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溫已經脫離險境了,但不確定需要休息多久才會清醒。」巴里醫師將臉靠在手腕上說道,她黑眼圈重到甚至能透出毛髮。
「……基地結構整修完成,而黃金家也終於放棄繼續找我們。」潔西卡說完以後靠回椅背上,似乎鬆了一口氣那樣。
「……我們向合作對象發出的訊息都有收到回覆,會議時間已經定下來。」克勞斯把與會者的清單投放到會議室的終端上。
大家各自簡報。拜準備工作完善之賜,新基地的運作沒什麼問題,補給也非常充分。尼爾規劃未來藍圖的時候,都是基於自己不在了以後,組織該如何繼續運作下去作為出發點的。
想到這裡,又是一陣鼻酸。但我該記住的不是他的死亡,而是他對未來的想像。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中斷了我的思緒,只看見克勞斯正厲聲斥責一匹冒失闖進來的郊狼。但白色牧羊犬的臉色很快就變成震驚,馬上回到會議室終端上操作著。
還來不及對情況提問,播放中的新聞畫面就替我解答了。
「喔天啊!」巴里醫師將臉埋進雙掌之中,像是徹底精疲力竭了那樣。
其他人如果不是過於訝異的大張嘴巴,就是過於沉痛的凝視著螢幕,沒有人說話。
「……全蓋亞通緝的恐怖組織『三個火槍手』,基地於上個月被徹底摧毀。而其首腦──代號『阿多斯』──也在黃金家的協助之下成功逮捕。經過黃金家組成的簡易庭審理,對平民目標進行恐怖活動、叛國罪、違反和平、違反人道等等多項罪名判決有罪,以掛拉分處以死刑。」
畫面上是一個超級大的坑洞,把原本壯麗優美的峽谷給硬生生粉碎。另外,是尼爾在法庭上受審的樣子──混血狗半張臉嚴重燒傷,皮肉糾結在一起──但我還是能認出他來。
「刑台已經搭好,今日下午五點整,將會由領導本次行動的黃金伯爵,史密斯……」
看著那噁心的黃金獵犬,和那噁心的笑容,如同被一把鋸齒匕首捅進我腹部中攪動那樣。
我反射性的站起來,桌椅被我撞開發出低沉的碰撞聲。
「蘇洛!」克勞斯大喊,蓋過了新聞播報的聲音。「你在做什麼?」
「我要去。」我的聲音平板到自己差點都認不出來。
「去什麼?那裡有一支軍隊,連巡弋飛彈都打不進去!」白色牧羊犬罕見的動怒了,身上的毛髮全部豎起來。「再說了,你去了又能做什麼?」
「給我一把狙擊步槍,我的準頭還行。」我的手在發抖,但聲音卻沒有。
「然後害你自己馬上被擊斃嗎?」克勞斯按著腦門沮喪的問道。「我們經不起再失去任何人了!」
「小狐狸,講點道理!」潔西卡說道,向我做出無奈的手勢。
「蘇洛……」巴里醫師呻吟道,吻端已經要碰到桌面了。「……拜託別去。」
我用力轉開頭,深知只要和他們對上視線,我的決心就會立刻瓦解。
「我要去。」這是告知,不是徵詢同意。「就算只能看著,我也要去。」
說完,我推開會議室的門大步離去,忽視他們在身後的叫喚。
克勞斯顯然已經先警告過武器庫管理員了,所以對方非常堅定的拒絕我每一個請求。
最後我只能帶上自己的配槍還有烈火,就這樣武力單薄的前往敵陣深處。不過說認真的,巡弋飛彈都打不進去了,低於這種程度的裝備之間根本沒差別。
抵達現場以後,我才理解自己的行為比預估的愚蠢太多太多了。
人山人海──字面上的,人山人海。
我甚至無法靠近到肉眼能夠看清楚刑台的距離,四周的人牆早已擠到不剩任何可以騰挪的空間。這種情況,恐怕連找到狙擊槍有效射程之內的空地都有困難,更別提其他任何行動了。
最終我還是屈服於現實,放任自己在擁擠的人潮中漂流,像某種將死之人喘息的節奏那般。
雖然人這麼多,但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彷彿有個巨大玻璃罩,蓋在所有人的腦袋上,然後將環境抽成真空。
我就要溺死了──溺死於這無邊無際的沉默中。
我……什麼都做不了,就像四周這些群眾一樣。
他們是抱著怎樣的心情過來的呢?他們知道「阿多斯」是誰嗎?這裡有受過三個火槍手幫助的人嗎?如果,這麼多人都願意去拯救尼爾,黃金家的軍隊能阻止我們嗎?為什麼,大家都已經做了這麼多了,這些平民百姓們,都沒有半點覺醒的跡象呢?
