂的眼睛!祂的眼睛會誘發你內心的恐懼!」
但探出頭的驅魔師已來不及聽到這句話。就在他看清對方頭部的剎那,一股幽深的懼意與擋不住的發麻感,像無數的細刺從耳際刺入腦髓。
那顆幾近腫脹破裂的頭顱上,佈滿著被肉團與筋紋擠至突起的眼球,每一顆都死死地注視著他。
驅魔師頓時腳步踉蹌,但他眼色一緊,迅速築起了一道感知屏障。
「看到你了。」他低喃。但他此刻注視的,不是幻卡蠱,而是靈的身後、那藏身於灌木叢中正拉滿弓的弓箭手。那人魂魄周遭高漲的情緒波紋,在驅魔師眼中清晰無比。
同時,那名弓箭手正把視線從安娜古爾轉向了離開煙霧屏障的驅魔師。
「還有瘴氣,」逐漸被煙雲淹沒的安娜古爾仍站在原地,不敢貿然行動。「祂會釋放瘴氣,讓人迷失在回憶裡!」
隨著女孩的提醒,幻卡蠱舉起祂細如枯枝的雙手,仰頭發出一聲痛苦的悲鳴,接著祂的頭部就像一顆鼓脹的心臟般脈動,並以祂為中心,洩出一圈朝四方擴散蔓延的貼地霧氣。
就在此時,終於按捺不住的山犬之靈從安娜古爾的身邊疾衝出煙雲屏障,祂怒吼一聲,直直衝向深懼者。
「等等!厄留!」安娜古爾大喊,但已然喚不回山犬。
驅魔師無法預判箭矢的軌跡,但他看得見那對藏於昏暗中的瞳孔。緊接著隨著那名祭士緊繃的肌肉放鬆,第二支箭矢飛射而出。
在不到一個眨眼的瞬間,粗如臂骨的箭矢貫穿了驅魔師身後的大樹,同時穿透樹幹與驅魔師的身體。
「不——!」安娜古爾尖叫,她已顧不及自身的安危。她衝出煙幕,奔向驅魔師。
然而,女孩很快便發現,從驅魔師胸口噴出的東西並不是血肉——而是一團詭異的煙霧。驅魔師不僅毫髮無傷,甚至神情冷靜得近乎不可思議,從那棵被炸裂的樹後悠然走出。
安娜古爾驚愕地看著他。
接著只見驅魔師三步併作兩步地以最快的速度,穿過正在釋放恐怖瘴氣的靈,他無視瘴氣的影響,直逼灌木叢後的弓箭手;同時,山犬厄留也已撲倒深懼者,開始瘋狂地撕咬。
那看似中年的弓箭手在驅魔師措手不及地接近下驚呼一聲。他丟下巨弓,往後跳開,並拔出一把長刀,準備與驅魔師打近身戰。
對於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如此快速地接近,弓箭手下意識便朝他的咽喉揮出了刀——但刀口切開的地方,卻如剛才被箭矢貫穿的胸膛一樣,化為一縷淡淡輕雲,彷彿人影從未存在過。
震驚霎時閃過弓箭手的瞳孔,經驗讓他當下斷定眼前的驅魔師可能是佯攻或殘像。他連忙拉開距離,想要尋找驅魔師的本體。
但驅魔師的一隻手卻在他的視線飄開之際按上了他的額頭。
弓箭手的視線回到驅魔師臉上——驅魔師面無表情、軀體騰空,那深邃而發著暗光的雙眼像是要洞穿他的靈魂,他額頭上的觸感與體溫此刻是如此的真確。在短短一秒內,弓箭手只感到他的腦殼從發癢、刺痛,到最後宛如聽到無數高頻而恐怖的尖嘯從他兩邊的耳膜突入。
「啊——!」弓箭手的慘叫撕心裂肺。
他感覺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腦內炸開,彷彿看見自己的死狀、看見腦漿與血液從頭顱潰出,他看見無數憤怒與痛苦的過往畫面在他腦中像煙火一樣接連地引燃爆裂。
遠處,聞聲的安娜古爾只看見驅魔師輕巧地穩住站姿。隨著周遭揚起的落葉飄下,弓箭手臥倒並蜷縮在地上,他捂住雙耳,抱著頭胡亂地呻吟,似乎正經歷著一場只有她能見到的煉獄。
另一邊,厄留已將深懼者幻卡蠱撲倒,祂那腫脹的頭部被山犬撕咬成無數碎肉,密密麻麻的眼球像破膿般癱軟流出,向外擴散的濁瘴之氣也隨之散去。
安娜古爾也顧不得是否還有危險,她再度跑向驅魔師。
「你的傷口!」她擔憂地檢查驅魔師的胸口與脖子。但驅魔師此刻卻安然無損地令人難以置信。
「我很好,我一點事也沒有。」驅魔師瞥了一眼在地上抱著頭,痛苦又猙獰地扭動身軀的弓箭手,他踢開地上的長刀。
「別殺他。」女孩看著地上抽蓄的祭士,小聲說。
「認識的人?」
「我隔壁店鋪賣大弓的大石先生。」安娜古爾不忍直視那痛苦的模樣。「我不知道他有參加。天哪⋯⋯他會死嗎?」
「不會,」驅魔師淡淡答道,「但他的靈死了。」他用下巴比了比正走回來的厄留。
山犬的下巴還流淌著幻卡蠱的噁心血肉,祂低垂著頭,氣喘吁吁,抬眼看著安娜古爾。
「幻卡蠱是有名的靈嗎?」驅魔師問。
「不算是,」安娜古爾目光掠過不遠處那灘爛泥般的屍骸,想著剛剛發生的一切不可思議。「祂是十幾年前九曲爆發可怕的流感那時候出現的。」
這一切,從受到攻擊到雙方交戰都發生得太過於急促與劇烈,安娜古爾完全無法應付這些。
這樣的經歷或許在母親口中是個令人血脈噴張的故事,但親身體會那亂竄體內的腎上腺素與對死亡的恐懼,根本就不是同一回事。而事實上所有的祭士與靈在進入山中禁地以前,都知道生命與存在是萬魂夜裡最微不足道的代價。
她母親也知道。
「別看了,走吧,」驅魔師提醒。「在我們遇到更多的祭士之前。」
安娜古爾默默點頭。
但她最後還是回頭多看了她的鄰居一眼,「大石先生真的不會有事?」
「當然,」驅魔師頭也不回,「只要不遇到狩陀沙。」
- VI -
在安娜古爾的引領下,他們沿著懸崖邊緣前行,翻越了一座小山峰、走過一座搖搖欲墜的河谷吊橋,以及一些僅憑母親的口述記憶才能辨認的捷徑。最終,他們來到一處林木稀疏的陵地。
環蝕之月灑落的光芒在這裡格外清晰,甚至在他們身後投下了明顯的影子;而腳下遍佈的花瓣遠多於落葉,在這幽謐的月之輝華下,呈現出一種夢境般、幾近聖潔的銀紫色。
安娜古爾說這個區域叫「紫羅蘭墓園」,是攻往遺址的最後一段路程。
