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聯絡上撤退小組嗎?」我嘆口氣,將顯然壞掉了的終端收回手臂綁帶上。
「我的終端恐怕還壓在剛剛那個廢墟的某處。」愛德溫搖搖頭說道。
他才說完,一陣劇烈的搖晃差點將我們都震倒。我似乎還聽見了沉悶的爆炸聲,但不是很確定。
「看來現在沒了。」他聳聳肩說道,可能試著讓氣氛輕鬆一點。
我的確是被他逗笑了,不過很快想到,同時有多少生命就這麼隨之消逝。
還有……另一個小組也是。尼爾他們,全都不在了……
雖然先前就知道了,但確定成為定局以後,感覺還是完全不同。
這也表示,組織損失了全部的外勤組員──只剩下我和愛德溫。
突然似乎有某種無以言喻的龐大重量壓了上來──或許是對於失去夥伴的沉痛悲傷、或許是理解輪到自己扛起責任了的使命感,又或許──而我也這麼相信──那其實是最終離去前,在我肩頭上拍了拍的手。
種子會萌發。
內勤的支援系統都還完好,也有許多資深成員仍然活躍,這或許表示未來並沒有那麼晦暗。
話是這麼說,但黃金家獨占合約到底是什麼意思?先前胡安也有提過,這樣會讓所有人都完蛋,甚至聖地牙哥也暗示後續……
「蘇洛!」愛德溫焦急的喊聲將我自思緒中拉出,不過我尚未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了,斑點狗就將我撲倒在地。
一聲悶響和撞擊過後,我試著爬起來。
「愛德溫!」我無法控制的喊道,將自通道上方砸下來的粗大金屬管搬開。
斑點狗沒有動作,讓我一時慌了手腳腦袋空白,只能先把他的頭套給摘下來。我很快就注意到有血從他後腦杓滲出來,連忙翻了塊乾淨的紗布出來壓上去。
「噢!」愛德溫抽動了幾下,發出吃痛的吠聲。
「你嚇死我了!」我生氣的吼道,沒有心情去介意自己的叫聲有多難聽。
「是、是,我很抱歉。不過這摸起來是皮肉傷,沒什麼好擔心的。」愛德溫按著後腦站起來,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給我看。「你還是沒有習慣注意自己的盲區,這很危險。」
「『盲』區本來就注意不到!」我固執的反駁,但好像第一次想到某個很明顯的問題。「看得到才不正常吧?」
結果斑點狗只是用一個不置可否的表情回應,讓我很想揍人,要不是擔心進一步腦損傷可能會害他真的變白癡。
「我希望聖地牙哥他們能夠阻止要塞爆炸或之類的,但實際一點也很重要。」愛德溫指向不遠處的小艇說道。「我們還是早點離開比較好。」
搭上撤離工具之後,順著水道一路前進,沒有遇上任何麻煩便抵達會合地點。
「這是所有人了嗎?」一匹拉布拉多犬面色沉重的問道,我認出這位是當初協助我和愛德溫從監禁設施撤離的合作對象。
「對。」我甩開悲傷,決定將那感受留到情況允許自己哀悼時再拿出來。
「好吧,先上來。」他嘆了口氣,轉身到一半突然頓住。「波爾多斯?」
我順著他的視線回頭,剛好看見愛德溫癱倒在地上的瞬間。
不……
「該死,過來幫忙!」拉布拉多犬喊了幾個人,我們七手八腳的把愛德溫給搬上運輸機。但因為缺乏專業設備或人員,只能做初步簡單處置和檢查。
「這應該是硬腦膜外血腫。」其中一匹看不出品種的狗聽完了我的描述以後說道。他檢查過愛德溫的眼睛,然後將頭墊高。「他的瞳孔正常,暫時沒有立即性的危險。但必要的話,我做過幾次野戰條件的顱骨鑽孔。」他將幾個比起醫療器材,看起來更像酷刑工具的東西放在一旁。「目前我們就先盡量保持他的穩定。」
接下來坐立難安的等待,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十分鐘。
