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是什麼聲音從窗外傳進來,就在遮雨棚上方,一下接一下,尖銳又高亢。
我把耳朵對準啾鳴的源頭等待。景色被筆直的棍子遮擋,幾個黑影自由地穿梭在外頭,偶爾停留在對向的屋簷之上。黑暗之中,它擁有保護色,而我有洞悉一切的眼睛。彼此始終保持距離,窗裡窗外平分秋色。
唔唔突然翻了個身面向自己,在我鼻子的正前方。陡然放大的臉孔讓我心跳加速,一時忘了動作。隨著她翻身,細碎的聲音從她體內溢出,消化在越漸綿長的呼吸中。
待空間再次靜止,我慢慢回頭觀察黑影,只見屋簷空蕩蕩,只剩下鳴叫持久地作響。
突然,一聲綿長又明亮的「滴——」響起。
該叫醒她了,不然她又會一邊驚聲尖叫,一邊慌慌張張跑走。雖然類似的事情總在發生,但本能依舊恐懼突如其來的高音,每當發生這種情況,一切都會急速暫停,就像我在奔跑的過程遇上一段無法掌握距離的斜坡路。
我們幾乎貼著彼此,鼻子靠在她黏膩又濕潤的表面,輕易就嗅到她身上的味道,不是香味甚至帶點酸,但我聞得習慣,每當我肚子餓想回到籠子的時候,她都會帶著這種氣味回來,特別在肚皮冒汗的日子。
我在朦朧中凝視著四周化開的景物,等待唔唔張開她那比天空更深的眼睛。
食物的味道從我房間傳來,腳步自動導航到門前,但門打不開,它總是壞,只能靠暴力解決。
解決門鎖的聲音太大,唔唔醒了過來。
我倆親了親彼此,這是近日的第一個吻。已經許久沒有親吻她,我倆的時間總是錯開,也可能是出於天性的抗拒,她總帶著別人的氣味回家。好不容易抓住機會,我將她的嘴巴和鼻子胡亂親了一通,又壓上她的後背不讓她起身。在這些時刻我永遠是主導的一方,趁著她不注意,我翻開棉質的地毯,在巧拼上留下痕跡。
小小的親密沒有持續很久,從自己身邊離開的唔唔一下子高大了起來,她的速度像風,一眨眼就抽出幾張紙巾壓在巧拼上,然後不知從哪裡變出酒精,快速又敏捷地處理好我的惡作劇。
紙巾,是一種扁平的東西,她常常在驚聲尖叫後抽出幾張壓在巧拼上。
酒精,味道強烈的液體,與水不同卻相似,與外出常備的香茅水也共通。
桌椅傢俱,生硬的物體,平視的時候不容易掌握距離,脖子不累的時候可以抬頭看看。
遇見唔唔後我就開始掌握各種詞彙,大多都是些她常掛在嘴邊的,雖不常見卻聽起來厲害,能「嘰哩咕嚕」地講個不停。
撿走紙巾後她似想起了什麼,快步往藍色走道奔去,走道太亮,我看不清楚她在幹嘛,但一陣雜糅了自己與香精的氣味越來越近。她提著一籃布料走出,最上方是她送我的冰絲毯子,相當柔軟又舒適,算得上是心頭好。
接著是一輪轉來轉去的操作。她最近總是繞著一些事物轉來轉去,偶爾更會忽而跳起,像跨過幾個石頭般的躍步,看不太懂她在做的事情,但跳起、轉圈是心情好的體現。
她的快樂感染了自己,我也忍不住走過去與她跳圓舞曲。
也是從這一夜開始,生活明顯改變了。
肚子餓的感覺少了,我倆回到很久之前的親密,她用擁抱、親吻來抵銷聒噪為我帶來的煩擾,以蔬菜來統一我倆的喜好,治好了鼻敏感,也得到足夠的伸展空間.....