在進入這片陵地以前,安娜古爾便已在她的吹管上拴了一顆球形、表面有許多陶笛般孔洞的玻璃瓶。在她術式的作用下,瓶子正釋放著一層隱形的力場,彎曲著他們周圍的光線,使兩人的身影在遠方看來朦朧不清,近乎透明。
「厄留看起來不太好。」女孩看著山犬。
山犬的腳步變得明顯遲緩,眼神渙散,喘息聲也像年邁老犬般吃力。
「是瘴氣嗎?」驅魔師若有所思地說。「祂剛剛可是獨自一人撕碎了那隻靈。」
「但是你就沒事。」安娜古爾看了他一眼。
驅魔師沒有解釋,只默然前行。
安娜古爾停下腳步,看著驅魔師的背影問道,「祂會死嗎?」
驅魔師聽到女孩被落在後頭的聲音。他稍稍回頭,淡淡地說,「祂已經死了。」
女孩很不滿驅魔師的回答,「你知道我的意思,厄留的靈體如果在這裡消散,那我們的旅程就沒有意義了。」
「那就完成它,完成這趟旅程,」驅魔師低聲道,「找到冉林公主,完成祂的願望。我相信每個來到此地的靈與祭士都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靈會失去祂們的願望,而人會永遠失去他們的性命。」
女孩無從反駁,她走在山犬旁邊,跟上驅魔師。
「你知道這裡為什麼叫紫羅蘭墓園嗎?」女孩說,語氣間充滿失落。
「為什麼?」驅魔師繼續走著。
「這裡是前往山頂必經的區域,這區域雖大,但只要在前面路程活下來的人,都會在這邊做最後的競爭。很多祭士死在這裡。」
「他們在這裡廝殺。」驅魔師簡短回應。
「我不會那麼說。母親說,不是每個靈和祂們的祭士都想置別人於死地。」說到這裡,安娜古爾心裡一顫,腦海中浮現母親最後的模樣。
「當時妳母親來到這裡的時候,也是像現在這樣隱蔽自己嗎?」
「是的。」
「那妳母親有成功過嗎?我是指,她和選上她的靈,祂們的願望。」
「沒有。」女孩停了一下。「但⋯⋯她靠著自己的方式來到這裡很多次了。她會抵達山頂入口的鳥居,在一旁躲藏起來,看著最終得以穿過鳥居的搭檔,然後就會滿足地離去。」
「離開?那她的靈呢?選上她的靈不會對這種止步感到失望嗎?」
「也⋯⋯也許會吧,我不知道。也許祂們在選上母親的時候,就知道以母親的能力,走到這裡已經不容易了。剛剛那個大石先生,拿大弓的那位。雖然他沒有為他的靈拿過願望,也是個很不會賺錢的商人,但他的弓術是真的厲害。我聽說他做的大弓是拿來狩獵東方飛龍的,每一把都是六百磅起跳,很不可思議吧?我覺得他剛剛是故意沒射中我,就像在警告我離開⋯⋯只是他沒想到我帶了一位驅魔人。」
「妳知道妳母親參加萬魂祭的理由嗎?」
「她的興趣吧,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的事。我不解的是她為了她喜歡的事失去性命,這值得嗎?」安哪古爾神色黯然。
「她走的時候,有告訴妳什麼嗎?」
「她告訴我一切都會好好的。」
紫羅蘭墓園很寂靜。沒有九曲街坊的熱鬧喧氛,也沒有熟悉的水產店氣味。這裡只有林風與落花、執念與環蝕之月的光,涼風徐過樹梢,彷彿這裡是瘋境為數不多的世外桃源。紅色的慶典光輝被綿延的山道與密林隔絕在山的另一頭,就如冉林公主與信徒們設下的結界一樣,把凡人塵世的喧囂與擾攘拒絕於神性之外。
這裡是古靈的境地,也是願望傳承的地方。
然而,就在陵地某個陰暗的角落,一股強大而陌生的氣息,正悄然蠢動。
「她說一切都會好好的,她的臉無比蒼白,卻還是對我微笑。我知道她對我的愛,但為什麼?她從不強迫我繼承她的衣缽,她總是很熱情地跟我分享所有她會做的事,有時候我不理解的是,是因為不在乎所以才可以笑笑地面對所有事嗎?還是在經歷了很多後才決定笑笑地面對所有事?」
驅魔師靜靜聽著。
「我不知道、我很迷惘。」安娜古爾的語氣像碎片般抖落。「我只覺得如果她明知這是祭典的風險,卻還是拿家人的愛去冒險,那、那我算什麼?這份愛算什麼?我越想越害怕,好像我失去了我原本就沒有擁有過的東西。那間店,那些技藝,像是一點重量都沒有的紙屑,風一吹就沒有了。」女孩深深嘆了一口氣。「我不曉得我待在這裡幹嘛。」
沉默片刻,驅魔師終於開口,「有沒有可能,你母親曾經有過一段很艱難,或者她很不想讓妳知道的過去,而她對妳表達愛的方式,就是展現出妳所看到的樂觀與堅強的一面,這是她想帶給妳,或是希望妳能效仿的樣子?」
「我不懂。」
「就是無論過去發生了什麼事,或者將來會發生什麼事,她都能在當下讓妳知道,也讓她自己知道,一切都會好好的,儘管有時糟糕的事會發生,也必然發生,但『一切都會好好的』,也許是她一直想成為、跟想展現的念想,或者說,願望吧。」驅魔師講到最後像是在自言自語,他若有所思,彷彿他此刻才真正領悟了這件事。
「願望?」女孩緩下腳步,同時留意四周。她知道自己的伎倆只能模糊遠方的視線,而無法掩飾兩人的交談與腳步聲。
「我好像有點理解,但又沒有真的完全懂。」
「我想一個母親,多多少少都背負著她們要在兒女記憶中需要成為怎樣子的責任,也許她想讓妳理解,她成為祭士時的勇氣與快樂;她想讓妳知道,就算發生了糟糕的事,她依然勇敢與妳道別,而不是感嘆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她尊重妳的選擇,所以她希望妳找到同樣的勇敢與快樂,所以她告訴妳,一切都會好好的。」
女孩沉默地消化這番話。她覺得這個認識不到一週的陌生人,甚至比她更透徹這份她花了好多時間去理解的愛。
但,真的是那麼簡單嗎?
