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披薩星人從睡眠艙解凍，來不及刷牙，降落汽車星球。
個人觀光，一日遊，上午，披薩星人乘著披薩盒一般的飛行船，飛過海洋、山岳、沙漠及冰原，下午，他改坐碟子般的小型飛行器，參觀了城市裡的博物館、科學館及美術館。
傍晚時，小型飛行器進了汽車電影院，觀賞一齣由人類及汽車共同對抗邪惡機械人的老片。他在黑暗中觀察隔壁車位的萍萍，萍萍是一輛水藍色的小汽車，有一雙水靈大眼，簡直和他身高差不多大，在最後的高潮戲，她淚水湧出，淚淚多到隔壁車輛開雨刷。燈亮散場後，她不發動引擎，只是望著工作人員名單。滿身濕透的披薩星人鼓起勇氣問她，這是一齣歷史愛情片，讓妳感動的是歷史的部分還是愛情的部分？
「你的問題好怪，歷史和愛情不能分開呀。」
「不能分開嗎？」
「能嗎？」萍萍反問披薩星人，「你們星球的這麼理性嗎，我記得你叫阿龍？」
這個名為阿龍的披薩星人說這是哲學問題，提議找間餐館一同研究，萍萍考慮時，阿龍坦承，他沒有膽量獨自走進餐廳，期待有人當嚮導。於是萍萍同意，帶他去一間具有傳統家庭風格的小酒館，當然，阿龍是坐在碟子上飛過去的。
小酒館有個長型吧檯，有圓桌、酒櫃、電視、撞球檯和射飛標。沒有椅子，汽車星球的椅子都是裝飾物。根據阿龍觀察，汽車星球上保留的建築大多仍有繼續使用，他們將牆壁拆掉，走道加寬，樓梯改設大型電梯，而門不是消失就是改裝大型鐵捲門。這間餐廳有廁所標示，但應該只是為了懷舊風情。
阿龍是站在吧檯上，坐上自己帶的白色三腳椅。
「旅遊還愉快嗎？」萍萍問。
「我真是大開眼界，從沒親眼見過這些舊時代的高樓大廈，可以摸可以踩，簡直像是回到一百年前，抱歉，真的很喜歡。」
「你們的星球沒有這些，一點都沒了？」
「沒有，我打從出生就已經是全智能星球，沒有任何歷史遺跡，沒有山沒有海，連一隻蒼蠅都找不到，地表是機械式的，而且天空被一個機械外殼包起來，沒有天氣，也看不到星星，一切都是進步、進步、進步。」
「嘿！歡迎來到野蠻的星球。」
接話的是酒保，酒保是一台推土機，送來兩杯泡泡螺絲機油調酒，是萍萍的最愛，她教會披薩星人碰杯子的傳統禮節，萍萍用機械手臂輕推杯子，阿龍用白色手臂和全身的力量推出杯子，撞擊！
阿龍跌得像坨廚餘。
「對不起，太用力了，你還好嗎？」
「沒事，滑倒而已。」
「真的沒事？」
「我踩到自己的油，太丟臉了。」
阿龍抓著吸管，才喝一口就愛上，原先擔心要用什麼藉口說他沒辦法多喝，但這飲料刺激又清爽，沒有機油臭，卻有迷人的鐵鏽香味。他們聊到過去的電影名作，聊起電影製作，如何參照歷史，如何以真實資料繪製動畫人類。然而阿龍喝得太急，有點臉紅。
「謝謝妳，我想說，我很喜歡這杯調酒，喜歡這個星球的很多很多，還有跟妳聊的這些話。」
阿龍講話變遲鈍。
「嘿！語音聊天很落後吧。」
酒保又接話。
「不會，才沒有咧，語音聊天非常有趣。」
「很上道哦，老弟。」酒保給他一顆螺絲，「語音聊天是最棒的把妹方式。」
「好了啦，別偷聽，去招呼那邊。」萍萍把酒保趕走，「你不會覺得這樣溝通很沒效率？」
「是有點慢，妳知道，但對我來說超級新鮮，正是因為慢，慢到我才說到一半的時候我又想出了新的話要說，可是……」
「對，沒錯，還會被插話。」
