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沿著那浮漾著星空的海路,我再次回到了這塊春日從未造訪過的土地。 在我的腳底下,海面平靜得像一面明鏡,溶解了星光的水面上,幽邃深沈的夜色染上了一抹璀璨的藍。這條路就像落入海中的銀河,向著遠方地平線蜿蜒,直到海平面上一座黑鴉鴉的島將它攔腰截斷。 據說,這是離開小城唯一的路,如今我卻沿著同一條路回到小城。當我要踩上岸時,幾艘裝飾華麗的長船從我身邊匆匆掠過,沿著我到來的路揚帆而去。 那些船上載著好些來自小城的人,許多我已經叫不出名字的熟面孔。他們為數眾多,擁擠到甚至連桅杆的上頭都爬滿了人,黑得像是一群渡鴉,呼喊的聲音刺耳宛如猿猴。 盛夏的海相善變一如少女的心,急雨像是砲火似地來襲,勁風恣意撥弄著搖擺不定的船頭,但這些人並不害怕,他們早已放下一切負擔,一心一意求去。他們的喊叫及包覆船身的烈焰照亮了正宣告開始的長夜,直到深垂夜幕將他們的身影整個吞沒。 在碼頭邊,更多的船正準備啟程,前來道別的家屬和出發的人,將小小的港口擠得人滿為患。有的排排站在岸邊注視著過往,游移不定,等待著黎明宣告非得離開的最後一刻;有的人無牽無掛,孤零零地拖著為數不多的家當上了船,一副義無反顧的瀟灑,然而我知道,那種人最是可悲。 在海上徒步旅行久了,我像隻落湯雞似地爬上了渡口,看著眼前似曾相似的景色,我便知道小城到了。但我同時也慌了,我看看聚在碼頭的這些人,全都變了樣子,一個也認不得。我杳然一身地漂流在茫茫人海,想要尋找到熟悉的身影,但這些排外的居民大多對我視若無睹,而那些勉強認得出我的人,總是一臉厭惡地跑開。我無助地佇立在人群中發愣,望著這群一年比一年陌生的臉孔一再從我面前掠過,心裡納悶今年是否又將落空。我氣地額上都冒起了煙,任風雨怎麼打也澆不熄。 此時此刻,一片喧嘩之中,我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起頭,尋著聲音追去,只見在滂沱雨幕中,一縷翠綠色的火焰四處飄著,讓我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那是一盞裝飾精美的紙糊燈籠,而提著它的,是個魁梧的男子,這人打著油傘,身著群青色的長袍馬褂,結實的肌肉幾乎要撕裂絲質的衣料,在人群之中甚是顯眼。我聽見是那男的在喊我的名字,心裡驚喜,想開個玩笑嚇嚇他,於是便大步上前,想都沒想就伸手去拍了他的肩膀。 那男的被我這樣一拍,先是誇張地打了一個顫,然後才轉過身子,眼中的驚訝直接轉為憤怒。和我想的一樣,這人果然是以前廟公家的張狗生。狗生的樣子和我記憶中的模樣差不了太遠,只是不知是因為歲月的砥礪,還是折磨,那方磚臉上銅鈴似的濃眉大眼少了幾分幽默,反而多了更多的冷酷剛毅。 他把我搭在他肩上的手甩開,又驚又怒的誇張神色讓我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他背上捅了一刀。 以往的經驗告訴我別和狗生作對,於是我立刻就道了歉。 「見到熟人,我開心過頭,有點忘我了。」這話我說得有點心虛。我和狗生其實也算不上什麼要好的朋友,在我的心裡,有些關於他的段落我始終都放不下。 「我警告你,不許你再這樣從後面嚇人。」狗生不放過我,揪著我的領口道。他真地有點激動過頭,不知不覺間,已經有好些人好奇地朝我們的方向探頭探腦,但給狗生一瞪,他們又立刻別過頭去。「要是七叔或是六嬸那種身子虛的給你這樣嚇,不讓你嚇死才怪!」 「要是不先被我氣死就好了。」 見他一點笑意也沒有,我立刻停止嘻皮笑臉,一直不斷道歉他才終於氣消。他把我拉到了岸邊的一張桌子旁,本來在桌邊還坐在桌邊大快朵頤的傢伙一見了狗生,連忙起身逃到別桌去,我正想開口想要責難狗生,他便兩手抱胸,沒好氣地衝著我問道:「你今年回來又想做什麼?」 那盞紙雕燈籠放在桌上,綠色的螢光幽幽地照著他深鎖的眉頭。狗生的態度滿滿地猜疑和埋怨,顯然地,他對我當初選擇一走了之仍然無法釋懷。 「你怎麼知道我要回來?」 「我有我的辦法。」狗生說道,「別想打岔,回答我的問題。」 