「不過我的觀點只是很片面的想法,也許在妳真實的記憶細節中,母親並不是這樣的人。我只是覺得,死去之人⋯⋯應該會——也應該要留下一些正面的力量,給被他們留下的人。」最後幾個字,驅魔師的聲音變得含糊而緩慢。
但女孩並沒有注意到,驅魔師臉上一抹稍縱即逝的無奈與苦笑。
突然,驅魔師警覺地轉頭。
厄留也同步豎起了棕色的大尖耳,與驅魔師看向同一個地方。祂發出一道短暫的低鳴,但本該翠黃清澈的雙眼卻在銀藍月色的映射下透出被血絲染紅的色澤。
驅魔師伸手示意安娜古爾停下腳步。
安娜古爾隨即戒備,掃視著陵地疏林中可能竊動的身影。這裡寂靜得令人不安。她實在不想遇到任何人,此刻心臟與咽喉的驟升脈動讓她覺得活著回去就是她最大的願望。
驅魔師的瞳眸淡現出一道環月無法照亮的冷光,眼底的細微波動蓄勢待發著他的驅魔師把戲。他走離女孩為他們製造的隱蔽圈。
「喂。」安娜古爾用氣音喊他。
山犬跟在驅魔師之後。
就在他們眼前,有個站在林蔭暗影中、靜靜注視著他們的身影。
安娜古爾緊緊盯著那人影,同時熄滅吹管上的玻璃球,令周圍的隱匿力場消失。緊張感讓她的胸腔劇烈起伏,她一邊伸手翻找皮箱,一邊對自己咒罵為什麼要移開視線,只為了找那不熟悉又該死的玻空球。
該死,真的該死,她到底為什麼要來到這裡?
是為了走上跟母親一樣的路?重溫她曾經的記憶與勇敢?
還是為了了解那份她不知為何放下卻又想拾起的愛?
如果真的撿起來了,那種愛會是她能接受、她想要的答案嗎?
厄留敵意漸濃的低吼與愈發高昂的吠叫聲將安娜古爾從混亂的思緒中拉回。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正緊握著那根吹管,她的手掌發燙,掌汗浸濕了吹管上髒濁的纏布。而她另一隻手握著一只清澈的玻璃球瓶,裡頭的不明液體在上下翻捲著。
安娜古爾抬起頭,看向從陰影中現身的身影。
那似曾相似的身影,有著一股熟悉的氣味。
環蝕之月在那人的皮膚上折射出甲殼般的光輝,頭頂上的螺旋犄角再醒目不已。當那四顆卵黃色的冷冽眼珠在光線下映出了一股高傲的情緒後,安娜古爾倒抽一口氣。
——是葛縵羅莎。
水產店的老闆娘,黃金魚叉的持有者。
從上而下的月光將她的面孔勾勒出強烈的光影對比。她眼眸的深處透射著某種無以名狀的威壓與美感,那層原為粉紅的鱗皮此刻在藍銀環月的映照下成了冷色調的淡紫。她手中的黃金魚叉寒光四射,叉尖沾染著一抹可能是血的深色液體。葛縵羅莎吐著她分岔的細舌,一股如麝香般迷人又危險的氣味散溢開來。
「安娜。」老闆娘開口。「沒想到妳最後還是來了。」
「珴琉茵小姐。」安娜古爾皺著眉。雖說是熟人,但她一點都不敢鬆懈。
葛縵羅莎看向驅魔師與山犬。她的目光短暫地與驅魔師交會,然而驅魔師冷靜又審慎的眼神讓葛縵羅莎不禁感到驚詫。正當她準備開口之際,一道從林蔭中傳來的細微窸窣聲打斷了兩人的對峙。
那是山犬厄留自始至終戒備的方向。
一道瘦削的身影以一個扭曲詭異的姿態自陰影中現形。祂頭上大片拖曳至地面的東西不知是髮絲還是頭紗;周圍的地面則有一圈不明的蠕動物隨著祂的步伐移動。忽然,那身影發出了一聲高亢而尖銳的笑聲。
聲音是女人的,但刺耳的令人頭皮發麻。
祂走進林蔭外的光幕之中,蒼白的臉上有一道令人心驚的綻裂傷痕,一路從右臉穿過嘴角,直至左側的頸脖,將整個頭顱上下一分為二,只靠著幾縷勉強撐住的顎部肌肉束在勾連著。
祂頭上的拖曳物原來是多種植物的莖鬚,纏結在祂枯槁的頭髮上。祂的雙頰消瘦,顱骨突出,雙眼中流轉著一種固執而充滿生命力的瘋狂。
厄留的低吼壓得更深了,彷彿整個靈體中都在壓抑著某種憤怒燃燒的回音。祂貼在攫靈師之女的身側,隨時準備擊倒阻擋祂的人。
「艾裏茉文⋯⋯」安娜古爾壓不住她的恐懼。這些靈她母親都講過,但親身面對時,那種懼怕與壓迫感仍遠超越故事的想像。
驅魔師打量著眼前的靈與賽思琵人,「祂是什麼來頭?」
「茉莉郡,斷崖山莊的⋯⋯的貴族女兒,小時候就被診斷有精神疾病。」安娜古爾盡力讓語調穩定。「生前癡迷於收集罕見植物,成天待在莊園的溫室裡。後來為了採摘一種稀有草本而從山崖墜下,臉才⋯⋯」
「回答得真不錯,嗯——哼哼哼哼哼。」艾裏茉文咧著嘴笑,瞇著的眼睛閃爍著瘋狂的欣賞,「覓悅教得很好。」
安娜古爾心頭一抽。
厄留露出獠牙,口中唾液不斷滴落,喉頭嗚咽作響。
「嗯——妳是瑪瑞安.覓悅的女兒,對吧?妳們身上有著同樣的溫度,那胸腔裡屬於攫靈師的熾熱火焰。但,聽說她為了——」祂將視線移向葛縵羅莎。「救她,死了。」
安娜古爾全身顫抖,恐懼、憤怒與悲痛交織在心中,如無數把匕首來回刺穿著她的靈魂。
葛縵羅莎聞言沉下臉來,她不語地捻了捻手中的魚叉,深深吐息,尾巴自暗銅色的戰裙下緩緩盤動。
「小女孩,」艾裏茉文優雅地轉動祂纖細枯槁的右手,一根孱然的植莖便沿著祂的手腕蜿蜒而上,宛如祂的血脈。「妳留在這兒可好,把願望留給我。」祂展露咧開的笑意,繫緊祂下顎的肌肉束也因此繃得更緊,彷彿隨時會斷裂。
同時,一根粗糙的暗色根鬚無聲地纏上了安娜古爾的腳踝。她驚呼一聲,猛然低頭,她想抽離,但樹根卻纏得更緊。
厄留見狀衝了出去,想要攻擊那名亡靈貴族。但艾裏茉文一手輕輕一揮,更多的根鬚便從四周大地拔地而起。厄留跳開,敏捷地避開樹根的糾纏,祂迅速繞到艾裏茉文側翼,謹慎地繞著圈伺機而動。
「嗯哼哼哼哼。」艾裏茉文用眼角餘光瞥向山犬,譏笑著,「小狗,你選了一個很差勁的祭士。」
安娜古爾想用蠻力掙脫來自腳底的束縛,同時將吹管舉至嘴邊。她的心臟劇烈跳動,一股熾烈的熱氣自她顫抖的肺部與氣管湧出。
就在這時,驅魔師伸手搭上了女孩的肩膀,意圖安撫的同時也暗藏手段——原本纏住女孩腳踝的根鬚在往上勒緊之際,竟然打散了女孩的形體。安娜古爾的腳在眾人眼前如煙霧被劃開般散去。
水產店老闆娘與茉莉郡亡靈頓時同感愕然。
山犬持續咆哮,遲遲不願動手。
安娜古爾明白驅魔師在保護她,卻也對於此刻感到更加地憂慮與恐懼——在母親講述的回憶中,艾裏茉文的故事並不多,但只要祂有參與過的爭鬥,最後都會有人成為那些根鬚的養分。
她現在僅剩的理智之聲正在警告她,放棄、逃跑,機會多得是。她不想要在這裡被恐懼淹沒,她也不想與葛縵羅莎為敵。
艾裏茉文準備呼喚更多的地底力量,大地為之震顫,原本抓空的根鬚也開始長出奇異的花苞,但這時,葛縵羅莎卻舉起她的黃金魚叉,將叉尖對準茉莉郡的墜崖之女。
「收手吧,艾裏茉文。」