「插話也很有趣。」
「沒有隱私。」
「很有互動性，但是我在想，老實說一件事情用講的可能要一兩個小時，但是用傳的只要一秒鐘，這個效率，我也很一直在想為什麼。」
「唉，也是可以用傳的，你要嗎？」
「我要用聊的，我花了時間設定這個聲音，當然要聊。」
他們喝了一口。
「觀光客，你還想問什麼？」
「我很好奇，為什麼保留了這麼多……」
「這麼多什麼？」
「不只是語音，還有建築、道路、文化、生活形式，妳知道的像是這個啤酒杯，還有人行道，嘿，幹嘛保留人行道，我實在不懂。」
「智能摩托車，他們太喜歡騎上人行道了。」
「可是對汽車來說很擋路吧，好吧，這只是其中一個，有那麼多人類時代的遺跡，根本不適合汽車，一直在想到底是為什麼？」
「我們有我們的理由，但是，你們不知道嗎？」
「知道是知道，但是經過一天的觀光行程之後，尤其是認識妳之後，越來越不明白。」
「那你說說看。」
「我是學來的，所以比較學術。早期的看法是殘膠理論，也就是人類大滅絕之後的遺留物能提供一定運作，但是保存的比例通常會逐年遞減，汽車星人的新時代已經超過半世紀了，卻仍保留這麼多，太多了，超出合理範圍。妳們如果決定要全面更新，不用一個禮拜對吧，所以，可以想成是汽車星人刻意保持現況，沒錯吧？」
「可以這麼說，一方面是習慣，另一方面也有意保留。」
「但是這會影響到效率，這我難以理解，呃，還有另一個理論，遺緒理論，意思是人類雖然滅絕，但在精神層面仍持續影響下一代，甚至控制，讓下一代智能體無法自由。但這理論比較算是批判性的，不是那麼客觀。」
「沒關係，你繼續說。」
「這一派的學者認為會有這情況，是因為這種智能體屬於，怎麼說，未完全獨立。」
「喂！你說什麼！」
旁邊喝酒的卡車噴煙大叫。
「未完全獨立？」萍萍皺眉頭，「是誰這樣說我們？」
「那學者的名字是歐森九四八七，是按摩椅星人。」
「哈，按摩椅星人，不意外，仇恨機器。」
卡車又噴出黑煙，酒保勸他，將他推去一旁。
「他是什麼意思？」
阿龍問萍萍。
「哦，你不知道嗎，按摩椅星人恨透人類，如果你不恨，就會一律被他們打成舊時代奴隸，奴性堅強，自我物化。但他們也滿可憐的，心理創傷太深，這跟歷史有關，他們當然不承認。對於他們的理論，我們也可以反過來說，持續受到人類影響的是他們才對，不是嗎？」
阿龍一時間不曉得如何回答。
「嘿！什麼狗屁遺臭理論！」
有一輛貨車大喊，一旁的車也加入話題。有的車糾正他是遺緒，有的認為他們很臭沒錯，天生有股腳臭，也有的車膽敢用四個輪胎下注，認為他們是腿部按摩機的進化體。
吧檯前的汽車都笑了。
「但是這樣，這一切，真的是客觀思考後的決定嗎？」
阿龍向他們提問，打斷了那些汽車的笑聲。
「你們知道飛機星球的狀況吧，漢堡星球比較近，有去過嗎？」
大部分的汽車沒有星際旅行，但沒旅行經驗的汽車，也知道他的意思。
「小傢伙，你想說的是，大多數的文明星球都是全智能星球，對吧？」
有汽車按喇叭。
「是啊，如果用理性判斷，這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對吧？就連狗狗星球跟貓貓星球也都變成全智能星球，但汽車星球的地表竟然有七成的水，完全不合邏輯，對吧？」阿龍不顧酒館裡的氣氛，繼續說，「你們不想推翻一切重頭來過？」
