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從大宮通下了巴士之後的散步,預定要參拜的長圓寺就躲在不遠處,還沒打算開口問人,看時間尚早,隨便逛一下町家(日式古厝)風貌。這裡雖然和京都車站、京都塔、東西本願寺同屬於下京區,但附近沒有什麼特別著名的景點,是自由旅行者專屬的「迷路行程」。遊客少,當地的人就顯得多了,街上有聽不完的京都弁(京都方言),作木桶、編竹子的傳統工藝店家固然有,也有修水電打鑰匙洗頭髮作牙齒的,以及仲介房屋拉保險搞通訊的;濃郁而活潑的生活氣息,不忘告訴旅人:這才是京都的真面目。
那些新式的房屋當然是都更後的結果,但是錯落在水泥鋼骨結構之間的町家,更像一個自知甚明的美人,即使要在臉上動刀落針,也絕對不會把那天生麗質的眼頭或鼻梁骨整斜了。和任何一座受到西方文明洗禮過的東方城市一樣,京都也曾嚮往便利、高端、科技感的城市景觀,大肆開發了許多地區,拆了很多町家或不及成為古蹟的屋舍;但在日本的經濟泡沫化之後,京都人醒了,早許多亞洲城市一步醒了,才得以封存現今僅剩的京都。
京都市區的人流車潮都很活絡,尤其二条三条與四条,金融大樓堪比敦化復興與光復;可就在那些玻璃帷幕之後,躲著神社、藏著町家,獨眼小和尚也有可能端茶出來迎接的老舊寺院,一個個像素胚的美人從古畫裡蹦出來,連修圖都沒有,光著臉都能讓人心神迷醉;觀光客、文史愛好者的確也是為此而來,京都果真因此在國際間打出盛名。
町家。Photo Credit:wikipedia
町家的頂上是一色的青磚黛瓦,有鴿子與野貓,相棲相戲;町家的牆角,則是一整排用竹片木片搭的「犬矢來」──古代用來防牛馬車的揚塵與泥水,現在可以擋貓狗的糞尿。町家不特別作生意,更不特別作觀光客的生意,有的町家就是任由木門隨風開閉,閒在那裡,成為觀光行程的一部分。不像深坑或其他台灣老街上那些拉過皮的老房子,專賣從南到北一模一樣的農特產品;京都的町家見證歷史,也保留了居住功能,且少了商業化的氣息。有的町家甚至延續百年以上的老本行,繼續祖輩的事業,戰戰競競。譬如我被一間全白的町家吸引,隔著玻璃窗,望見裡頭一個個的缸;門口也一個缸,白町家的屋瓦下,掛著「川勝總本家」的匾,還有大大的白色燈籠,隨風搖曳當幌子。
是京都的醬菜鋪。我只思考了0.3秒,就走了進去;齊聲的「歡迎光臨」從店內流淌出來,濃濃軟軟像鴨川清澈的水,在和服外頭罩上了圍裙的中年女子端了三格的長碟和一杯熱茶,她也僅僅花了0.2秒,就看透了我的觀光客身分,示意請我上座。架上的醬菜漬物還不曾入眼,那送上來的長碟就已經佔滿了春夏之交的色彩;六種醬菜供我佐茶之外,她特別言道,所有的商品都能試吃,只要我呼喚一聲。我是很愛醬菜的,加上是個飯桶,光是聞到酸鹹香的各種醬菜,早已口水滿地;更何況在這只有醬菜的天堂裡,眼花撩亂,恨不得什麼都來上一點。為了吃醬菜,而且是日本醬菜,我從網路上學了米糠醬菜的醃漬法,夏天就醃點嫩薑黃瓜,秋天吃茄子青椒,冬天有白蘿蔔白菜,養出了一缸的米糠醬床,淡淡地吐露著蔬菜與酸酵的氣息。
不擅於拒絕的日本自家人,試吃了那麼一點點醬菜,少不了要乖乖掏錢買下一根反正早餐也是會用得上的沢庵(醃蘿蔔);而故作姿態假惺惺的外國人如我,也不得不狠下心來,買個什麼醬菜禮盒,以「送禮自用兩相宜」這種虛話來哄騙自己。