開心的事情很多,但我最喜歡的還是我倆躺在地板一起睡午覺。
當光線微微傾斜,一道黑影從椅腳漸漸長出,她都會拿來一本書躺在我附近,偶爾看書,偶爾看我。以往節制的愛與親密一下子多了起來,像打破一天只能吃兩餐飯的限制,唔唔以相同的行為呈現出吃不完的喜悅和愛。
我真的為她感到高興。
她重新打開那個盒子是在黑影出現後的一個星期六。
我已經許久沒聽到這根管子的聲音。十分宏亮,高亢,在腦袋乍現出一種未曾見識過的光。
打開盒子後,管子的不同部位被分開擺放在隆起的格子裡頭。由於色弱的原因,我很難區分那邊屬於藍、那邊屬於綠,但我想不論是藍面或綠面,這根管子都是美麗的,特別是當陽光折射在它的身體時。
唔唔拿起那根管子前,總會深深地呼吸幾次,接著組裝部件、攤開紙張,一切都像踩踏在一片雨後潮濕的草地。她的動作緩慢而沉重,肩膀微微下垂。但當她的嘴唇放上管子的孔洞,一切都開始改變。
我們一起呼吸、閉眼、放鬆肢體。
當第一個聲音從管子流出時,我能感覺到空氣中的顫動,那不僅是聲音,更像是唔唔跟我一起往牆壁翻到的瞬間,四周都是看不見卻紮實的安全感。
聲音一如往常的大和亮,會慢慢攀升又陡然跌下,時而單獨分開,時而群集連貫,高高低低,快快慢慢。我喜歡躲起來聽她的演奏,在漆黑的環境中,讓聲音抵達我的夢境。
門鈴聲打斷了她,聲音戛然而止。我緊張地豎起耳朵跑出來。
她的身體明顯畏縮了一下,像是被突然拉回某個她不願面對的世界。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將管子放回盒子,動作輕柔得像撫摸我的毛髮。我知道,門外站著些她難以應對的對象。
她站在門外沒有說話的餘地。以往也發生過這種情況,但已經很久沒出現了,興許是唔唔最近每天都在演奏,存在感太高,讓人忍不住想打開門近距離接觸這美妙的聲音?
我的存在感不高,即便我從唔唔身後走過也沒有人注意我。
我在大門斜後方找了個位置靜靜坐著,聽不太清他們在說些什麼,但我能感受到每個人身上的情緒波動,他們在跺腳,這是憤怒的徵兆。
這些人吱吱渣渣地講了許久,都是些我聽不懂的詞彙。唔唔連連道歉,最後更將盒子重新塞回櫃子下方的縫隙。啊,這樣我躲藏的地方又少一個了!
***
唔唔不再演奏的日子裡,她的氣味變得陌生。
有時她會長時間盯著盒子,手指敲打出急促的聲響,似乎在跟盒子對話。
有時她會望著窗外筆直的棍子整天,直到我用鼻尖蹭她的腳踝,她才將我抱起,用濕潤的臉頰貼著我毛髮。
最讓我擔心的還是她走路的步伐,與曾經生病的自己相似,只要走兩步路便不受控地歪斜。為此,她準備了許多軟墊、枕頭來縮小我養病的空間。現在,我只能不斷改換墊子的位置來幫助她。
我想讓她打開盒子,同時也讓盒子離開我最喜愛的空間。
在掙脫掉唔唔的懷抱後,我對著盒子一頓「咆哮」,用爪子抓出「刷刷刷」的聲音,但它十分堅強,完全沒有留下痕跡。
唔唔的語調一下子就變了。
「說了它很貴你不能碰!你再搞破壞就沒有小白菜吃!」
我聽出重點,小白菜。「小白菜」三個字在我腦中迴響。那是我最愛的味道,最愛的口感。我退後幾步,蹲在沙發底,將自己捲成一團柔軟的毛球。
唔唔不在家我便會睡覺,直到體力慢慢回來,她也就回來。
這天,唔唔的氣味與外來的香水味一同爬進鼻腔,像虛假的草香,那是外人的信號。
兩人打開門時,空氣明顯熱了一下子,隨即便聽見虛假的草香在「嘰哩咕嚕」。
「哇冷氣欸,你下午不在家也開著喔?」
「是唔唔不能熱啦,但電費也真的很貴,唉要快點找到了。」
「兔子好嬌貴喔。」
她們坐下來,杯子落在桌面發出空響,液體傾倒的聲音流過地板,混進耳朵裡。一大段對話,我只聽懂唔唔,她一定又在講自己的事情。