安娜古爾望向老闆娘——她的眼神中散發著一種熾亮的堅定——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葛縵羅莎不是來這裡幫助生魂徒靈滿足祂們的願望的。
她是一名高傲的討海武師,一名自負卻又不忘恩的賽思琵狩士。
「現在玩的是什麼把戲,祭士?」艾裏茉文的語氣中燃起一股疑惑的不耐,手臂上的枝藤悄然纏至掌心,蜷曲成一個渦紋。
老闆娘不予理會,她用眼神示意安娜古爾看向樹林遠處。「去吧,女孩,那是妳應得的。」她的聲音不容置疑,語氣中充滿一種無法反駁的力量,就如她靈魂中旺盛的自信一樣。
安娜古爾順著她的眼神望去——樹林的遠方,一處空地籠罩在青銀交織、泛著紫意的環月光氛中,整個空間彷彿都沉浸在湖底光線的折射中,朦朧而虛幻、寧靜而滿盈神性。
那片光氛中,有個難以察覺的人造建物。
「葛縵羅莎.珴琉茵,我選上了妳!」艾裏茉文無法忍受這份突如其來的叛變。
在樹林的邊緣,那片月色如水的光域中央——安娜古爾看見了那個建物。
那是一座鳥居。
它的雙柱被藍銀色的月芒鍍上了一層柔亮的粉金薄膜,與周圍的景色融為一體,幾乎無法分辨原本的鮮紅色構造。它靜靜佇立於光氛之中,成為永月的一部分——若非葛縵羅莎指出,安娜古爾根本無法察覺它的存在。
「很抱歉。」葛縵羅莎單手旋轉著黃金魚叉,金黃的光芒在她手中如浪潮般起伏,像是在向她的靈搭檔宣告,現在她才是說話的人。
「妳現在是要協助那隻畜生拿到願望嗎?」艾裏茉文的怒意垂直驟升,周圍的地根與植被劇烈地竄動,祂舉起手,乾瘦的指節與蒼白的手因憤怒而發紫,「妳壞了規矩!壞了神聖不可侵犯的契約!妳被公主的信仰者選上,在這個地方,在燈點燃的那一刻,妳我之間就已締結了義務!」
「我為此感到遺憾與抱歉,但今年——」葛縵羅莎堅決地說,「我有另一個承諾要兌現。」
「我無法忍受這種有污點的契約!」
「我康復後無不期待這一天的到來,」接下來的話,老闆娘卻是對著女孩說,「但——妳的母親救了我,我有必須報的恩。」她眼中泛起的光芒如磨鈍的利刃,那是一種歷經艱難後的柔韌與決意。
在這場內鬨高漲之時,驅魔師用一個只有安娜古爾聽得到的聲音說,「先前那個祝士說,無論用何種方式,只要先到鳥居,結界就會收合,其餘的人就過不去對吧?」
安娜古爾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艾裏茉文擺起攻擊姿態,「我的願望不配妳協助,現在,我解除我們的契約!」祂的裂嘴因激烈扯動而近乎撕裂,臉上繫著祂頭顱的肌肉束也緊繃到極限,雙眼中沸騰著瘋狂,頭頂的藤蔓與枝莖隨著怒意震顫而揮動。
看見即將失控的搭檔,葛縵羅莎非但沒有準備應戰,反而主動放下戒備,將魚叉沉沉插入地面。
「我不覺得妳現在該對付的人是我。」
艾裏茉文皺眉,目光掃向遲遲未出手的山犬——不對;又望向驚魂未定的攫靈師之女——也不是。直到最後,祂才真正與那個原本毫不起眼的驅魔師對上眼。
驅魔師的眼神冷冽而毫無波瀾,就像他正凝視著艾裏茉文的命運一般,眼眸中那令人感到寒恐的藏青黯光如一圈不容逾越的深淵,在籠罩著艾裏茉文的同時也擊碎了祂的一切心思。
艾裏茉文看得出,對方體內藏著某種祂完全無法理解的力量——一種沉靜卻隨時待發的壓迫感。這種壓迫感令祂不得不相信,只要自己先出手,那股力量便會毫不遲疑地摧毀祂,如同將燭火吹熄那般的容易。
在這片死寂的對峙中,驅魔師低聲對安娜古爾說,「帶著厄留跑。等等我一放開妳就跑,別回頭。剩下的我會處理。」
山犬似乎感應到驅魔師的意圖,祂壓低身軀,準備隨時反應驅魔師的暗號。
「你要——」
驅魔師緊握女孩的肩膀。
當安娜古爾以為驅魔師會粗魯地拉走自己,驅魔師卻只是穩定而輕柔地推著她向前。
旋即,一股奇妙的感受包裹住她的感官與意識——隨著兩人的行走,從四肢向內蔓延,浸染了她的全身,直至內心與思緒,那是一種細微如塵卻又難以言喻的詭異力量,彷彿行走在與世界錯位的平面中。
安娜古爾就這樣與驅魔師並行,朝艾裏茉文走去。
葛縵羅莎則與與艾裏茉文雙雙一臉錯愕,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見驅魔師與安娜古爾同時在她們眼前消散,像一抹雲煙被風輕輕刮開,化為一縷無聲無形的氣流。
而只有山犬知道兩人的去向。
在安娜古爾眼裡,周遭的世界似乎變得更暗、更模糊了些,萬物宛如陷入一種說不上來的凝滯與晦暗,有點像是在水底看東西,卻又沒有被水包覆的阻力感。
直到他們走過艾裏茉文的身邊,突然驅魔師拉起女孩的胳膊,將她往前一推,「跑!去鳥居!」
當驅魔師的手離開她身體的剎那,那種包覆安娜古爾的凝滯與晦暗感倏地崩解,而女孩的身影也在葛縵羅莎的眼前重新凝聚,像是離散的無色雲煙又被勾勒回形體。
「厄留!走!」安娜古爾大喊,拔腿狂奔。
山犬彷彿等了大半輩子終於聽見的指令,應聲蹬腿、疾奔而出。祂用盡全身的力氣奔向女孩,與她並肩衝往樹林彼端那座神聖的入口。
異變發生得太快,當艾裏茉文察覺時,兩人已奔離。祂猛地轉身,想要追擊那逃逸的身影,卻赫然對上那雙令祂恫怯的眼睛。
驅魔師的半張臉與一隻手自虛空中無中生有,如雲化形,無聲地重組在艾裏茉文面前。他那隻搭在祂肩上的手,看似輕柔,卻如一顆巨石般壓迫著她不甘妥協的憤怒與野心。
驅魔師的眼神依舊平靜無波。
「是我就不會輕舉妄動。」葛縵羅莎淡淡道。
「妳本該協助我剷除一切阻礙,協助我前往山頂⋯⋯」艾裏茉文斜眼看著祂的祭士。
葛縵羅莎沉默。
艾裏茉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攫靈師之女與山犬跑向原本屬於祂的終點。祂緩緩闔起綻裂的下顎,默然喚退祂那摯愛的植物,連同臉上的猙獰與怒火,都在驅魔師深不見底的虹膜前消融、滅卻。
- VII -
在巨大的鳥居前,安娜古爾站定,心中湧現從未有過的敬畏與驚嘆。
環月的光芒好似刻意撒在這座神聖的建物之上,覆蓋著一層不可侵的午夜神性——孤絕而莊嚴、靜謐而永恆。
她抬頭仰望,看著雙柱上斑駁老去卻依舊鮮紅的塗漆,額束上寫著她看不懂的文字,木橫梁下則掛滿了殘破的燈籠,其中一盞的紋路還與店內被厄留點燃的那只一模一樣。
安娜古爾幻想起母親,幻想她曾在遠處觀望著這道唯有過關斬將方可通過的門扉時,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是她真的沒有能力勝過那些同樣走到這一步的人?還是她真的只滿足於觀望就止步?是什麼讓她可以放棄最後一搏的機會而回去?
