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的電腦有許多聲音檔案,數量多得需要一個外接硬碟來保存,但這些都不屬於她。男友梵對於整理近乎執著,每個文件夾路徑都極其仔細,安使用時總覺得像在拆俄羅斯娃娃。
她連續聽了一星期音檔,跟著梵生前的脈絡去了不同場域,卻找不到任何一個有他聲音的檔案。她記得梵錄音後會溫吞地說出時間、地點和內容,如今這些都成了硬碟裡的索引文字。梵走在寒露那天,頭髮如窗外秋葉般落盡在床鋪四周。
當死亡來臨,他倆依舊在討論秋風奏起的音色,並分析它拍打在鋁窗和木窗的差別。這樣的討論每天重複,像樂譜上的反覆記號,多得讓人忽視休止符的存在。
但日子需要工整地前進才會奏成樂曲,不然只是堆砌的音符。
安只是靜靜鬆開他手,起身清掃掉落的烏髮。
她能做的都是些自欺的小事——摘掉眼鏡,用模糊的視線接受這個事實。以往會有人說這很幼稚,現在規範消失了,她清楚觸碰到鼻樑兩側凹陷的結構。
梵的物品不多,她用一個下午便全部撿拾整理好。只留了外接硬碟、錄音機、一件上衣和手寫信件,其餘歸還他家人。但這些無法治療她日益嚴重的失眠,為此,梵摘下了自己的聲帶並保存在冰箱中。當安的悲傷如沙漏般掉落,飢餓重新找上她,她就會發現這件獎勵。
聲帶的有效期是一季,安需要在溫度上升前為它找到新宿主。
城市垃圾包圍棲地,高昂處理費讓人轉向易物。為了精準替換物品或人體部件,門外跳蚤市場逐漸流行,大家只需要將物品放置門外,就能吸引感興趣的買家前來商談,有時候彼此聊得開心也會直接贈予對方。
這股風潮讓人產生回到過去的感受,滅絕的人情味重新流轉在鄰里之間,也因此為觀光騰出宣傳空間。比起別緻攤位,旅客更好奇該城交易的人體部件——沒有血腥和暴力,而是放在透明的瓶器中,以預售的形式尋找宿主。部件並不醜陋和破敗,有飽滿嘴唇、濃密睫毛、圓潤指甲、柔軟皮膚......
奇特的易物形式比安更早誕生,後來演變為網絡徵選,只需要在社群發布文字,就會有申請者寄來資料。
「招募男性聲帶宿主,酬勞面議。
需求:長時間配戴指定聲帶進行對話
申請者請按照以下流程報名......」
招募文字發布半小時後,安收到數十個申請,大部分申請者都有附上簡單的自介影片和履歷。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她果斷快速地劃掉不符合梵年紀和外型的申請者。只是在查閱試鏡帶時,她不禁感到奇怪,比起這件事的酬勞和趣味,大家似乎對原有聲音帶有不自覺的厭惡,沒有一個申請者好奇這是怎樣的聲帶,也不考慮音色是否與自己外型符合。
其中一位用唱歌代替自我介紹的男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般來說,申請者會先進行自我介紹,接著補充參與徵選的緣由,最後轉身三次展示身形和角度,較為特別的會進行無實物演出或才藝展示。
安工作的緣故,必須消化全部影片,為劇組選出適合的宿主。但這是她第一次在公事外進行選擇,她只想找一個與梵相似——毫不掩飾暴露缺點的人。
唱歌的男子選了她最不喜歡的R&B,並在第四節開始落拍、橋段破音、沒有音量平衡、也沒處理錄進去的口水聲......林林總總加起來,這實在不是可以吸引人的演出,但安還是選擇了他。
安選了個下雨的日子見面。
男子叫雲,三十九歲,職業是鋼琴酒吧的琴師。
「琴師嗎?但你的音準和節拍都很差。」安強烈又直接的語氣令雲怔住,咖啡濺在白色上衣上。
「是嗎?」他不滿地答道。
那雙與梵相似的單眼皮蓋在瀏海下,漆黑瞳孔盯著桌上的水漬心思不明。安許久不曾見到這樣徹底的黑,在她印象中,隨著年紀增長,大家都會將原先漆黑的瞳孔及黃皮膚替換成其他顏色。
「也可能是酒吧的琴疏於調整,誤導了你。」説罷,安推開茶室的窗,雨聲像下在金屬的杯碟之中,明明雨絲細如銀針,聲音卻大如鑼鼓。「你聽,這雨聲不似落在水泥地。」雨水濺進兩人咖啡杯,安和雲都不以為意同時飲下。
「我能了解一些你的事嗎?」
「當然。」
「你是從事音樂產業的嗎?」
「不是。」
「那聲帶的主人呢?」
「他是個聲音工程師,已經去世。」
雨天的咖啡廳擠滿了人,大家都潮濕得像個水鬼,卡在那小扇廳門前方。一組穿蕾絲裙的女士在與店員交談後望了過來。
桌上「尖峰時段需要拼桌」的提醒映入眼簾。
「我方便先了解聲帶的聽感嗎?這會改變我的表達,聲音的厚薄也會影響音色......」
「你還是可以決定共鳴腔和音量大小。」安打斷雲的提問並站了起來。「時間無多。」她主動拿起他雨傘,在蕾絲裙女士抵達前先一步走向店門。
他們各撐一把雨傘,沿著青石板的步道走到大街。雨水沖出堆積路邊的落葉,一片片枯葉順著流水滑過兩人腳踝。
「抱歉,我沒想到會淹水。」
「沒關係,能替我撐著嗎?我想捲一下褲腳。」
雲彎腰卷起褲腳,並將浸濕的球鞋繫在背包外側。
「過對街就到了,我借你風機。」
打落的雨水將兩人切割成無數碎片,只要低頭,就會看見破碎太陽從烏雲背後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