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午醒來的時候想了一下,在阿旭的家,房間暗,只有窗簾邊緣細細的光。
垃圾沒清,雜物倒了一地,不想幫他收拾,反正我也不是愛整潔守秩序的好女孩,那都過去了。在床上啃了幾片軟掉的蔥花餅乾,早午餐解決了。拿起手機,訊號有一格,新訊息沒一封。我揉鼻子,決定下床洗棉被。
那是一件粉紅色的被子,法蘭絨,沒有被套,一體成形。
決定洗棉被,不是餅乾屑跟啤酒弄髒的問題,是氣味的問題。
之前幾晚,夜深人靜,阿旭的氣味,讓我可以想像他摟著我的腰一起睡。但是,隱約也聞到另一個人的氣味,她的臭味,再也受不了。
我只穿內褲,頭髮遮掩上半身,踏著毛茸茸的拖鞋,一肩扛起棉被,在阿旭的公寓裡尋找洗衣機。我的記憶力變糟了,常常忘記,真不知道該沮喪還是感恩。阿旭的公寓很暗,走道上的燈壞了,窗戶封住,我走錯了兩個房間,終於在客房的浴室裡,找到馬桶、小冰箱、烘衣機,也找到洗衣機。
把棉被塞進去,洗衣機滿大台的,但仍有一大截露在洗衣機外,我用力壓,還是凸出來,蓋不起來,只搞得棉被弄得更髒,更需要洗。但要怎麼洗,我想了想,腦袋想不出什麼辦法,於是披著棉被,走進乾溼分離的淋浴區,我轉了水龍頭。
等了十秒鐘,像是等了十年,水來了。
看見水從蓮蓬頭灑出來的瞬間心壞感激,雖然不是熱水,但至少不是黃濁的水或更噁的什麼,夠幸運了。我扛著棉被,棉被逐漸沉重,轉身,翻個面,水灑落在棉被、我頭上、身體。
棉被越來越重,重到我像是揹著一個成人。
覺得洗得差不多以後,我懷抱著濕棉被,用力壓縮,擠出水來,接著舉起棉被,披晾在門框上,水不停往下滴,水窪裡染了血色,是剛剛舉起棉被動作太大,我腰部的傷口撕裂開。側腹不太痛,但見得到血水湧出,從大塊結痂的裂縫中流下,黑色的血。
濕棉被滑下來,摔成一坨,該死,不弄了。我坐在馬桶上,抽一根菸。
廁所地板上積了沙土,小冰箱沒電,我卻在啤酒後面翻出半包菸,手捲的菸,還有打火機。點上一根,坐馬桶,真奢侈啊。我想起以前,阿旭教我抽菸,在系館後面的石板小徑抽,有人來了就踩熄,一邊搧風一邊覺得好可惜啊。一包菸一百二十塊,如今呢,一百萬也買不到吧。
學校裡只有我知道他會抽菸,世界上只有他知道我會抽菸。
洗手時,水沒來,這雙粗手簡直不認識了,抬頭看鏡子,過去化為泡影,只剩下難堪的現實。鏡裡的人,頭髮如麻繩,臉皮如帆布,還爬滿青筋與血管,再多的粉底再多的遮瑕膏都沒用,眼眶是黑的,眼白也是黑的。靠,自己嚇到自己,真是可笑,這個人,真的還是我?
水龍頭終於有水。
我對自己露出笑容,結果下嘴唇垮了,牙齦露出,趕緊閉嘴。
我又點一根,吐出白霧,用菸的火按在傷口,滋滋作響,不會痛,只會讓我想起以前看阿旭打籃球一起去吃鐵板燒,那聲音,讓我有點餓。
我摸了地上的那團棉被,還濕得很,用力踏了踏,發洩,一不小心滑倒,我骨頭快散了,但沒有人會可憐我,我跪著,抱著棉被,咬牙擰出水,那動作就像是我懷抱裡有個會滴水的人。
如果我抱著人,如果這是一幅畫,會像是怪物襲擊人,或像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在懺悔?
我站起,舉起棉被,走向烘乾機,別想了,烘乾機也不能用。我走出浴室,走到陰暗的客廳,把棉被披在兩張原木餐椅上,好險沒倒,但何時才能乾,先發黴吧。我望向沙發旁的落地窗,這裡原本應該照進一大片陽光,如今被鐵皮封住。前一段時期,政府宣傳而大家也照做,將家裡的窗戶封住,用木條,用桿子,用鐵皮,用釘的用焊死的也要封,真沒辦法也要用冰箱、櫃子擋住窗口、門口。
到頭來又有什麼用呢?
我拿起高爾夫球桿,敲向鐵皮的一角,直到有個縫射進光線,我抓住,用力掀開,讓陽光照進,一時之間我感到眩目,手遮不住,上半身燒灼,傷疤如受電擊使我瘋狂大叫,癱軟在地。但我聽見外頭的聲音,說話的聲音。我要披著濕棉被再來一次,我不怕,我是小紅帽,我很堅強,忍受痛楚,忍受熱度,一點一點,逐漸能控制直到恢復鎮定。
我探出頭,向光明的洞外望去,路上停了幾輛車,停在路中央,人行道有兩個殭屍撐著傘在聊天,襯衫很乾淨,草地上有人戴帽子打羽球,他們有算分,路人牽著狗,人跟狗都一跛一跛,而馬路對面的大樓有個殭屍正在窗台澆花,雖然他的水滴到樓下曬的書,還有鋼琴聲傳來,雖然有點僵硬,但這是個好社區,我覺得,可能比以前還好。
雖然以前沒來過,我第一次來阿旭他家,就是聽說要封城我火速衝來找阿旭。原本要和他逃,但是這裡竟然有她,她咬了我,臭婊子,我打爆她的頭,打爆阿旭,我不想,但我受不了,那個時候,現在或許好一點。但總之就這樣,這裡成了我的新家,我想至少會住半年吧,我沒有什麼要求,只希望這兩具王八蛋要找機會丟出去,可能要問一下怎麼處理,然後,我佔有了阿旭所有的東西,已經找出一疊筆記本,家庭相簿,大頭照,還希望可以翻出日記本什麼的,我很樂意讀,非常樂意,在這個世界上,我可能是最興奮的讀者。
文/圖:張原通
大家好,我是阿通,這是第七十九篇故事,殭屍的故事,一開始比較平淡,謝謝你的耐心,如果在那個世界我應該就能把我桌子上的書讀完了吧(書櫃的讀完恐怕還是很難),感謝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