厄留拖著沉重的四肢來到女孩身旁,疲憊地坐下。祂氣息紊亂而虛弱,眼眶被濕淚沾染。祂仰望著女孩,耐心地等待她帶著自己穿過鳥居。
在鳥居後方,一段看不見盡頭的石階向遠處蜿蜒展開,放眼望去階面覆滿苔蘚,周遭野芒遍佈,仿若百年來無人問津的遺世之地。
這裡將是通往古都蔻胡雅納的最後一段路。
「等其它人過來嗎?」驅魔師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安娜古爾回頭,只見他自若地走來。
厄留起身,搖晃結著泥塊的笨重尾巴。
「他們呢?」女孩問。
「離開了。」驅魔師走到鳥居前,側身示意女孩與山犬先行。
安娜古爾望向他來的方向——光影交錯的樹林一片沉寂啞然,一點動靜也沒有。她回頭看向驅魔師,眼神中帶著不解與一絲不安。
「我沒對他們動手。」驅魔師說。他與厄留對視,觀察著祂的惡化狀態。
山犬喘著粗氣、口角滴著唾液,用鼻頭向他比了比鳥居。
安娜安靜思忖片刻,然後對著厄留說,「走吧,我們到了。」
山犬吠了一聲,咧嘴而笑,像是在回應。
「去實現祢的願望吧。」
厄留又吠了兩聲。
他們一同穿越鳥居。
- VIII -
通往山頂的石階宛如一幅反覆重現的畫,令安娜古爾陷入在嗡嗡作響的思緒中。她感覺自己的靈魂正朝某種明晰邁進,卻始終無法真正抵達,只在一片灰色混沌中徘徊。她側目瞥著驅魔師,發現他只是靜靜地與她並行,與厄留一樣。
她欲言又止。
「別忘了我們的約定。」驅魔師開口,在沉靜的止水中點起一道漣漪。
「啊?」女孩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瓶子。」他不疾不徐,沒有催促的意味。
「喔⋯⋯」
這時,厄留忽然朝上方吠了兩聲。兩人應聲抬頭看去。
夜色之中,長階頂端浮現一道圓滾龐大的身影,其身旁還有一道靈巧的小影子盤旋不定。
他們放慢步伐,隨著距離的縮短,兩道身影也逐漸清晰——那是一對熊與鳥。
一頭黑熊懶洋洋地坐在石道中央,朝他們嗅聞氣味;牠的眼神樸實沒有多餘的情緒,既無歡迎也無敵意,只是喘著粗氣,宛如厚實的鼾聲。那隻綠繡眼則在熊頭上跳躍不休,不時側頭撇腦,觀察著三名來者。
在熊的身後,安娜古爾看到一堵古老大宅的門樓——她分不清那是寺廟的一隅,還是宅院的正門。它斑駁剝落、殘破不堪,關口只剩扭曲變形的門樞,門楣上的匾額隨風輕搖,早已磨損得沒有任何能讀懂的字;門邊堆著破甕與碎瓦,以及從門口望去,更多被滿天繁星籠罩的殘垣斷壁。
宛如一座沉沒於永夜的古都。
微風掠過,加深了月光的涼意。
就在此時,門後緩緩淡出一道人影,像是穿過朦白的月幕般,自月影中浮現。
綠繡眼輕躍飛起,飛向那人影,熊則蹣跚後退,讓出石道中央。
「厄留。」
山犬的名字被一道空靈的女聲所呼喚,那聲音冷冽如冰窖中的回音,卻也盈滿著離世的神性與奧然。
厄留對著那身影輕聲地嗚咽,像是見到了久別重逢的朋友,搖著尾巴向前。祂的目光濕潤卻溫暖,渴望而安然。
那名女子戴著潔白的面紗,在透光之餘也折射著月光,只有隨風掀動的五官陰影能依稀使人想像真實的樣貌。她身披星白的紗衣與覆蓋大地的長袍,顏色與環蝕之月的光色相仿,有如月在地面的投影;其全身上下僅露手腕以下——那是一雙白皙如水晶般剔透的手。
「是⋯⋯」安娜古爾凝望著她,彷彿陷入夢境。「是冉林公主。」
驅魔師靜靜地從旁打量這位映著月光的女子。
山犬之靈帶著好奇與興奮之情接近她,肥大的尾巴越搖越烈,像是一個疲倦多年的靈魂終於得到了撫慰。祂身上殘留的幻卡蠱濁毒似乎也在冉林公主喚名的那一刻獲得了治癒與重生。
「喔,厄留,你的名字,是一對和藹的夫婦給你的吧?」公主柔聲說道,語氣如冰泉般純淨而療癒,宛若每個字都能透析靈魂。「在旨莒河旁的石造小屋對吧?喔,那裡有座漂亮的天臺,天臺中有個溫暖的壁爐,我看到了,看見你每每與那兩人共度的晨間與夕暮。」
厄留低吠一聲回應她。
「你好,我是冉林,蔻胡雅納的遺孤、山岱亞的信徒、九曲的予望者。」她溫儒地頷首。「這是謬次、那是繡太。」她拂袖比向黑熊與綠繡眼,「牠們是我的守護者。」
但山犬並不在意那些守護者,祂依舊搖著尾巴,虔誠地仰望冉林公主,好似那面紗後的慈愛面容是祂靈魂記憶中的無瑕月光。
「喔,厄留,」公主將目光轉向安娜古爾及驅魔師,柔聲問,「他們是助你一臂之力的夥伴嗎?覓悅迷惘的女兒以及——哦,」她聲線略微一沉,「茨維寧悲傷的觀星者。」
最後一句是對著驅魔師說的,兩人對公主的話皆感到驚訝。
「告訴我吧,」公主對著山犬說,「告訴我,在你穿越重重難關、逃過死亡的雙眼後,所帶來的渴求是什麼?」
她隔著面紗,凝視山犬。
山犬收起笑意,放鬆尾巴,不再吐舌,而是出神地望著公主——將祂靈魂深處、朝朝暮暮所期盼的唯一心願,透過雙眼、透過這座山的氣氳,無聲地告訴她。那份沉默就這樣持續好一段時間,彷彿時間被抽空,彷彿厄留的靈魂正緩緩融入她的注視中。
安娜古爾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只是困惑地看向驅魔師,而驅魔師沒有回應,就像他早就知道這場沉默的到來。
「來吧,年輕的靈。」
厄留豎起尾巴,帶著遲疑地搖了搖。
「你的願望,簡單而深刻,樸素而充滿著純粹的恩與惠。來吧。」冉林公主轉身,步入破朽的門樓。她的幽步如乘雲,長袍輕柔地刮過歲月鋪陳的石磚。
厄留隨之跟上。
安娜古爾見驅魔師沒有其它表示,便也提步前去。
小雀鳥飛越而過,先一步穿過門樓,熊則留在門口,低頭搔撓著祂的鼻頭。
穿過門樓,安娜古爾望向大院中央,瘋境的環蝕之月懸掛其上。在門樓之後,在一切景色的更深處,那層層遞升的山勢之上,一座被遺忘的古都輪廓漸次明晰——這便是蔻胡雅納。塔樓、廟宇、殘垣與星辰,一一浮現於九曲神山的絕巔之境。
城市泛著環月的青銀淡芒,在夜裡就宛如地面的星辰,荒涼卻縈繞著殘輝。這座只存在於母親口述中的故事之地,此刻毫無保留地揭露在她眼前。
安娜古爾不禁屏息。
但這樣的光輝為什麼是由一座被遺棄的城市發出?是因為這裡真有一位能實現任何願望的神祇嗎?
