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場躲雨

2016/04/08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如果不是一個閃神瞥見了六角堂的山門,那一蓋古意甚濃且絲毫不和鄰近樓廈妥協的青瓦,我恍然以為自己正走在臥龍街或溫州街,還有大安信義區日漸修長的樓影,慢慢吞噬著那些開著小咖啡館,洋溢著文藝氣息的老巷弄。走進山門,摘下斗笠,這是我巡禮參拜京都洛陽三十三觀音的第一站,抹去了臉上的雨水,往地上任意撢去;應有八種功德,滋潤群生。(註1)

 

還沒頂禮觀音本尊,我先是回頭望了一望山門前的那條巷子──六角通,冷灰的都會高樓圈圍出這古都的新城牆,所幸一千年前的都市計劃得以被延續至今。走在六角通、三条通、姉小路通,從來不會被後來「長」出的樓房截斷。永和沒接中和永和路、中和有接永和中和路的荒謬現實(註2),在這裡只會是個遙遠的玩笑。

 

我在本堂前靜靜地聽著僧人的誦經聲,綿綿密密,穿插著雨聲在林葉與青瓦上交打,本來應該讓旅途受阻、心情受苦的急雨,如今成了一幅畫,而六角堂下的我,就在畫裡。浮世繪裡忙走疾奔的人們,穿簑戴笠,一柄破傘溜溜走過朱紅色的橋;這樣的意象一直存在我心底,如今得以實踐,令我感動得向這千歲有餘的六角型木造建築深深頂禮。它相似卻又陌生的形式,讓我想起自己的故鄉。開城至少百年的台北,亦該有一片得天獨厚的古蹟群,如今安在?六角堂替我見證了那些被視為「文化恐怖份子」的抵抗主義者、社運家、文史工作者們,並非不能或不願和經濟發展共存,而是政府必須有作為,在開發與保留的兩端,以城市的記憶為平衡點,設下討論的空間。

 

記憶是城市的樁,輕易拔除,傷筋剉骨。

 

5

京都六角堂。Photo Credit:假日農夫趴趴照@flickr CC BY-SA 2.0

 

曾經,很多器物制度、美學藝術都是從漢語文化圈發散出去的。時移事往,那些落地生根的散華飄朵,竟永遠接不回來了;每每走在京都的街頭,這層感慨總是特別濃重。棋盤格的都市計劃是平安王朝學自李唐盛世,官方甚至還很驕傲地把京都的東邊稱為「洛陽」、西邊號曰「長安」,就怕沒把整個大唐搬進日本。唐代後來怎麼了,日本人不管,盡是將舶來的器物都要冠上「唐」字沾光──「唐櫃」、「唐衣」、「唐草」、敝人的「唐墨」,乃至戰國時代的「唐船」、「唐人」,來稱呼南宋至元朝的中國船與中國人。洛陽的「洛」字,最後也成為京都的代稱,以此訂為洛之東南西北中(註3)。不必如意輪觀音的加持(註4),就能從六角堂的一柱一瓦,感應到那遙久的平安王朝,一窺這唐風捲掃過的文化接收國曾經如何「哈唐」;然後又怎麼將這一波波的「哈日」浪潮,逆襲反哺。

 

1949前後的台灣,也試圖要把整片秋海棠搬進島內,就不知道是誰的羅盤走了針,方位大亂,南京東路竟然在北平東路北邊、開封與重慶交叉等各種超現實的幻境不勝枚舉;應聲打壞了路名與地方發展史的連結不說,那偉大的千秋萬代道統之正綱也沒完成,虛飄飄地徒留一座「西門町」還勉強能追憶那曾經被都市計劃過的星羅棋布。

 

台北城的記憶還剩下多少我不敢斷言,一個歷經了多重政權拆拆蓋蓋的小島,如今終於能自己作決定了。那些門樓牌坊,那些近代輕工廠,都是「我們的」了。要不要替「我們的子孫」多留一座樓、少拆一堵牆呢?

