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說】超完美情人

【1】

我從雪櫃拿出生日蛋糕，點上一支蠟燭，誠心等待――還有十分鐘便踏入零時，我的三十八歲生日。

「夏菁菁，Happy Birthday！」零時零分一到，我吹熄燭光。每年今天，我進行這個簡單而隆重的儀式。沒有男人一同慶祝生辰，我早已習慣成自然。

很多人看我這類單身女性不順眼，勸我降低要求。三十年前，這個城市的男女人口比例開始失衡。現在是二零四九年，情況進一步惡化，每八個適婚女人才有一個男人。無論我再主動、再隨和，都爭不到一個男人。如果愛情要千辛萬苦才能得到，太累了，我寧可一個人砌生日蛋糕。做人要往前看，何必多愁善感呢？即使我是敗犬，也要做敗犬中的女王，獨身但高貴。

每年，我都送自己一份生日禮物。去年是到火星渡假。十年前，聯合國跟火星共和國簽署和平條約後，商人開始在火星投資房地產，火星人也獲得就業機會。人人有飯吃，沒有需要爭這爭那，天下太平。

今年，我也要給自己送件禮物。我到網上商店瀏覽，鑽石、衣服、房子都未能引起我的興趣，這些我都擁有了。

忽然，一個橫額廣告搶去我的目光：「女人送禮給自己，不必靠男人！」

這句廣告標語有意思。按一下超連結，原來是美麗人生株式會社的最新產品：超完美情人。

今天的生物複製技術能夠製造人體器官，供病人移植之用。美麗人生株式會社很有商業頭腦，把這種技術用於情色事業。超完美情人是利用新一代整容醫學和複製人技術打造的先進產品，顧客輸入指定要求，廠方便會度身訂造一個完美情人，以速遞送到府上。即時訂購，更有八折優惠呢。

貪小便宜是女人的天性，敗犬女王也不例外哩。如果男人可以訂購名模周志玲的複製人形玩偶，為什麼女人不可以擁有一個超完美情人？如果理想情人世間難尋，為什麼不可以善用科技打造一個？

我按指引輸入各項要求，不禁想起初戀男友小米。

外型、職業、家境、教育都近乎完美，可惜他是男人，就有男人的通病：拈花惹草。如果他不是一腳踏兩船，我們便不會分手。

一個只有小米優點，沒有其缺點的情人，夠完美吧？我鍵入信用卡號碼和送貨地址後，按一下「確認」。

一個月後，門鈴響了，速遞員送來一個高達六呎，以精美的花紙包裹的禮物盒。

從來沒有收過如此巨型的禮物，想到裡面是一個有血有肉兼性感的男人，少女時代的心動感覺一下回來了。

深呼吸三下後，我尖叫大聲，開始拆禮物！

【2】

揭開盒蓋便見到我的生日禮物，他的仿真度非常高，除了沒有小米的靈魂，肉身幾可亂真，連六塊腹肌也造得似模似樣。

我如墮在夢中，永遠在心裡佔有一角的小米重現眼前――他是大學籃球隊員，身型壯實。很多學妹看他打籃球，是為了看他偶爾掀起上衣而露出的肌肉。

說明書寫道，最完美情人需要「啟動」程序。

我輕撫他的臉脥，有點緊張。當他睜開眼睛以後，我的生命會如何改寫？我應該當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嗎？抑或是一隻人形寵物？

我不用擔心的，製造商提供永久保養服務，如果小米有什麼不妥，可以送回維修，免費更換零件。

不可能走回頭路了，開始啟動程序吧！我把小米連接到電腦，半小時後，小米慢慢張開眼睛，第一口話是：「菁菁，我掛念你！」

我有點驚訝，又有點感動。冷靜三秒後，我便明白，製造商早已把顧客資料輸進小米的預載程式中。雖然不是出自真正的小米口中，聽到這句夢寐以求的話，心裡還是受用的。

「你認識我嗎？」我好奇他知道我多少往事。

「我們是大學同學嘛！」小米說。

「你還知道多少？」

「我們應該是戀人吧。」小米笑了，再道：「我從前待你不好，這次會改過，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這個超完美情人很厲害，會把死板的資料轉化為記憶，加以靈活運用。

