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漸急,街市聲息漸歇。
崔少雲一路跟到南街,只見轉角一株古槐下,燈影微搖。遠遠望去,那青衣男子正被縛於樹幹,雙手反綁,一壺殘酒翻倒於腳邊,酒液滲入泥土,氤氳著一股淡淡酒氣。
謝清頭髮散亂,卻仍俯首哼著小曲,聲音飄忽不定,像是醉語,又像是笑罵。他感覺有人走近,也不抬頭,反而低語笑道:「縛於清風明月夜,怎奈無酒可澆愁。兵士大哥,為何去而復返?莫不是想與謝某共醉於此?」
不想,撲鼻而來的不是酒香,卻是一股清新異香。謝清微微一愣,看向那香味來處,只見跟前半蹲著一名少年,雙手揉捻著藥草,正瞧著他。
「謝兄感覺可好些了?」崔少雲問道
「你知道我?」謝清反問道
「方才在客棧上看到謝兄遭到官兵押解。你的事,我已聽北街的孩童說了。」崔少雲回道
「哦?乞兒村的小孩嗎。那你還敢接近我,膽子可不小啊,不怕受我牽連?」謝清眼神輕挑,嘴角微彎一角,笑著回道
崔少雲見他手腕勒得血痕斑斑,卻還能如這般說笑,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但覺此人奇特,著實與常人不同,他低聲道:「謝兄何苦如此?因為一首詩,便遭如此對待。」
謝清哈哈一笑,帶著幾分豪氣:「看了這諸般不平之事,心如火燒,謝某實是不吐不快。他們說要綁我一夜,好讓我長長記性。嘿……偏生我這人甚麼都長,就不長記性。比起那些百姓,謝某受一夜之苦算什麼?我還能多得一個聽眾,不也好?」
「可惜良夜無酒,以宴嬌客。對了,不如這樣……」謝清自顧自喃喃,忽然抬眼,定定望著崔少雲,眼神清亮,似笑非笑,像醉語,又像試探。
「小兄弟,你將我放了。謝某請你吃酒如何?」 這話聽來輕快,卻不知是酒後真言,還是虛晃一詞。
崔少雲望著他,心中不免一陣遲疑。這人滿身風流不羈,卻在縛索之下仍能談笑自若——究竟是戲謔,還是胸中真有骨氣?
「行走江湖,切不可憑貌取人。」離村時,師父的叮囑忽然浮現耳邊。崔少雲凝視謝清眼神片刻,想起從中看見一絲與自己相似的不屈。
「唉……」他低聲一歎,終於取出匕首,只見寒光一閃,那縛住謝清的繩索應聲而斷。
謝清沒了束縛,站直身來,舒臂伸腰,骨節「喀喀」作響,隨即重重一拍崔少雲肩膀,嘴角含笑,眼神卻透著不容置疑的自信:「好俊手法!沒想到小兄弟竟有如此功夫。」
他轉身大步邁出,揮袖朗聲道:「走吧——今夜咱們去西風樓一敘!」
不多時,飛日城內,西風樓外——
宵禁已久,街巷死寂。西風樓已大門緊閉,謝清卻全不在意,推門而入,腳步鏗然。
「謝兄,宵禁已久,這樓似乎關啦。擅闖可不好……」崔少雲說道,愈覺此人行事頗是乖張
「兄弟莫慮,進來便是。」謝清領在前頭,徑自穿過幽暗長廊。
行至盡頭,燈火忽然次第亮起,映出雕梁畫棟的內室,檀香隱隱,一名老者快步迎來,俯身垂首,語氣卻親熱:「少爺回來啦?這位可是少爺的朋友?歡迎,歡迎!」