 

且把都市發展的難題按下,告別觀音,將那寫著「同行二人」的斗笠往頭上一罩,頂戴著雨勢,順著六角通,兼程往東而行,目標「京都的廚房」──錦市場。(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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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錦市場。Photo Credit:othree@flickr CC BY 2.0

 

陰雨之京都,最宜錦市場。錦市場就在錦小路通,是一條商家對面相望的小巷,沿街搭上了龍一般綿延的雨簷,在旅人的頭頂上飛竄著,是個無論晴雨都能消磨時光的好去處。頭幾回到京都,總是聞著「京都台所」的盛名而來。「台所」就是廚房,不過刀剪鍋鏟、鮮蔬醬醃,一派家常風光,卻讓人流連難忘;最令京都人堪豪的「京野菜」,是一個個雅致的小竹筐,送上一句句口音綿軟卻又得體拘謹的敬語來賣,連青辣椒都像翡翠的玉指,那樣嬌貴。

 

每次來京都,我總是懷抱著「要入住可炊煮的民宿,好好地在錦市場當幾天的煮夫,嘗遍京味」的夢想,但最終都礙於各種現實因素而無法如願;望著那些好魚好菜,在黃昏時段砍到見骨的價碼,嘴裡只能吃吃專門用來餵食觀光客的章魚包蛋、烤飯糰米餅、各種押壽司。雖已聊堪可慰,卻又總是在走盡了錦市場後,為幾天後的無奈歸國而徒增悵惘。

 

京都是生來讓人遺憾的,這座不留人的古都,卻牢鎖了每個旅人的夢。

 

當我走出錦市場,不知晃去了多少時光,走在雨簷裡逛市場,渾然與那天外的愁絲無涉,始終不覺有雨,或無雨。這樣的逛街風格,實屬少有。在台灣,莫不是家戶門前一張機械式張闔的帆布雨遮,螃蟹腳一樣伸伸縮縮,卻無法和對面的雨遮相接;走在底下,路還是濕的,常常冷不防被潑一頭冷雨;手裡那柄收了一半卻又反悔的傘,撐也不是、收也不對尷尬地在雨遮下,傘與傘交擊錯身,人與人對面走過的情緒從歉疚和不快,漸成習慣與自然。在一個多雨的城市建一座完整的雨遮,讓人氣與買氣都可以不受天氣影響,這種聯想究竟有多麼不可思議或難以理解,以至於我在台北出入卅年,未嘗見過這些忙著賺錢的店家們,攜手同心把每天進進出出、賺錢謀生的環境弄得更和善一些。

 

別跟我提華西街,那裡賣的都是五十年前流行過的老玩意兒;更別說五分埔,網路購物興盛以來,它只有更灰暗、更蕭條,而沒有其它了。在拆去古蹟與記憶的同時,缺乏美感的台北城居然也沒想過自己的現在,甘心這樣讓武昌街泡湯、讓饒河街浸水。

 

那條大東路,甚至沒有徒步區,放任攤販你追我躲,半世紀。

 

註1:詳見八種功德

註2:詳見中永和之歌

註3:京都有洛東、洛西、洛北、洛南、洛中等區分法。

註4:六角堂的本尊是如意輪觀音。

註5:錦市場販售各種生鮮食品、生活用品及各式小吃,因此又稱為京都的「台所」(廚房)。

 

延伸閱讀:

墓園與幼兒園

 

(作者唐墨的新計畫「京都千面相」將於近期上線,歡迎感興趣的讀者們一同支持。)

 


 

封面圖片來源:wikipedia

編輯:葉菀菱

 

唐 墨
唐 墨
本名林恕全。現任教於世新中文系,教授現代小說研讀及習作。平常是咖啡講師,隨入行廿年的母親開班授課;長期關注於歷史小說和推理小說的創作。 出版作品:表演藝術評論文集《票根譚》、歷史小說《深巷春秋》 、推理小說《清藏住持時代推理--當和尚買了髮簪》 獲獎紀錄:全球星雲文學獎歷史小說第二名。 入選北台灣文學、入圍台北文學年金計畫、國藝會兩度補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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