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窗外燃燒的男人已跪倒在地,低垂著頭,彷彿信徒朝向聖地麥加祈禱。火焰吞沒了他的身影,破碎的衣裝在晴朗、清冷的四月下午,散逸出陣陣濃煙。
序幕 點燃一切
哈珀.葛雷森(Harper Grayson)就跟大家一樣,在電視上看過很多次人體自燃。但她第一次親眼看到全程自燃的過程,是在小學後面的遊樂場裡。
波士頓跟麻州部分地區已經停課,但是新罕布夏州這裡仍舊照常上課。新罕布夏雖然也有病例,但為數不多。哈珀聽說,康科德醫院的醫護人員必須全身穿著防護服去照顧住在隔離病房裡的六個病人,而且每位護士都隨身攜帶滅火器。
那一天,小一的雷蒙.布黎被羽毛球拍打到了臉,哈珀正在幫他冰敷。凱勒教練每年春天都會弄斷一、兩把球拍,就算小朋友的牙齒都掉了,他還是會叫他們不要喊痛。她總是希望能親眼看到他被球拍打中下體,這樣她就可以叫他「不要喊痛了」。
雷蒙進門的時候沒哭,可是等他一看到鏡子裡的自己,馬上就失去了冷靜。他苦惱地縮起下巴,臉頰也抽搐起來,瘀青的眼睛幾乎睜不開,這讓哈珀明白了鏡中的影像比起疼痛還要嚇人。
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她拿出了緊急狀況備用的糖果盒。在這個破舊的「神仙褓母」午餐盒裡,她放了十幾個單獨包裝的糖果棒,還有一大根紅蘿蔔與一顆馬鈴薯,以備狀況更糟糕的不時之需。
她盯著盒子裡看,讓雷蒙自己做冰敷。
「嗯……」哈珀說:「看來我的糖果盒裡,還有一條巧克力可以給人。」
「我可以拿巧克力嗎?」雷蒙口齒不清地說。
「你可以拿到比巧克力更好的東西。我有條又大又甜的紅蘿蔔,如果你表現得非常好,你就可以拿到紅蘿蔔,巧克力我就留給自己吃了。」她給他看看午餐盒裡的紅蘿蔔。
「呃,我不想吃紅蘿蔔。」
「還是你想要既大顆又美味的馬鈴薯呢?這是黃金馬鈴薯唷。」
「嗯……我們比腕力決定誰吃巧克力好了。我連我爸都能贏。」
哈珀裝作認真思考的樣子,用口哨吹了三個小節的〈我的最愛〉(My Favorite Things)。她時常吹起這些六○年代的電影歌曲,偷偷想像著自己的歌聲中,有著能讓事情順利進行的藍鳥與淘氣愛玩的知更鳥的合鳴。「雷蒙.布黎,我覺得你還是不要跟我比腕力,我很強壯的。」
她看向窗外,假裝還要再想一下。就在這個時候,她見到一名男子正步行穿越遊樂場。哈珀可以直接從她的位置看見路上的景象,這條一百多公尺長的柏油路上畫著跳房子的格子,再過去一點的地方有一畝泥土鋪面,上頭有一組遊樂設施:鞦韆、溜滑梯、攀岩牆,以及一排讓小孩子可以敲打旋律的鋼管。哈珀私底下把這排鋼管叫作「惡魔木琴」。
現在是第一節的上課時間,沒有孩子在外面玩耍。只有這段期間,人在校護室的她才不必時時盯著小鬼頭們在遊樂場裡又叫又笑地喧鬧、衝撞。那個穿著寬鬆綠色軍裝外套、褐色工作褲的男子,頭上戴的棒球帽遮住了他的面孔,此刻正斜斜地穿越柏油路,走向建築物後面。他的頭低低地搖來晃去,看起來似乎走不了一直線。
哈珀本來以為這人是個醉漢,但接著就看見他的袖子裡開始冒出煙霧。白煙從外套繚繞而出,包覆了他的雙手;下一刻他的領口也冒出煙來,鑽進那人的褐髮裡。男人蹣跚地跨過人行道,走上遊樂場的泥土鋪面。他向前踏出三步,接著右手放在一座木造爬梯上。哈珀遠遠地就能看見他的手背上有種像是刺青的黑色條紋,條紋上的金色斑點,如同烈陽下的浮塵般閃爍微亮。
她在新聞上看過類似報導,但一時之間無法連結、理解眼前的場景。午餐盒裡的東西掉了一地,她沒聽到糖果落地的聲音,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用什麼角度拿著盒子。一旁的雷蒙眼睜睜看著馬鈴薯重重落在地上,不停滾到櫃子下方的暗處。
男人將上半身向前低俯,接著痙攣似地弓起背、仰起頭。然後,火舌就從他上衣的正面竄了出來。她瞥見他既憔悴又痛苦的面孔,下一秒就只能看見燃燒如火炬的頭部。男人痛得以左手搥胸,右手還握著木梯,但也燃燒起來,木頭扶手瞬間燒成焦炭。他高仰起頭,似是要張口大叫,口中卻只有黑煙竄出。
雷蒙看見哈珀的表情,轉頭看向窗外。哈珀立刻丟下糖果盒抓住他。她一手壓著冰枕,另一手按在雷蒙的後腦杓上,強迫他別開臉。
「不要看。」她說話的同時,也驚訝於自己冷靜的嗓音。
「怎麼了?」他問。
她放開雷蒙,迅速拉下窗簾。在窗外燃燒的男人已跪倒在地,低垂著頭,彷彿信徒朝聖地麥加祈禱。火焰吞沒了他的身影,破碎的衣裝在晴朗、清冷的四月下午,散逸出陣陣濃煙。
燃燒的人形接著完全崩解,窗外的景象看似又與平日無異了,只有窗簾間隙曾閃耀過剎那灼熱、刺目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