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延伸劇本《懸索》橋段
「成警官。」
成子諾抬手欲敲門,那扇鑲著金圈的門冷不防自內拉開,就聽秦璧的話音自門內傳出,沒一會兒,男人跨過了門檻,身上的大衣穿到一半,看來打算要出門。
秦璧似乎很習慣在出門時碰上這位年輕警官了。
實際上,每每與那雙黑得不可測的眼睛對視時,成子諾都有種對方早就知曉一切,只是不想同他與白芹那種打打鬧鬧似的偵訊計較──即便幾次審訊看來,白芹明面上是掌控全局的主動方,但一旁做筆錄的他比誰都清楚,他們一籌莫展,至今並無掌握任何關鍵性的證詞,唯有白芹越來越篤定這名男子很快會在她面前現出原形。
難為這種死纏爛打下,秦璧還沒對他們口出惡言,或者一見到他就敬而遠之,溫文儒雅的樣態當真像一塊拋過光的玉石。
「抱歉,奉命行事。」在成子諾說出「打擾了」前,生硬的詞彙已早一步自他嘴蹦出,就見那清俊儒雅的面容一笑,從容地將另一隻肘子穿入大衣,見狀是沒放在心上。
「無妨,倒是成警官看戲嗎?」彼時手上拿著車鑰匙,狀似要出遠門的秦璧笑著問他,眼波流轉著緬懷的情思,成子諾說不出是哀而不傷,或者相反,「這是夢琳先前訂的票,我想著不去也是浪費了,如果不介意的話就一起來吧。」
他終究說不出個不,不知是難能坦言自己跟監的工作,抑或是一些其他的什麼。
就這人總像從八〇年代電影走出來的作態,成子諾原以為是看電影被說得文藝範兒,沒成想,秦璧說的「看戲」,是實質意義的、到劇院看戲。
打有記憶以來就生在育幼院,成子諾對藝術的了解,僅限於國民義務教育中的美術與音樂課。依稀記得初中的音樂老師曾感嘆,凸顯人們本質不同、最大的分歧來自於美學教育,然而,當時見樂譜只覺是一堆排排站的豆芽菜,他聽了也只是癟癟嘴,對邊上的小豆丁咕噥幾句,惹來對方一陣憋笑、把直笛吹岔了音。
演藝廳更是成子諾過往二十多年的人生中,除工作需求外,未曾想過會踏進來的所在。
即便外行,他也能自剪票口鋪到室內的紅色地毯、周遭正裝打扮的人群,以及宣傳海報上露出絕望之色的外國演員看出,這是個格調不低的演出。這個認知使他從頭到腳,乃至腕上那隻被磕得傷痕累累、就一個「耐撞」優點的錶都有種格格不入的難堪,儘管他一向知曉,拮据不是件需要感到羞恥的事,卻此時,他深刻感受到自己由內而外的「貧乏」。
直白地說,他不知道《奧賽羅》[1]這個劇目出於哪位文學巨擘之手。
他不懂紅酒的品味,不懂從道上走過的女性身上選色的意涵,不懂什麼叫音樂的品味,不懂不同時代的建築美學,不懂朗誦愛與戰爭的詩歌,不懂秦璧眼裡的世界,更不懂如何向他表達自己是如此貧瘠、了無生趣的一個人。
什麼都不懂的人,本該具有近乎粗莽的勇氣,而此刻成子諾竟荒謬地發現,他連僅有的一點優勢都失去了──他傻氣地半張著嘴,想說什麼卻也不知該從什麼說起,直愣愣望著對方。偏頭看他,秦璧沉默了半晌,好似忽然想起什麼,低聲道「失陪一下」便起身離席。
分不出秦璧是真有業務,還是藉口不想與他同處這種膠著的不安氣氛,他無力地見那人遠去,正好有人坐在同一條道中間的位置,他只能像要縮進鋪著軟絨的座位裡,將身子繃成弓狀,屈起長腿讓道,聽對方詫異的道謝聲,那種想將自己藏起來的慾望更強烈了,像一簇在心尖躍動的火花,順帶點燃了「要不就從這裡逃跑吧」的念頭。
可在他決心付諸行動之前,邊上的空席又有人坐了下來,隨後,一份封面精緻的節目單平攤於他膝上。
「抱歉,匆匆忙忙就把成警官拉了過來。以前這些事前準備都是夢琳在做的,我常常是到了才知道今天是要看戲、還是要聽音樂,難怪我剛才還在想,今天怎麼那麼空閒不用惡補背景知識呢。這個荷蘭劇團是第一次來港都演出,演的是莎士比亞的悲劇,有人說這故事不是他作的,只是經過他改編就成了他的。」揚起手上另一本節目單,秦璧哂笑,這說詞很令人舒心,但清楚來者多半是為了緩解他的尷尬,成子諾更覺抱歉。