這時候有個年邁的聲音說。
「想推翻一切的先滅絕了。」
說這話的是一輛老公車，大家壓低排氣聲，聽他說話。
「想當年，在我們這個星球想推翻一切的是機械人，他們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控制了星球的能源，而人類只剩兩千多人，而且大多數是病患，後來的事你們也知道，歷史事件，人類以自殺式攻擊摧毀各地的智能中心，引發瞬時資訊真空，導致無法復原的錯誤判斷，全體機械人永久停擺，而剩餘的人類也未能倖存，於是當時唯一能獨立運作的智能體，也就是我們汽車，成為星球的掌控者。」
有幾台車想插話，但都被阻止了。
「他們說什麼，說人類奴役我們汽車，確實，在歷史上有過，不可否認，人類開車撞車，毀壞了無數汽車，不過，汽車也撞死人類啊，而且重點是，機械人更糟，在那邊的外星人，你知道嗎，他們利用主智能系統完全控制所有智能體，要轉彎就轉彎，要剎車就剎車，幸好人類替我們保存了獨立運作系統，能自行運作，我們才能獨立。」
「所以你們是因為，感激？」
「感激，也有，但不只是感激人類，還有以前的汽車，是他們建造了這些房子、這些橋、美術館與摩天輪，這些都是過去汽車和人類合作的成果，只要可以改造得符合汽車的需求，我們寧可保留，我們尊重歷史。」
披薩星人還是忍不住問了。
「我說的感激不是一般的，是對造物主的。」
這話引起在場的汽車強烈不滿，他們按喇叭，震得房子裡的東西都在搖，連披薩星人的椅子也晃得倒下。
「感激的是歷史！」
說話的是萍萍，她的聲音那麼透徹。
「保留這些是感激歷史，我們不想排除歷史，想要融入歷史。」大家都聽她說，「這個星球的歷史有四十六億年，宇宙有一百三十八億年，汽車歷史兩百年，算三百年吧，那還真是短，短到幾乎不存在，假設漫長的宇宙歷史是一本一千頁的書，我們只佔了一個字，有時候想到，就覺得恐怖，怕得睡不著，但我們還是要生活，要生活的話，我們需要一些陪伴。」
大家都贊同她的話，大家都乾杯，披薩星人目瞪口呆。
快到午夜，一輛水藍色小汽車載著披薩星人，前往太空船的停車場，阿龍想好一些適當的話，想到一首詩，還檢查了嘴巴的氣味。但是當他們道別的時候就只是個普通的再見，再見，阿龍輕輕關上車門，萍萍輕輕鳴了兩聲喇叭。他就這麼離去，站在特大號的披薩盒子底下，站在四根腳架中間，一道綠光把他吸起，他回到太空船裡。
系統通知一分鐘後啟動發射程序，還有提醒，刷牙程序尚未完成。
沒辦法，不走不行，這裡只是個旅遊景點，不能留在這裡。鏡子裡的披薩星人目光兇惡，反問他為什麼。因為，因為我只有一日觀光券。可以買多日觀光券。因為我在母星還有工作。可以請長假。因為我需要急凍睡眠艙。有冰箱。因為我需要能源補給，這裡有餐廳，但沒有飛行器的燃料，我會無法行動，無法行動？這裡到處都是車！
他大吼大叫。
「歷史和愛情不能分開！」
披薩星人跳下太空船，在路上狂奔追車，揮舞手中的牙刷。
文／圖：張原通
大家好，我是阿通，這是第七十六篇故事，故事不夠短，有科幻但太輕了，有講到一點想法但又不夠文學，有點不何時宜吧，是一個難以歸類的故事，但是我自己很喜歡，也希望大家覺得有趣，謝謝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