「喔天啊!」巴里醫師摀住嘴巴哭喊道,尖細的音調像是強壓著哽咽不要叫出來那樣。
「硬腦膜外血腫,瞳孔一分鐘前放大,心律和呼吸……」剛剛那匹幫忙穩定愛德溫的家犬向巴里醫師解釋著情況,兩人快步跟著輪床離去,準備手術。
憂心忡忡的看著他們消失在隔離滑門後方,無能為力的沮喪感咬噬著我身上每個抓不到的地方。
「很抱歉這個時候打擾……」一匹看起來很年輕的溝鼠遞了張平板終端過來。「克勞斯先生的聯絡。」
我接下平板,不太確定為什麼要找我。
「蘇洛,看到你總是很高興。」白色牧羊犬有些焦急的說道,和平常總是從容不迫的樣子差異很大。「基地遭到攻擊了,你能多快回來?」
我的腦袋空白了一剎那,接著馬上往通向地下站點的移動艙走去。
「大概半小時以內?我不確定這裡配備的是哪種載具。」我進入移動艙以後回覆道。
「我送了最快的型號過去了,大概還要五分鐘。」克勞斯說道,他的畫面劇烈晃動了幾下。
「你們沒事吧?」我只能猜測,三個火槍手遭到的背叛非常徹底,基地的位置才會曝光。
「暫時還撐得住。」克勞斯扶住身旁的桌子穩住自己。
「可是……只剩下我一個了……」我怕克勞斯還沒收到噩耗,不知道外勤組員基本上已經全數犧牲。「就算回去,能提供的幫助也非常有限……」我深深吸了口氣,穩住自己的情緒。「但我會盡我所能的戰鬥。」
「戰鬥?我們要廢棄基地了,分清楚優先順序啊!」克勞斯沒好氣的說道。「我們需要你的權限!」
那個瞬間,又是一個事實如閃電般擊中我──我現在是指揮鏈中的最高層級了。
「抱歉,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我用力拍了下腦門,替自己腦袋發熱的行為感到羞恥。
「你最好早點習慣。」克勞斯神情嚴肅的說道。「波爾多斯恢復以前,你就是管事的了。」
通話結束,將平板交還給我甚至沒有注意到一起跟進移動艙來的年輕溝鼠。
我盯著數字不斷改變的深度顯示,心思隨著雜亂的想法飄遠。每穿過一個樓層,都會有細小的匡噹聲傳進我耳裡,如同校準著我的心跳那般。當移動艙開始減速時,一股拉力讓我的胃似乎沉往了更深處。
我……是管事的了。
「……攻擊暫時停止了,黃金家的裝甲部隊和人員目前都沒有動作。」克勞斯在會議室替我簡報現在情況。
「讓他們來。」潔西卡重重哼了一聲。「我還怕那幾百萬噸的炸藥永遠派不上用場了呢。」
「他們恐怕知道陷阱的位置。」克勞斯指了指畫面上代表對方單位的紅點。「出賣我們的人顯然足夠了解基地。」
「保羅的層級不知道隧道。」我完成虹膜和指紋的認證,繼續操作著核心終端。「希望沒有保密等級更高的人洩漏這個情報。」
「他們可以試試看,我準備了很多驚喜給不請自來的掃興鬼們。」潔西卡雙手抱胸說道,她的心情顯然非常不好──我們都是。
「我應該設定多久?」我出聲詢問,準備啟動自毀倒數。
「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完成撤離,所以三十分鐘應該夠了。」克勞斯說道,將手搭上我的肩膀。「除非你想要多花點時間……獨處一下。」
「不,我收拾一下就離開。」我試著以堅定的語氣說道,拍了拍克勞斯搭在我肩上的手表示感激。「以後會有時間弔唁的。」
終端上顯示的數字開始減少,給定了一個明確的期限。
「你們需要聽聽這個……」一匹在旁邊站台負責處理通訊的年輕溝鼠說道。他把自己的耳機摘下來,將幾條線路插進牆上的圓孔中。「剛剛收到線民的錄音。」
「……基地有動作,所以我比對了座標……用衛星……飛彈豎井……喔天啊,是巨型鑽地彈!」