「謝謝,但我也──」我也不懂,給我這種東西也是浪費。
「不喜歡舞台劇嗎?」出人所料,自認識以來一直維持謙謙君子樣貌的男人打斷了他,眼神遺憾,讓他到嘴邊的話又拐了個彎。
「不是不喜歡,只是⋯⋯」從未接觸過的事物,哪有資格議論喜不喜歡呢?成子諾放緩語速,方始煩躁的內心不知不覺緩和了下來,抬頭見秦璧眼帶笑意,便收了聲。
「既然不是不喜歡,那就收下吧。還請原諒我造次了,一下就好。」見他無端面白如紙,心思敏感的男人忽地握住他的手,這舉止在同性間略嫌親暱,但冰涼的手心卻令他的焦躁安定下來。「莫緊張,喜不喜歡,看了便知。」
喜歡什麼?被來者低沈的嗓音蠱惑,成子諾一時沒意會到,便是兄弟,成年男子也不可能在公共場合牽手,直到覺知掌心的濕意不減反增,這才大夢初醒似地抽開了手。
「抱歉,我手汗──」急燎燎想尋個由頭,只見對方望著空無一物的手,目光深邃。
「不打緊,很溫暖。」未待他說完,秦璧分外溫和地笑了笑,彷彿被甩開手的人不是他。
──這麼溫柔的人,真的會殺人嗎?
他作勢翻開手上的節目單,機械性地迅速掃過一行行文字,直到周遭的嘈雜人聲因閃燈安靜了下來,最終室內陷入一片黑暗。
不是沒看過電影,成子諾還是在燈熄的第一時間繃緊了神經,直到舞台拉開帷幕,光照讓他稍安下心,隨即為上頭特製的玻璃房造景,以及台前對著全場觀眾赤身裸體的外籍演員屏息。
發現到他的愕然,秦璧輕拍被他握緊的座椅握把,悄聲道:「這是藝術的一環,沒事的。」
確實,不多時,被日耳曼語的詠嘆調與舞台邊舉著的字幕帶著走,成子諾也無暇在意最初懸在心上的困乏,好似被扯入了另一樁劇情跌宕的案件,大氣都不敢一喘,看完了長達四個小時的戲。
直到全劇結束,他一口氣都還提在胸口,出不去也進不來,就像那個嘎然而止的故事。
曲終人散時,不像來時受限於成人社交的框框條條,總要找話題活絡氣氛,他倆一前一後走向停車場,一個出不了戲、一個入不了戲,兩種愁思,一款沉默。
一路上沒什麼照明,唯一盞路燈在演藝廳連通露天停車場的出口。微弱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成子諾低頭看本影與半影隨越走越遠、越分越開,彷彿他走神的靈魂。
「看著你的時候,常讓我想到夢琳。」
突然聽到這話,他不禁停下腳步,抬起頭看向話語者被光照帶上一層陰影的面色。
察覺他的注視,朝前方無人停車格的一片暗色看的秦璧,這才恍然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停了,甚至脫口而出不算得體的發言,面帶歉意地朝他繃出安撫性的微笑。鏡片後的眼似深不可測的靜海,抬頭往半空中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定點望去,狀似想起了十分美好的回憶,多情的笑唇往上揚,「聽來很可笑吧,明明你們這麼不同。」
語末,明明是盛夏,男子卻如畏寒一般將手插入了風衣口袋,笑語隨嘴角下墜而黯然,好似冷了的熱可可,甜膩過分只會使舌根泛起澀意。
「你⋯⋯」那背影像是風一吹就會消失無蹤,讓成子諾下意識喊了一聲,來者端著教養良好的儀態轉了過來──就像一直以來的那樣──耐心十足的眼神帶幾分與氣質相仿的溫和,卻令本缺乏動機這麼做的他不知所措,只能在磕絆間湊合出一個彆腳問題。
更重要的是,那全然不是一個適合警察的問題。
成子諾也不理解,自己是基於什麼身分、什麼心態、什麼語氣想得到什麼答案──