安娜古爾的視線被院中一棵深色巨樹吸引,那樹高得如同夜的一部分,頂端與夜色相融,彷彿隱沒在天空的輪廓之中。
「歡迎來到蔻胡雅納,歡迎來到我的家。來。」冉林公主走向那棵參天巨木,隨即側身看向厄留,「忠誠的厄留,來,到我這裡來。」她一揮衣袖,示意山犬前來神木之根。
神木的根系錯綜盤繞,早已將石磚撐裂,延展至整座院落,甚至貫穿牆垣,蔓生至城市那些深幽難測的角落。
厄留聽見公主的召喚,彷彿被造物主的聲音吸引。祂踏著虔誠的步伐前行,抬頭聆聽,尾巴柔和地擺動。
就在山犬靠近之時,原本沉靜的深黯樹皮忽然起伏扭動,像是無數蟲影潛行其中。數條根鬚自樹幹游爬而下,一路來到一處空地後匯聚起來,再垂直而上。接著越來越多根鬚加入,宛如舞動的蛇群般盤繞上升,交錯、翻旋,構成兩落粗實的木柱。
然後,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
扭動的根鬚沾染月光,光影開始擴張、幻化,根鬚雖停止了生長,光卻繼續變幻。安娜古爾屏息凝視,凝視眼前的光輝勾勒出兩張輪廓模糊的臉。那幻輝彷彿將木柱披上面紗,形構出五官、頭髮、衣褶,以及微微佝僂的身形,最終隨著光芒漸歇,兩位神態慈祥的老人浮現在眾人面前。
微風拂過老人的衣袖,他們的呼吸似乎也真實無比。
厄留怔住了,尾巴倏然僵直。所有人屏住呼吸,唯有冉林公主悄然轉身,步入另一道門樓,消失無蹤。
山犬的咽喉一陣抖動,好像裡頭有股迂迴不前的聲音;最後祂遏止不住那股壓抑了近百年的思念,終於仰首長嗥。那聲音高亢而悠遠,共鳴著整座古城遺址。
祂的家人——祂魂牽夢縈的歸屬——站在那裡,等待著祂。
看到這一幕,安娜古爾流下眼淚,彷彿她也看見了自己的母親。
兩位老人向厄留展露溫暖的笑容,他們伸出顫抖的雙手,向山犬表示擁抱。但山犬遲遲不敢上前,祂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祂再次仰天長嗥,嗥聲劃破山林與夢境。
這時,一隻手搭上女孩的肩。
她轉頭,看著手的主人。她淚眼婆娑,唇齒顫抖,含喃著說不出的話。眼神裡的那股悸動濃厚而難以褪去。驅魔師微笑著頷首。
安娜古爾忍不住地撲上前,緊緊抱住他。她整個人埋在驅魔師的懷中,眼淚如決提之潮,身體止不住地發抖。
「我好想她⋯⋯」她的聲音悶在驅魔師的衣襬裡,低微而破碎。
驅魔師有些慌張,卻還是溫柔地摟住她。
「我真的好想她。」她的嗚咽再也壓抑不住,如暴雨山河般湍急而失控,沖刷著所有深藏心底、無處宣洩的哀思與渴望。
驅魔師看著厄留奔向親人的背影。兩位老人的一舉一動,皆是祂殷切盼望多年的救贖。
悠遠而冷冽,悠遠而蒼茫,悠遠而如星辰之光曦。
- IX -
安娜古爾與驅魔師沿著回程的路途緩步而行,林中徐風吹拂,攜來一股混合野薑花與河谷泥土的濕潤芳香。
「你覺得⋯⋯」安娜古爾停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怎麼開口。
「嗯?」
「你覺得有一天我也能再見到我媽嗎?」
驅魔師沉吟片刻,「就妳活著的時候,不會。」
「為什麼?你怎麼那麼肯定?」
「除了少數個案,鬼魂只會存在於它們死去的時空,它們會隨著時間流逝,淡出生者的視界。」
「又是視界?你是認真的嗎?」
「從物理層面來說,如果妳的眼睛夠特別,妳就能看見近期死去的鬼魂,但隨著時間推移,那些亡靈會漸漸模糊、消淡,直到妳再也看不到,因為你們不再處於同一個視界了。在我的世界中,鬼魂——或者說亡者的魂魄就是這麼一回事。但我相信,死亡會讓家人之間有再次相遇的可能。」
「可是⋯⋯那剛剛在蔻胡雅納,厄留的父母⋯⋯」
驅魔師露出一抹不想揭穿真相的微笑,「那不是真的。」
「什麼意思不是真的?」安娜古爾睜大雙眼,「什麼意思不是真的?你說那兩個老人⋯⋯」
「嗯。」他點頭,「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裡沒有任何的魂魄。」
「我不懂!」
「冉林公主。」他的語氣斷然而肯定,彷彿這就是答案。「她的力量的確強大,她能讀心、能窺探記憶與感知,所以她知道妳是誰的女兒,也看到了我的過去。所以她不用問就知道厄留的願望是什麼。妳也知道山犬厄留的故事,是妳跟我說的,祂的父母在很多年前死去,厄留生前死後的深切思念令祂化為現在的這副模樣。祂的願望不外乎就是再見一次祂的親人,這也是祂選上妳的原因。」驅魔師頷首,「因為祂知道妳能體會祂的感受,妳會理解祂。公主也是。她透過祂的記憶重現了祂的父母,就這樣。這樣解釋有懂嗎?」
安娜古爾深而冗長地喘氣,「你是說,剛剛我們看到的兩位老人,是公主的小魔法?那是幻術?」
「是。」
「可是那不是真的,」她皺起眉頭,「她怎麼可以⋯⋯」
「這要看妳從什麼角度看這件事。」
「但謊言就是謊言。」
「如果厄留從冉林公主的魔法中得到救贖,最終祂滿足地離去,最終放下祂對這世間的執念,那這件事是不是真的又如何?」
「但那是『謊言』。」
「那是從妳的角度。」驅魔師再次強調。
「如果厄留知道了,祂會心碎的。」
「如果公主的願望魔法這麼劣質,她的存在就不會令所有神怪爭相搶奪了。但這不是我們該關心的事對吧?我們所關心的,是需要救贖、需要放下的人,是不是能得到真正的緩解跟釋懷。」
驅魔師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女孩不說話了。她還在消化。她完全沒辦法接受。
