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七年,臺灣的中學歷史課綱又經歷了一次變革。或許因為不像前一次的改革般,充滿強烈的意識型態色彩,這次調整不像以往那般引發激烈的衝突,相對而言,在媒體上受到的關注也比過去要少。唯一比較受到矚目的,大概是在這一次的調整中,課綱委員們決定,要將中國史放進「東亞史」的脈絡。
不過,什麼是「東亞史」?這個詞彙和概念,在臺灣過去的歷史教育與媒體上,似乎都還顯得陌生。可惜的是,隨著新聞風潮過去,大多數人似乎也不再去追問這個問題。其實,這個詞彙的內涵遠比表面上看起來複雜,也因此更值得我們關注—尤其當它即將登堂入室,成為臺灣歷史教育的一環。
在英語世界、或是歐美各地的大學院校中,「東亞」通常指的是中、日、韓三國,東亞系的研究與教學,也經常圍繞著這三個國家的社會、語言與文化—有時再加上西藏,以及在歷史上長期受到漢字與儒家文化影響的越南。這或許也是一般人在提到「東亞」的時候,最直覺的想像。
幾年前,中、日、韓的學者聯手編纂了《東亞三國的近現代史》(第二版名為《超越國境的東亞近現代史》),以共同編寫教科書作為政治外交的手段,也是冀望能為三國之間劍拔弩張的殖民與戰爭等歷史問題,找到一條和解的道路。這樣的嘗試是否成功,不是在此三言兩語能夠道盡的。不過,作為來自臺灣的讀者,我們不免要思索:在這樣的歷史敘述中,臺灣的位置在哪裡呢?或者換個方式問:對於臺灣而言,東亞究竟意味著什麼?而對東亞而言,臺灣又是什麼?
這讓我們必須回過頭來,認真地檢視「東亞」的定義。
以中、日、韓來定義東亞,固然看似簡便而符合直覺,卻未必能夠反映東亞內部的繁複錯綜。就例如在上述的三國共寫教科書中,我們不僅可以質疑何以臺灣缺席(或被缺席),也會注意到,所謂中日韓的韓國學者,指的不過是南韓—北韓成了被代表的對象。這樣有意或無意將某些群體消音、忽視或排除的做法,不禁讓人懷疑,所謂的共同編寫,是否真能達到他們理想中的歷史和解。
當然,國際政治有其現實的一面,三國共寫歷史教科書的計畫,當然也不可能全然置身事外。不過,如果從歷史的角度出發,我們也必須意識到,就是在今天中、日、韓三國國境之內,也曾經存在過不同的政治或社會群體。比如說,十九世紀以前的北海道,其實並不接受日本政府的直接管轄,而是當地原住民阿伊努人的天地;又比如在二十世紀,現代中國的土地上,曾經同時並存著許多個政權相互競逐;又像是在二十世紀中葉出現的滿洲國,有越來越多的歷史學者認為,它難以用傀儡國家或偽政權這樣一語概括,借用日本學者山室信一的話來說,滿洲國有如希臘神話中獅頭、羊身、蛇尾的怪物奇美拉(chimera),是個打破範疇、難以歸類的奇異存在。換句話說,如果只把東亞化約為中、日、韓三個現代國家,不但與現實政治有所抵觸,更沒有辦法捕捉多元而豐富的歷史情境。
這也是高良倉吉《琉球的時代》一書的意義。他在在要提醒我們,不能將當代所認知的日本,強加在琉球的歷史之上。正如他所寫道,這塊今天被稱之為沖繩的地方「並非一開始就是日本一員。擁有日本文化一環的文化、使用和日語同系統的言語,這樣一群人居住在沖繩的各個島嶼上,發展其獨自的歷史,最終在古琉球的時代,建立了有別於日本的獨立國家『琉球王國』」。也因此,他對於把琉球∕沖繩與長崎、群馬等日本地方史等同看待的做法,「抱持著重大的疑問」。
高良倉吉是琉球歷史學界的重要學者。他從一九九三年自九州大學獲得博士,之後曾經在沖繩的不同文史機構任職,也長期任教於琉球大學,直到二○一三年退休,期間出版了大量關於琉球王國歷史的研究著作。
《琉球的時代》首次出版於一九八○年,此後也曾改版重出,至今已經超過三十年,屬於高良倉吉早期的作品,但他對琉球歷史的觀點,從中已經可見端倪。借用美國歷史學者杜贊奇(Presenjit Duara)的詞彙,高良倉吉念茲在茲,是要「從民族國家中拯救琉球史」。