謝清道:「老劉,給我來一桌好酒好菜,今日我要好好款待這位小兄弟!」
老劉一臉慈祥說道:「少爺帶朋友回來,可真是稀客呀,咱西風樓有的便是這珍饈佳釀,可不能丟臉了。少爺,照慣例來一壺女兒紅不?」
「如此甚好!」謝清回道
「哎呀!我倒忘了,你不喝酒。老劉,請你另外沖一壺鴛鴦五寶茶,給這位小兄弟。」謝清一拍額頭說道
崔少雲忍不住低聲追問:「謝兄,這……到底怎麼回事?」
謝清揮袖一笑:「西風樓是我祖傳的產業,你便當自己家好了,不必拘禮。」
那西風樓果真迅速周道,不多時已是滿桌好酒好菜。
謝清舉杯向崔少雲敬道:「正式介紹,吾名謝清,飛日人士。來!小兄弟,今日你救了我,謝某略備薄酒,權當感謝,卻不知尊姓大名?」
崔少雲拱手回道:「我叫崔少雲,北方小村人,現正踏上行醫修練之途。」
說罷,他取茶壺斟入杯中,以茶代酒,恭敬回敬。
謝清眉梢一挑,語帶驚訝:「哦?原來是大夫?恕謝某眼拙,竟沒看出來。」
崔少雲搖頭一歎:「謝大哥言重了,我談不上是什麼大夫……空有術業在身,想救的人卻救不得。」
崔少雲語聲低沉,神情黯然。
謝清見狀,緩緩晃動手中酒杯,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弧度,卻不語,只示意少年續說。
崔少雲對謝清細說從乞兒村推知靈泉有毒,想到初入城之時,聽聞太守千金與城內高官皆病重,便心急火燎的奔往太守府,想盡一份心力。對其而言,高官與百姓一般,都是病人,既然已知其中緣由,便不能不管。不料,卻不得其門而入,那太守府兵丁見來人是個無名少年便阻攔於府前,即使他費盡脣舌,也只引來一眾兵丁戲謔歡笑。
說到此處,崔少雲一舉茶盞,便將杯中五寶茶飲盡。那茶香本該清潤回甘,此刻竟如苦澀壓胸,只見他手中茶盞微微一顫,卻是久久難以咽下。
「原來如此,沒想到這世上還有跟我一樣傻的人。哈哈哈哈!這便是你來尋我的原因? 」謝清仰首不住大笑,幾乎拍案而起。
「是,聽聞謝兄也有相似遭遇,少雲便覺應該與你對談。卻不知謝兄所鳴,是如何不平之事?」崔少雲點頭,並回問道
只聽謝清笑聲漸止,神色忽地便得認真,自斟了一杯女兒紅,便緩步走至窗邊倚立,嘆了一口長氣。
窗外月色如水,淡光瀉地,將他的側顏映得若有若無,像一幅半藏塵煙的畫。
他終是低聲一笑,目光望著遠方城影,忽然說道:「小兄弟,聽好了——這些話,平日無人能訴,咱倆有緣,今夜我便唱予你聽吧。」
語畢,他傾盞入口,抬首張口,那嗓音竟清澈高遠,帶著幾分醉意,卻字字鏗鏘,隨著樓外夜風,低迴於案邊燈火與酒香之間——
「飛日千年舊邊城,劍馬風沙骨未沉。
朱樓金闕誰家子?黑瓦青磚幾代耕。
大戶佔山橫築第,貧門乞食守寒燈。
官橋斷處兵聲急,老婦投書不見伸。
市井難傳一寸言,書生落魄幾人聞?
詞成紙上無人問,夢裡春秋有幾層?