就像她自己一樣。她不理解母親的愛,她覺得在母親身上發生的事本身就與愛彼此衝突。現在母親走了,她再也無法探究這份愛的真實與否。
「如果⋯⋯」女孩低聲說。「如果真相的代價是你永遠無法釋懷,你會選擇相信最後讓你得到救贖的謊言嗎?無論任何事?」
「會。」驅魔師毫不猶豫地回答。
安娜古爾長長嘆出一口氣,夾雜著一種深沉的無奈與迷惘。她很不想從另一個人的口中聽見如此果斷的答案。
驅魔師在林地的光影交錯中若有所思,他輕聲低喃,幾乎像是自言一語,「我會。」
- X -
回到九曲,街坊鄰里紛紛為安娜古爾喝采,包括隔壁的大石先生。他誇讚她的勇敢,還有她找到強大夥伴的運氣,他雖敗猶榮,輸得非常暢快。
當安娜古爾在店鋪門前被眾人簇擁時,葛縵羅莎倚靠在水產店的門邊,靜靜地遠望她。她雙手環胸,眉眼間藏不住一抹喜悅與驕傲。
或許,幫助瑪瑞安.覓悅的女兒對她而言,也是一種救贖。
在祭典結束後的授賞儀式上,祭司會替安娜古爾製作了一個特別的護身符。那是一只用與冉林公主身上相同布料縫製的符袋,其絲線晶瑩剔透,映著光時還泛著如環蝕之月般的朦朧輝芒。而裡頭紫羅蘭色的符紙則用金色的墨水,以蔻胡雅納古文寫著安娜古爾.竺曇以及厄留的名字。
至於驅魔師,他在授賞前就巧妙地避開了祝士與鳥居結界,所以符袋中並沒有他的名字。
安娜古爾知道,他不會在九曲久留,所以在祭典圓滿落幕後,她便與驅魔師約在九曲的城關碰面,想要親自送他離開。
在清澈高懸的環蝕之月下,那是一條環繞山腰的石道,石道入口豎立著一座石造、掛著兩盞紅光燈籠的鳥居,鳥居前一有塊巨石碑,碑上以寇胡雅納原文刻著「九曲」二字。
如今她身上沒有任何裝備,只有一只紅白相間的小背袋,與一件灰橄欖色的連身吊帶褲。她頭髮放下,氣質悠然。
「我想,我可能對我的母親在這樣唐突地離別後產生了很多⋯⋯折磨自己的幻想與不理解,」她站在鳥居下,語氣平靜地開口,「也許到現在還是。這讓我對她的存在與她的角色充滿疑惑,好像我從沒了解過這個人。這份愛。」她苦笑,「好陌生。就跟從不認識她的外人一樣。但你只是單單從我對她的描述中好像——好像你是個了解她的人,很片面,卻很清醒,好像這就是她的全部。或者另一種可能是你原本就是很樂觀的人。」
這次輪到驅魔師苦笑。
「但我覺得你不是。」她搖搖頭,目光溫柔。「你的觀點很特別,可能這正是我需要的。這兩天發生的事影響了我,讓我不斷思考你所說的那些話、你口中的母親。就算那不是真的,我也想相信你,因為我很需要那樣的事實。就算不是真的,我也想從那樣的記憶陳述中好好地活下去。你的話、還有與厄留的旅程,對我而言都很重要,也許總有一天我會發現關於母親的事實並不是這樣,但此刻的我——」她停了一下,眼神清澈地展露一抹發自內心的笑容。「非常的安心且滿足。」
驅魔師壓了壓帽沿,向她微微點頭致意。
「我並不是⋯⋯不喜歡做瓶子。我很喜歡。從小跟著、看著外祖母還有母親製作這些東西是我最快樂的事,這些東西是我的童年,是我的一切。」她低下頭,嗓音變得緩慢,「只是自從我媽因為那些該死的瓶子與祭典而離開我,我⋯⋯我覺得我再也沒有辦法去接觸那些東西。」
驅魔師頷首理解。
「熔火術、玻空球、吹管什麼的⋯⋯我盡可能用最低限度去使用這些東西,我怕我會哭。我不喜歡這樣。我告訴自己我只是為了生活『需要』這些,所以我只敢做一些功能很簡單的——」安娜古爾比了個不明所以的手勢,「你懂的,觀光客會買的東西。嗯,其實我知道高難度的玻容瓶跟玻空球要怎麼做,但回憶會阻止我,讓我的手發抖,我不知道到最後我是遺忘了這些技藝,還是打從心底否決了它們。所以⋯⋯」
「妳要跟我說,妳沒辦法給我那些瓶子了是嗎?」驅魔師帶著笑意淡淡接話,語氣中沒有半點譴責。
安娜古爾抿著唇,視線短暫地閃避後,又重新與他對上。重新注視的眼神並不是一種虧欠的歉意,而是一道游移不定的執念。
她打開她的小背袋,拿出一顆精緻的紅棕色皮革球。皮革球呈橢圓狀,上頭的縫線細膩,皮面油亮,儘管革料已有明顯的磨損,但仍看得出來它被女孩——或者說被曾經持有它的人用心地維護過。
驅魔師看著這個精美的小東西。
安娜古爾將皮革球打開,從內裡的黑絨布凹槽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錐狀的窄口瓶。那瓶子灰褐半透明,外部充滿不規則的裂紋。隨著女孩轉動著瓶子,瓶身反射出一弧微亮的杏黃色光澤。
「嗯。」她將瓶子遞給驅魔師,眼神堅定而坦然。
「這什麼?」
「歧途囚。」她說。
「做什麼的?」
「它就是你說的裝聖女眼淚的瓶子。小心拿,要非常小心。」
驅魔師接過瓶子,於月光下細看。瓶口用黑色的蠟封住,上頭綁著一條真皮繫繩。他將繫繩繞在食指上,端詳瓶身表層那一道一道的深暗裂紋。
「這個裂紋是製作時原本就有——」他話未說完,就在翻轉瓶身的一瞬間,一股非比尋常的力量觸碰了他的魂魄,令他的虹膜隱現出一道稍縱即逝的深藍波動。驅魔師愣了一下,旋即恢復鎮定。
「這裡頭的東西是什麼時候捉的?」
「在母親走之前。」安娜古爾回答。「為了救葛縵羅莎。」
「這不是該留在身邊的東西,」驅魔師搖搖頭,然後抬眼看她。「妳母親有跟妳說裡面的東西是什麼嗎?」
「等等,你知道裡面的東西是嗎?」安娜古爾作勢伸手要搶瓶子,卻被驅魔師靈巧地避開。
「你看到了是嗎?」女孩再問一次,但她馬上就一臉「喔對你當然看得到」的表情。
「沒有,」她終於回答,「她沒有明說。簡單來說,她說這裡面的東西我無法理解,是什麼惡魔之類的鬼東西,而且這個秘密我們沒辦法永遠守著,所以⋯⋯她說如果我找到了一個有能力收爛攤子的——驅魔人,就交給他。」