聲音失真嚴重,又非常斷斷續續,但配上剛剛調出來的衛星畫面,我想自己成功拼湊出對方的意思──有一顆碉堡殺手正朝我們飛過來。
「老天啊……」克勞斯呢喃般的說道,張大雙眼盯著螢幕上顯示的巨大飛彈。
我對鑽地彈稱不上有多了解,但我知道,這東西設計成專門用來打擊地下深處的目標──也就是我們。
一股涼意自尾巴末梢蔓延,爬上我的後頸。
「……型號呢?給我預計抵達時間!」潔西卡的喊聲將我拉回現實,她在桌台終端上瘋狂輸入什麼計算著。「振作一點,不過是顆會飛的炸彈而已,哪天我們頭上沒有懸著隨時會爆炸的東西了?」
「估計二十分鐘!」和我一樣,顯然剛剛才回過神來的年輕溝鼠喊道,接著藉由影像分析的幫助報出鑽地彈的型號。「從大氣層外返回的時間可能會有一點誤差。」
「蘇洛,先去收拾,按照原定計畫和時間在電梯井碰頭。」潔西卡將頭抬起來對我說道。「這能行,綽綽有餘……只要在正確的時間引爆埋在基地的所有炸藥,就能氣化鑽地彈,或至少讓它提早引爆。」年長的溝鼠拿起自己的終端,同步著資料。
「妳能辦到嗎?」克勞斯問道,向年輕的溝鼠揮揮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可以,這沒有很困難。」潔西卡說道。「我採用最保守的策略,會有點顛簸,但隧道系統絕對不會受損。」
「那就做吧。」克勞斯說道,看了我一眼。「去吧,蘇洛,我們等等見。」
沒有浪費任何時間的,我奔出中央大樓,衝向宿舍區域。
剛剛從地底下直接上來的,所以我並沒有注意到基地的情況──原先青翠的草原上遍布焦黑的彈坑,有一些建築被擊中起火燃燒,偶有會有水泥碎塊散落在地。
還好宿舍結構基本上沒受損,只是由於斷電的緣故,得爬了一小段樓梯才能抵達我的樓層。而所有房門都因為電磁鎖失效的關係而開啟,偶爾隨著氣流微微來回擺動,發出細小的嘎嘎聲。
其實也沒什麼一定得帶走的,大多是書籍或治療課程的作品,像我至今仍不確定自己當初想要表達什麼的畫作,和一只我不論多努力都還是歪七扭八的陶杯。最後拿了愛德溫送的口琴,還有……尼爾給的那袋橡子。
時間仍然很充裕,我決定進入愛德溫的房間看看。
我現在已經知道他總是維持最低限度個人物品的原因了,但或許昨天早已被過度飽和的情緒淹沒,沒有多想這件事情。所以當我獨自站在空空蕩蕩的房內時,有股難以捉摸確又感同身受的悲傷,從我內心深處湧出。
最後我拿了口琴。相信等愛德溫恢復過來以後,他總有一天會再度有吹奏的心情。還有那個差點被我遺忘的黑色盒子,或許等事情都告一個段落之後再看看,斑點狗替我準備了什麼有趣的驚喜。
原本有考慮是不是該去尼爾或阿拉密斯的房間也拿點什麼,說不定愛德溫會希望能夠留下某些他朋友們的紀念物──但從窗戶望出去時,我看見尼爾的苗圃被一個大大的坑洞取代,只剩下燒得焦黑的土壤──這讓我改變了主意。
並非絕望,恰恰相反──因為種子會萌發。
劇烈的晃動傳來,震落一些塵土,燈光也稍微閃爍了幾下。
沒有人說話,但或許我們都在想同一件事情。
我不由自主的去抓放在胸前口袋的橡子,仔細傾聽著那微弱的喀喀碰撞聲。
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那枚偽造的胸針,在這一連串的顛簸和意外磨難之後,仍然掛在那裡。
我有股大笑的衝動,但不想吵到列車上其他顯然需要休息的夥伴們。所以我用指腹仔細感受,家徽最外圍那火焰形狀的輪廓,同時試著在炙熱淚水無法控制的滑落時,不要哭出聲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