飛日城都四妙醫,映月聲名八面存。
朱門患恙有奇策,布衣含血不施針。
翰墨塗牆遭捉縛,狂歌對月笑蒼生。
若非三盞女兒紅,哪知舌底尚餘聲。」
歌至此,聲音微歇,窗外月光淡白如霜,灑在案上酒盞微微閃光。
西風樓外,黑夜沉靜,街上人聲已稀,唯有遠處一串微不可聞的更梆聲傳來,悠悠蕩蕩。案上燈火微晃,酒盞斜斜映著月影,仿若一圈瀲灩漣漪。
崔少雲早已屏息靜聽,只覺那一字一句猶如錘擊胸臆,起初是驚愕,繼而憤懣,最終竟化作一股難言熱意,自心底騰升。
詩詞內容大多是關於這飛日城中不公不義之事。崔少雲聽著詩詞,驚訝於原來此青衣男子看似風流不羈,玩世不恭,沒一點正經,卻心懷家國,或許是無奈於無力改變,便將飛日城中不公不義之事,寄情於詩詞中,獨自吟樂,卻因今日醉酒,將所想寫於牆上,被官兵所綁。
「朱門患恙有奇策,布衣含血不施針……這詩文……」崔少雲心頭震盪,聽得熱血沸騰,不能自己,尤其最後幾句,寫道近日飛日瘟疫之況,更是深有共鳴。
他心頭震盪,忍不住低語:「還以為他只是個酒徒風流之人,怎能將飛日城的沉痾病相,道得如此入骨……」
只見崔少雲站起身,緩緩舉杯,朝那倚窗而立的謝清一揖到底:
「謝兄此詩,句句斬心,勝過千言,少雲甚是佩服。只恨無文以對,卻願記與你這一夜——一詩,一人,一月。」
謝清輕輕轉身,唇角微翹,眼中卻不見笑意道:
「可惜啊——有些話,是酒後才敢唱,夢裡才敢說。現今這飛日城中,說真話的,不是被綁,就是被逐。」
說著,他自斟一杯,又一飲而盡,隨即俯身靠近崔少雲,壓低聲音道:「適才聽小兄弟所言,竟是已探清瘟疫源頭,當知你的醫術絕非一般。這飛日困局本是難解,可如今你的出現,卻為此事帶來一絲曙光……若你真想救人,謝某倒有一計,除可以讓你行醫救人,順利的話……或可解方今飛日之局。」
崔少雲一怔:「謝兄指的是——」
謝清眼神灼亮,不疾不徐地一字一句道出:「你說得不錯,高官與乞兒,在病痛面前,本無貴賤。但你我如今並非那四妙名醫,自然沒人聽你開口。既如此——就讓這『乞兒村小神醫』之名,從街角巷尾傳起來,直到飛入眾人耳中!」
崔少雲道:「你是指……在飛日城設醫鋪救人?且不說這城內街區,設店營鋪皆須上報文書,行醫診治更須經三關五試,以你我處境,恐怕難如登天……」
只見謝清輕晃酒盞,笑道:「這城內律法雖嚴,可那乞兒村,卻是三不管地。你若在那兒義診,療效立見,自有百姓口耳相傳。那日來求診之人若絡繹不絕,只怕高官也要八人大轎來請你登堂入室!」
崔少雲聞言,怔立良久,眼神逐漸明亮起來。他輕聲道:「妙!妙阿!醫者施救,原本只求不負此身,卻從未想過可藉百姓之聲撼動權門……謝兄大智,此計甚妙,少雲卻是萬萬想不到。」
崔少雲接著拱手道:「謝兄此計雖妙,但小弟此間下榻之處,尚有兩名病患需照料。若明日便急急起事,恐有疏漏。倒是我想起一人,或能助我們一臂之力。」
謝清側首,眼神一亮:「哦?何人?」
「無花禪寺的如葉師父。」崔少雲語氣頗為鄭重,「小弟曾與他有約,若能查得瘟疫之源,便告知於他。那寺中收容許多病患,善心濟世,若將兩人交予師父照看,既可安置,亦能廣傳我們所得。然後,我再來與謝兄會合。」
謝清聽罷,忽然朗聲一笑:「好極!有此人相助,必是如虎添翼。既如此,那便由你先走此一遭。我則去乞兒村張羅,找幾個機靈小子散布消息,把這『小神醫』的名頭先抬起來。至於其他細節,之後慢慢再議不遲。從明日開始,便讓飛日城知曉,何為真正的『醫者仁心』。」
他拈起酒盞,輕輕一晃,笑意中卻帶著幾分欣賞。
二人相視而笑,杯中酒香和茶香翻湧,夜風掀簾而入,帶起案上紙角微微搖曳。西風樓外,月色如水,一場翻轉城勢的暗流,悄然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