或許,我只能繼續陶醉於自我滿足中,無法真正改變任何事情。不論我們拯救了多少人,總是會有更多人需要被拯救。所有以血淚為代價學到的教訓,都只是等待時間夠久以後,由遺忘歷史的人們再次重蹈覆轍。所有的努力終歸徒勞,我們永遠無法原諒彼此……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
一陣新的韻律傳來,附近的人都抬起頭,看向不遠處的巨大螢幕。
我就像被某種力量控制一樣,也做出了相同的動作。
黃金家那群變態的瘋子們,設想得還挺周到啊?居然體貼距離太遠的觀眾會看不清楚,所以提供了即時轉播。
尼爾背對鏡頭跪在地上,麻繩捆成的絞索掛在他脖子上。他燒傷的部分看起來稍微沒新聞報導上的那麼怵目驚心,但仍然很嚴重。能看到的其他部分,似乎沒有明顯外傷。或許黃金家有一些公關考量,又或者他們不希望今天這場表演太快結束。
但這都不重要。
即使尼爾癱倒在地上,顯得疲憊且脆弱不堪,我仍然很清楚,他永遠也不會屈服──永遠。
幾匹黃金獵犬上了刑台,開始宣讀什麼。但我無法放心思在那些杜撰的政令宣傳和惡毒謊言上,只是惡狠狠的瞪著滿臉笑意的史密斯。
好像……他就是一切邪惡的中心,他需要替一切負責那樣。
這樣想讓我稍微舒服了些。
恨果然是最容易的。
「……那麼,讓我們進入正題吧!」史密斯笑盈盈的走到舞台中心,雙掌合十,兩手指頭相互點著。「終於見面了,名聞遐邇的阿多斯!」
尼爾沒有理他,一點動作也沒有。
「別這麼不情願嘛,至少先把程序跑完,我們等等會有很多時間熟識彼此的。」史密斯咧嘴而笑,向一旁做了個手勢。「你有什麼遺言嗎?」
麥可走到尼爾旁邊彎下腰,似乎想要確定他有沒有說話。
尼爾緩緩的挺起身子,注視著眼前的黃金獵犬。史密斯興致昂然的看著,如同巴不得能配上爆米花,然後在更好的位置欣賞那般。
畫面捕捉到尼爾的嘴巴蠕動著,麥可似乎打算傾身向前。
接著,尼爾吐了一大口口水到麥可的臉上。
麥可沒有動彈,或是給出任何其他反應。那團口水,就這樣順著毛髮紋路,從黃金獵犬的側臉緩緩流下,然後於匯聚在下巴,最後再滴到地上,發出清晰可聞的啪嗒聲。我甚至能看出來,那團口水在麥可臉上的毛髮留下了道濕濕的軌跡。
四周的沉默氛圍不知怎麼的,居然有辦法變得更加死寂。
「我想這大概是『沒有』的意思吧?」史密斯大笑出聲,似乎被眼前的演出逗樂了那樣。「麥可,幫個忙,動手吧!」他走到旁邊,將一張放滿了各種閃著寒光刀具的小桌子拖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麥可抬起腿來,將尼爾踢下刑台。
清脆的喀擦聲響,像是樹枝折斷了那樣。
尼爾的身體吊在麻繩上,隨著尚未消散的慣性微微來回擺動。四周安靜到我近乎能聽見,麻繩相互摩擦的嘎吱聲響。
「呃……你在幹嘛?」史密斯徹底愣住了,我第一次看到他那麼錯愕的表情。
「剛剛的命令是『動手吧』,所以我就執行了。」麥可倒是和以往同樣冷靜。
「不是啊!我是說……我……」史密斯揮舞著手中末端呈現新月形的小刀,語速極快的說著。「我專程從索林根進口全套工具欸!而且還看了很多教學影片!更別提天殺的場地費!然後你……你……」
「伯爵大人有其他指示嗎?」麥可歪著頭,向看起來暫時無法組成完整句子的史密斯問道。
「隨便啦,你開心就好!」他將工具丟回桌上,發出一陣匡噹聲。「特地營造的氣氛都被你給毀掉了。」史密斯轉身胡亂揮了幾下手,便從後方的階梯離開了。
麥可招手喚來了幾匹黃金獵犬,他們將尼爾拉起來,從絞索上解下。
即使經過了這一連串近乎鬧劇的情節,周遭的人們還是如此沉默。
或許,是因為過於害怕所以不敢出聲;又或許,他們正以自己的方式致意。
我不知道答案,但我願意這樣相信。
原本以為,事情就這樣告一個段落了。但是當他們將尼爾的屍體帶走,而轉播畫面上史密斯耍脾氣似的揮手驅趕擋在他前方的人群時,胸口中的怒火終於將一直保護自己神智的麻木感給燃燒殆盡。
為什麼他可以總是揮揮手,就將自己造成的一團混亂丟在身後讓別人收拾?為什麼他可以總是為所欲為,毫無顧忌?為什麼,就憑他身處高位,沒人能碰他嗎?
一個非常強烈又鮮明的想法成形,簡約到如同真理一般明確,不需要任何多餘的辯證或口舌來賦予其裝飾用的正當性。
正義應當被伸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