我別過頭,假裝看船。 「鄉愁犯了,回來看看罷了。」 狗生沉默了半晌,頓時臉色變得溫和了些,輕輕嘆了口氣。他的心思很細膩,我們倆心知肚明這不是真正的答案。 「十年,十年了。」他喃喃說道,聲音細如雨絲,說到這裡,他把話吞了回去,臉上堆起了不自然的笑容。 「看你瘦成這副模樣,接著要怎麼上路才好?」他信手捻來桌上的白酒,在我面前倒了一杯。 我舉起雕花酒杯聞了一口,鼻腔和肺彷彿都燒了起來,瞬間身體像是著了火。 「好酒。」我滿足地啜了幾口,忽然全身力氣都來了。 「這才像話。」狗生說著又替我添了一杯。「來,」他替我端來一盤油雞、燙青菜和涼拌蘿蔔,「飯菜還熱著快點吃。吃飽了就趕緊趁天還沒亮快走,免得來不及。」 「這什麼話,」我放下酒杯,「我才剛回來,都還沒回去看看。」 「要看什麼?」狗生苦笑著,硬是把酒杯湊到我面前,「又要回去哪裡?」 「我的家在這兒。」我鼓起勇氣,推開狗生,不小心把酒灑到了他的身上。這時,他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我本來以為他會大發雷霆,但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以前那兒是你的家沒錯,但如今縱然你去了,也沒有人在那兒認你了。死心吧,你這一走就是永遠了,這裡沒有你的容身之處。」 這時,風雨颳得更厲害了,掛在屋簷的燈籠紛紛像落花般被吹落,給暴雨打地支離破碎,碼頭邊瞬間暗了下來,唯有狗生手裡的綠燈籠,仍然散發著懾人的光芒。 這個瞬間,要是現在勸我的人不是狗生,說不定我會就這麼給他說動,但一見到他,許多往事湧上心頭,我當下決定說什麼也不肯走了。 「他還沒走,對不對?」 用不著說出名字,狗生立刻就知道我指的是誰。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用不著。 我拋下他,左顧右盼,又鑽回人群裡去,眼神快速地從無數張臉孔上掃過。狗生靜靜地跟在我的後頭,冷眼望著,始終一語不發。直到我找遍了整間港口,他才說:「他那種人和我們倆不同,他不會在這個地方。」 我的視線在他身上停了一會兒,然後越過了他,在狗生的身後,深山是黑壓壓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在我被浸濕的眼裡,像一灘打翻了的墨,連天都給染黑了。 「替我把飯菜留著。」我說道,然後便打算離開。狗生在我經過時一把抓住我,怎麼樣就是不放開。 「你少去生事。」 「我有事情要問他,」我堅持道:「我就是為了他回來的。這件事不問清楚,我到哪裡都走不了。」 狗生放開了我,仍然搖頭不止。「你這是要上哪兒找,又是何苦?」 「就算是翻遍了整座城,我也要找他出來。」我說,「你明知你不幫我不行,你欠了我太多了,記得嗎?」 狗生的臉色一垮,活像剛吞了黃蓮。 「我何嘗不是正試著彌補?」 「那就這麼辦。你幫我找人,我們誰也不欠誰。」 「這事可不是你說了算。」 即便狗生百般不願意,我已身處曾經連接了大城與小城的荒廢公路,舉目望去只有老舊龜裂的柏油和大片大片灰茫茫的草原。 這盞燈熄了,你就得回來。當狗生勉為其難地把燈籠給我時,如此吩咐。見了人就好,切勿四處亂晃。 我點頭如搗蒜,假裝答應他,四十分鐘後,我便提著燈籠大搖大擺地走在公路的正中央,在星月都沉默,四面環暗的雨夜中,螢綠色的螢光是天地之間唯一的慰藉。 突然間,淒厲的引擎聲蓋過了雨聲。有輛車像鬼魅一般從我身後竄出,馬不停蹄地朝著斷橋駛去。我大聲警告他們,然而在我的聲音被風聲掩蓋過前,那輛車便已經衝下了橋。我側耳傾聽,等待著車輛落水的聲音,卻久久什麼也聽不見。 這時,有另一輛車穿過雨幕,從斷橋的另一端駛了過來。我佇立在原地,望著那台車迎面而來,車裡載著一家口子,當車子從我身前呼嘯而過的瞬間,我手上的燈籠照亮了坐在後座的少年臉上,那似曾相似的憂鬱眼神。 (To be continued......) 喜歡就別吝惜您的讚,讚是零元卻貨真價實的回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