儘管高良倉吉坦然承認,被日本併吞、納入國土(即所謂「琉球處分」)後的沖繩縣,無疑必須視為日本史的一環;但他也提醒我們,不能因此忽略或遺忘另一個同等重要的歷史事實,也就是,曾經,「琉球王國是與日本社會有所區別的獨立國家。」換言之,琉球歷史有它獨特的脈絡,需要被獨立對待。
但獨立不是孤立。《琉球的時代》最精彩,也具魅力的地方,在於作者將琉球放入了一個更為廣大的歷史框架中,極具說服力地論證琉球王國的歷史,是「透過對外交易的形式,和東亞史、世界史一同連繫並進的歷程;其範圍之廣闊,區區狹隘的『鄉土史』藩籬根本不足以容納其中」。這也是為什麼,在這本書中,高良倉吉選擇了一趟馬六甲之旅作為開場。琉球王國是一個商人的國度,琉球的歷史就是海洋的歷史,連結著東北亞的中國、韓國、日本,也連結著東南亞的海上之國,甚至也因此與遠自歐洲而來的海權國家產生了互動。隨著高良倉吉的解說,一幅世界史的圖像彷彿在我們眼前一步步展開,就像寫在琉球首里王城的「萬國津梁之鐘」上頭的那段話:
琉球國者 南海勝地 而鐘三韓之秀 以大明(中國)為輔車 以日域為唇齒 在此二中間湧出之蓬萊島也 以舟楫為萬國之津梁 異產至寶 充滿十方剎 地靈人物……
高良倉吉筆下,處處充滿著對這個曾經的「萬國之津梁」的熱情。不過,對於自己故鄉的情感,並沒有因此讓他喪失了歷史學者追求真相的本色。琉球早期歷史留下的資料極為稀少,其中又有不少虛實交錯的神話傳說,造成後來重構歷史的困難。學者一方面必須極富想像力,將蛛絲馬跡串連成言成理的故事,一方面又必須步步為營,避免將文獻史料所說的內容照單全收。高良倉吉屢屢像他的前輩—「沖繩學之父」伊波普猷—致意,因為在他看來,活躍於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伊波普猷,在少有先行研究參考、手中材料也十分有限的情況下,竟然依靠著敏銳的直覺,在許多歷史議題上做出了令人信服的判斷。跟隨著伊波普猷的角度,高良倉吉也像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偵探,仔細地檢視琉球古代史的文獻,並一一揪出其中不合邏輯之處,毫不放過。藉由這種做法,他打破了不少代代相傳的英雄傳說,卻也給了我們一個更為清醒、更為持平的琉球早期歷史。
在高良倉吉看來,琉球∕沖繩這塊土地,有三個主要的特徵,第一是屬於亞熱帶海洋性的氣候,第二是島嶼社會性質,第三則是獨特的地理位置,「以沖繩為中心向四方眺望,往北是日本、朝鮮,往西是中國,往南跨越巴士海峽,則能與東南亞連繫。」其實,如果我們把這段形容的主角換成臺灣,那這三個特徵幾乎可以原封不動地保留。
的確,就地理而言,臺灣與沖繩可以說極為接近,臺灣人到沖繩旅遊更是極為頻繁。可是過去在臺灣書市上,要找到一本琉球∕沖繩歷史的入門書,卻是極為不易。一直到近年來,我們才看到一些出版品開始談論近代歷史中,特別是在日本統治期間,臺灣與沖繩的交流與互動。但我們對於這個一海之隔的鄰居,認識得恐怕還是遠遠不足吧。除了古代的琉球王國,還有沖繩人在日本帝國統治下作為一個弱小民族的奮鬥、二戰期間的犧牲、戰後與美軍的衝突……
許多旅遊者可能也未必意識到,儘管臺灣與琉球∕沖繩的歷史和現實間有諸多差異,但身處帝國夾縫之中,人民依靠縱橫四海、對外貿易維生這些現象,其實也是兩個社會所共享的特質吧。高良倉吉這本《琉球的時代》,除了是我們認識琉球∕沖繩的起點之外,似乎也引領著我們思考臺灣的種種。抱持著這樣的角度,下次拜訪那座曾經在二戰中被美軍炸燬,而今名列世界文化遺產的琉球王宮首里城時,也許也會有著不同的感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