傳統的日式早餐「一汁一菜」:一碟醬菜、一碗飯及一碗湯 。Photo Credit:wikipedia
吃完了醬菜,拎著禮盒走出店外,我還是不打算問路,隨意往巷弄裡鑽。平安時代的陰陽寮,奉天皇之命,精心設置過京都的風水,那些棋盤格道路果真像是陰陽師作過法似的,散逸著神祕的力量,或香味,接引遊客們穿街繞巷地去亂晃。
我在一條想不起方位的巷子裡,向一位無名和菓子舖(日式糕點)的婆婆買了紅豆荻餅和栗子最中;我深知,回到台灣後,我永遠無法告訴其他人,究竟是哪一間和菓子舖的婆婆塞了一小枚白麻糬給試吃,還端了一杯蕃茶潤喉,竟讓人心心念念到足以寫在文章裡頭。我也清楚,這樣的菓子不值得也不適合買回台灣分送他人,「 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還有在大宮通附近長大的孩子嗎?成年之後憶起這位賣和菓子的婆婆,是否會像我一樣,什麼龜屋的團子、虎屋的羊羹都不要,就是喜歡這種還沒、也永遠不會被觀光客知悉的味道?一種無以名狀的鄉愁,儘管那根本不是我的童年,卻還是會讓人痴迷不已。
觀光客到京都玩,最後都會帶生八橋餅回家,清水寺山門前的生八橋專賣店,永遠擠滿了人潮。一次秋意蕭颯的雨夜,我是個路過而且毫無入店意圖的人,也隨手接來了店員奉上的暖心煎茶,那茶香一入了吐納方寸,要怎麼不進店裡頭尋它三兩口甜食甘味呢?而既然吃了1/4小片,乍然想起台灣的親朋好友們都已經知道我來京都旅行了,於情於理,要怎麼不帶個十盒八盒回國分送呢?既然要送,那至親、恩師、情人、朋友、上司、同事,這些複雜的人際關係得怎麼分配禮物才妥當呢?我差點趕不上清水寺的最後拝觀(拜觀,參拜之意),就因為思緒卡在生八橋的試吃櫃位上。
奉茶是日本人的待客之道,在京都幾日下來,茶沒少喝,隨之奉上的誠摯情意更是比茶湯還溫熱。最低限度得是一碗薄茶,主人如果只招待客人喝白開水,少不了要被那位客人在背後埋怨半天,傳出吝嗇、不懂世故的名聲也不無可能。
我本來是很討厭試吃的,總覺得試吃就是源自於貪小便宜的心態,真正想買的東西我才會試吃。可一旦配上了茶湯,客人感受到滿滿的歡迎之情,恍惚間,試吃就變成驗貨、變成鑑賞,有了非試不可的理由;試吃竟然也可以是給店主人一種無形的鼓勵與讚美,就憑著那一碗茶湯。
話說過頭,長圓寺到了。那個小到我現在都記不起來,究竟看點何在的長圓寺,就藏身在連棟町家的後頭。而令我無法忘懷的,正是我一踏進寺裡,住持命人端來的薄茶(抹茶,註1)一服。等茶的當兒,住持聊起了我那身遍路參拜的裝束,包括斗笠、白衣笈摺、念珠等等,還閒閒地替我的朱印寫了飛揚的墨字;待我喝完茶湯,也沒多作挽留,就任我啟程離去。
原來,「一盞茶」的時光也可以是這麼計算的;喝空了的茶碗,恰好足夠裝一聲客人的告辭,無須主人多費唇舌,饒有默契地相別,頗瀟灑。
註1:抹茶依服用方式不同,分為「薄茶」及「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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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來源:wikimedia
編輯: 葉菀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