驅魔師輕哼一聲,「所以這所謂『有能力收爛攤子的』,是我嗎?」
「我有一種感覺,就像緣分,好像你就是我媽說的那個人。而且你也說你需要這東西。種種巧合堆在一起,」她認真地望著他,「讓我相信你是可以被託付這東西的人。」
「妳認識我才一個星期。」
「所以裡面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安娜古爾試圖拉回她原本的疑問。
驅魔師凝視著她,好幾秒才開口。他對女孩輕易交付的行為邏輯難以理解。「嗯⋯⋯很難解釋,就是我那一行需要打交道的——怪物,這麼說吧。」
「所以我媽也算得上是名——驅魔人?」
「驅魔師。」驅魔師終於糾正她。
「好的,驅魔師先生。總之,我想表達的是,我很抱歉我失約了,我沒辦法製作新的給你,更別說三個。我只能給你這個用過的,還有裡頭的⋯⋯怪物。很荒謬,也很抱歉,但我希望這個交易你可以接受,錢我就不跟你收了。」
驅魔師輕輕收起瓶子,闔上皮革球。
「我接受。」
安娜古爾知道他們之間其實並沒有太多共同語言可以延續這段對話。她不想就這樣道別,卻也不知道要跟這位已不再陌生的驅魔師先生說什麼。她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焦慮與害怕,指尖深深地陷進掌心。
「我⋯⋯可以問你要那個瓶子做什麼嗎?」
「我要用這個瓶子去追捕一個凶惡的靈,正確來說,是一個惡魔,用我們的術語而言。」
「它做了什麼?」
「一些罪不可赦的事。」驅魔師不願多作詳答,「但我不知道我哪來的運氣,我要追捕的惡魔,就在這裡。」他晃了晃手中的皮革球。
女孩瞪大雙眼,一時之間無法置信。
「女孩,妳母親是個非常強大的攫靈師。而我相信,她並不想讓她的強大成為妳的重擔。我只能說,謝謝妳把瓶子交給我,我會替妳母親完成她未做到的事。」
「你要做什麼?」
「打破瓶子,殺死裡頭的東西。」
「什麼時候?」
「近期之內吧。放心,我不會在這裡動手。妳只需要告訴我,這瓶子有什麼需要注意的事嗎?」
「歧途囚的內部無堅不摧,被抓進去的東西不可能自己逃出來。但那些裂紋讓瓶子的外殼很脆弱,所以要格外小心,打破了,就沒有人能捉回去了。」她的神情漸漸從震驚轉為憂懼。「你確——這裡面的東西,把我母親⋯⋯」
「我是驅魔師。這是我的專業。」
女孩沒再說話,只是把牙根咬緊,沉默持續了一陣子。
「我該走了。」驅魔師將皮革球收進外套的內袋,轉身與她道別。「保重。」
在他邁開步伐,走出三步之後——
「等等!」
女孩喊住他。
驅魔師回過頭來。他半邊被琥珀色鏡片遮住的眼神,彷彿又回到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安娜古爾不想忘記他。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驅魔師似笑非笑地停頓片刻,最後開口,「貝斯拉。貝斯拉.伊許納康。」
安娜古爾好像在哪聽過這個名字,「你是——」
「給妳一個忠告。不要記得這個名字。」
「為什麼?」
「不要跟任何人提到妳認識我,也不要說伊許納康出現在這裡過。」
「我能問為什麼嗎?」
「妳有很多問題,女孩。對妳來說,我不是個妳該擁有的朋友。」
女孩眉頭微蹙。
「妳很像我。」
女孩不解。
「我也曾失去過一個我很愛、也很愛我的人,我也曾質疑過那份愛,質疑過我原本堅信不疑的東西。因為無法承受那樣的失去,所有驅魔師的事物都讓我感到悲傷與噁心,痛苦的回憶把我淹沒,我變得很扭曲、變得很迷惘,所以我很能理解妳的感受,非常,真的。」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我不希望妳變得跟我一樣,再也不相信愛,覺得別離是一種充滿罪惡感與謊言的東西。我退隱了,現在只有一些偏執的目的驅使著我以驅魔師的身份活著,然而有些人並不希望我繼續現在正在做的事。所以,別記得我,否則會招來災難與痛苦。」
「我叫安娜古爾!」女孩神情堅定,好像大聲說出自己的名字便能不再畏懼。
驅魔師笑了,朝她點點頭。「很高興認識妳,安娜古爾。」他再次壓了壓帽簷,「抱歉我不能在此地久留。如果我們還有緣分,我再跟妳分享我的故事。保重。」
驅魔師貝斯拉.伊許納康頭也不回地離去,沿著斜陡的山道,一階一階地走遠,最終消失在步道的地平線下。
安娜古爾深吸一口氣,抬頭望向瘋境那輪永無止盡的環蝕之月。青銀色的懾人光芒懸掛天際,山上的空氣與徐風是那樣的格外清新空然,宛如大哭完一場,眼淚被風乾的那種冰涼與釋然。
她注視著驅魔師消失的方向,眼角泛起溫熱。這一週發生的所有記憶如倒帶般閃回——山犬厄留的來訪、與大石先生的驚險搏鬥、鳥居後那滿載神性的幽靈公主與她無限可能的願望,還有驅魔師伊許那康說過的每一句話——在此刻變得無比清晰。
她也終於明白,母親為什麼選擇在紫羅蘭墓園的鳥居前退場。
母親最後的笑容在腦海中浮現。安娜古爾鼻翼微顫、酸感湧上,她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發自內心地感到釋懷與滿足。
淚水潸然落下。
她告訴自己,有一天,她要離開這個只有月亮的地方,走出瘋境,去碰碰所謂的緣分;或者,帶著母親的願望、那份深藏的愛,去尋找自己的勇敢。
因為,一切都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