我伏得更低,將下巴抵在地面,耳朵向外張開,專心聽他們那連綿不斷的聲音。
「一定要資本額喔,營業額夠一千萬不行?」
「是可以啦,但也不容易啊,還要找與自己專業相關,還要對方願意幫你辦簽證......」
「裸辭的時候就知道難,沒想過這麼難。但再拖下去妳會不會……」
「會餓死,哈哈哈。」
語氣輕盈,笑聲像我飄在空中的毛髮。她們說了很多重複的詞彙,有些我聽過:工作、面試、作品集。有些陌生,但聽起來很硬,像管子的外殼:簽證、存款。
「欸你不是說下個月有演出,幾號啊,我記一下。」
「不用了啦,一群人的演出又不是 solo。」
「沒差啊,就去替你拍照啊,順便看一下你最近的成果嘛。」
「現在週末下午不能練,連平日白天也不行,我只有團練的時間可以吹樂器。」
「靠那你在家很可惜欸!」
「那能怎麼辦,去公園練音準偏超多。」
她的雙腳來回擺動,像在拒絕任何靠近她的東西。朋友的聲音則更大聲了些,像是在提醒她什麼。
「洗頭都洗一半了,不繼續洗會發霉臭掉吧。」
臭掉?不能吃小白菜或香蕉的日子偶爾會聽見這個字,聽起來像可怕的東西。我忍不住發出一聲氣音,小小的鼻息鑽出縫隙,唔唔彎下腰看見了我,笑了一下,用扁扁的聲音說:「不能休息一下喔。」
我繼續躲在沙發底下,聽她們用我學不會的語言談論那些不知為何會讓她皺眉的詞彙。這些詞語不會咬人,也不會跑,卻能讓唔唔的心情忽然被關進籠子。
「裸辭」、「簽證」這些詞語太難懂了,我只知道唔唔說出這些詞時在不安,像無力地吹奏出一連串顫抖的聲音後用更大的聲音掩蓋剛才的失誤。
最近,她減少了外出的時間,卻很少再與我一起在地板上午睡。練習管子的時間都用在一台平板身上,她的手指在上方快速移動,眼睛幾乎不曾離開那個發光的表面。我嘗試用頭蹭她的腳,但她只是心不在焉地撫摸我一下,然後繼續盯著平板。我理解不了她的世界,就像她理解不了我的夢。但在那些難熬的夜晚,當她終於躺下,我會靜靜爬到她枕頭邊蹲著,讓她一睡醒便看見自己。
***
又是相同的夢。
柔軟的棕毛掉了一地,彼此糾纏成毛球,吹散在部屋之中。房間沒有她的氣味,也沒有任何聲響。輕輕的蹦跳聲從門板傳來,是相同的語言在交流,就在門的背後。
下意識地,我舉起爪子用力壓向門板,一下子就推開了門。前腳落地在一片溫柔、蓬鬆的草地上。
草地溫軟,踩下去幾乎沒有聲音。風吹過來有青草的氣味,脊背暖暖的卻不會不舒服,陽光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慢慢滲下來。身上沒有束縛我的繩子,也沒有香茅水的氣味。我可以跑,往前跑,跑到身體變得輕盈,像飄起來的棕毛。
夢中的草地沒有邊界,不像窗外有筆直的棍子遮擋。我可以奔跑、跳躍、翻倒、伸展。我將時間壓在本能與心跳之中,自由而為。
每當我跑得太遠,唔唔會呼喚我的名字,像一條用聲音和氣味編織而成的繩子,輕輕拉著我回到那個碰到她的地方。
她總在害怕的時刻叫喚自己,像是地震、打雷、停電的時候......此時,甜夢投射到自己另一個肉身,抖動的身體讓她誤以為我身陷在野貓出沒的惡夢中,做惡夢這件事在我的兔生不曾出現,主人卻認為兔兒脆弱、膽小,妄自定義我的個性與名字。
我想起來了,遇見她的第一天,她的聲音也是這樣細碎又遙遠,隔著紙箱,她重複地對我說「唔唔」、「唔唔」。我擅自解讀為:「很高興認識你,我叫唔唔。」而忽略了:「以後叫你唔唔好嗎?唔唔。」
叫什麼又有什麼所謂呢。
唔唔是她,也是我。
夢還沒醒,但我知道她快哭,也該起床去舔舔她的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