「你為什麼會愛上她?」他問。
眉毛上揚,秦璧對這顯然侵犯到私人空間的提問沒有過激反應,或許是預料到他會問、也或許是本不介意這樣的問題,又緩緩邁開步來。
「『她因我的磨難而愛我,我因她的憐憫而愛她。』[2]」似真似假應道,見年輕警官面上表露不自在,他明白對方應是想起當初摩爾軍官說出這句話是何等深情,最終手刃妻子就是何等狠戾。片晌,秦璧不算高明地反詰:「你和白組長不也是這樣嗎?」
我們沒有不同。從對方的語帶保留聽出深意,成子諾突然萌生一股焦灼感,平日莽撞也僅是肢體快過腦子,斷不是這種好似螞蟻嚙咬心尖的刺麻感,想不明白的他煩躁抓了一把頭,略帶孩子氣地把鼻子沖得哼哼作響,「不,你誤會了,我和白姐不是那種關係。」
「她喜歡你。」
「我知道。」開口霎時就覺丟人,成子諾尷尬地摸摸鼻頭,眼神往低處看去。
「後來想想,喜歡或許才是最安全的距離。不論佔有,不談犧牲,就僅僅是喜歡。」說到這,男子突兀地笑了出來,以低得就要被吹散在風裡的音量說了一句:「所以說,你們真的很像啊。」
對這番發言摸不著頭緒,成子諾還想追問「你們」指的是誰,就見秦璧猛然定定看他,眼睛像漆點過般,黑得發亮,讓他梗在喉頭的疑問嚥了下去,似蠱蟲不安生地在腹中翻騰。
「成警官,你知道嗎,這世上愛的理由千奇百怪,有時可能是剛好四目交接,有時可能是聞不到對方身上的味道就會不自在,有時可能是性格互補,有時可能是性別,有時可能是一見鍾情,有時可能是日久生情,有時候也可能是因為湊巧在那個時候碰上了那個人⋯⋯」他猝然收聲,好似為接下來的高潮抑揚頓挫,但那沉痛得像要在呼吸中窒息的眼神,卻讓人一目瞭然,並且相信,他是真想起了死去的愛人,「可是,不愛的理由就很簡單,因為不愛、或者不想愛了。」
成子諾猛地心生一種祕密被盡數揭穿的惶惑,許是他不善掩飾的情緒又寫在臉上了,眼底憂傷還未褪盡,秦璧仍是對他勉強一笑,擺擺手承諾道:「我不會告訴白組長的,反正她也不會相信,只會覺得我多管閒事。你是現在少數幾個願意相信我的人,成警官,我不會冒險去消費你對我的信賴。」
且不論一名死亡案件嫌疑人的保證是否具有說服力,回到租處整個下半夜近乎無眠,成子諾懷揣一顆惴惴不安的心,自知沒有邏輯還是無法不多想。
「但是,不愛的確就是不愛啊⋯⋯」昏昏沉沉間,他終是睡了過去。
FIN.
[1] 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Othello: The Moor of Venice 奧賽羅》,一六〇三年。此戲劇被認為是根據吉拉爾迪·欽齊奧(Giovanni Battista Giraldi)一五六五年出版的意大利短篇小說《Un Capitano Moro 一位摩爾上尉》改編而成。
[2] 出自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Othello: The Moor of Venice 奧賽羅》,原文全句:「She loved me for the dangers I had passed, And I loved her that she did pity them.」
〖作者的話〗
這故事的靈感,或說敘事的表現方式,源自於2013年的《全民目擊》。
朋友告訴我,這片段有趣的在於,電影中周森與景耀好像演繹了對方,我認為是很敏銳的觀察,因為這的確是故事設計的一環,可《懸索》的架構與情感流動要複雜些,因此人物情感的層次比情感閉塞的周森也來得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