小米站起來，毫不忸怩。他的裸體我不是沒有見過，但分手多年，第一次重逢便赤裸相對，有點難為情呢。

「小米，你等我一下。」我奔向房間，找來一件籃球衣。那是小米分手時留下的，我捨不得丟掉，又怕睹物思人，洗淨後藏在抽屜最深處。

小米穿上當年的球衣，依然稱身。我有點感觸，淚水在眼眶打轉。站在我眼前的小米是一個代替品，但他有血有肉有色有相。不知道，真正的小米這些年來日子過得可好？

「菁菁，讓過去的過去，我們往前看。」小米伸出手指，為我輕拭淚水。他的手指很溫暖，很溫柔，給我一點安全感。

他望望下身，笑道：「我沒有褲子呢。」

「我這就外出幫你買內褲。」為男人買貼身衣物是女朋友的責任，我有種再嘗戀愛的喜悅。

「菁菁，我一輩子愛你！」小米的情話很肉麻。太多年沒有男人逗我開心了，我要好好享受，哪管他是真是假。

【3】

我還未做好心理準備與小米同床，先讓他睡在客房。難得他很順從，不似從前那個他急色。為怕別人說閒話，我叫他留在家裡。我是高收入人士，不需要他上班賺錢。

「菁菁，我都聽你的。」小米笑咪咪。

這天下班後，一打開家門，發現整個家井井有條，書架、茶几、餐檯上的雜物都不見了。然後，一陣肉香湧住我的鼻腔。小米從廚房跑出來，往我額上輕吻一下：「我做了肉醬意大利粉。我為你準備了泡泡浴，點了薰衣草香薰。你好好享受一下，浴後可以吃晚飯。」

原來小米是個烹飪高手，除了肉醬意粉，還會做意大利薄餅，嘆紅酒。「我利用電腦系統訂購食物，材料以電子分解方式傳送至雪櫃，所以我沒有違反你叫我不要外出的指令。」原來人工智能這麼進步，他懂得自行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

平常我一個人隨便吃些營養丸便是一餐，這晚有小米作伴，吃得很開懷。

飯後，小米收拾碗碟，我不必動手，躺在沙發看電視。從前的小米是個被寵壞的少爺，跟他拍拖是女僕服侍少爺。如今，我從女僕升級為公主。

我在不經不覺間睡著了。突然，有人碰觸我，原來是小米。他把我抱起，送到房間。

正當他轉身離去，我拉住他的手：「留下來陪我吧。」

「菁菁，我都聽你的。」小米躺在我身邊。他的乖巧與當年那小子是強烈對比，每次今昔對比，我難免感慨。

「菁菁，你在想什麼？」小米總是笑咪咪。

我把他當成人肉攬枕，一覺睡到天明……

老友Mandy問我：「你怎麼神采飛揚，最近整容嗎？」

我輕輕搖頭，淺笑一下。Mandy轉轉眼珠子，大嚷：「你交了男朋友！」

「不是。我買了一個超完美情人。」

「超完美情人很貴啊！」

「我沒有兒女，最好死前花光所有積蓄。」

Mandy嘆了一口氣：「我懷疑老公外面有人。」

「從遠古到二零四九年，男人死性不改。你打算離婚嗎？」我問。

「我仍然愛他啊。」Mandy變了一個傳統婦人。

「如果你離婚，我送你一個超完美情人！」我嘗試逗她笑。

「那豈不是包養小白臉？」Mandy作弄我。

「應該叫做金屋藏仔吧。」我笑道。

試用了三個月，小米像寵物，給我作伴；也像家傭，會做家務；也像男人，會說情話……但我不知他是否一個真正的男人？

【4】

身為一個成熟女人，我不會如無知少女對男人存在不切實際的幻想。

愛情開始時，男人事事慇懃。一旦關係確定，男人便顯露本性：粗心大意、自大、自私。最慘是他們根本沒有忠貞的概念。他們以為，偷腥就像孩子偷吃糖果，沒什麼大不了。還要說這是生理構造使然，女人就是不體諒。

訂購小米時，我特別註明他必須百分百專一、全心全意愛我、絕不劈腿、重視女朋友多於豬朋狗友、長期保持熱戀心情；也要他愛整潔、愛做家務、懂得體諒別人，希望相見好同住也好。

初期，心裡常常有個小聲音在說：「小米不過是一件複製品，你不要以為他對你是真感情。」

直至這天，我有點不舒服。小米二話不說，揹我外出看醫生。

「這年頭不用勞師動眾跑去診所，我在電腦按動醫院聯網，藥物便會送到。」這是我的一貫做法。

「從前你沒有人照顧，以後不一樣了。」小米堅持照料女人是男人的天職。

他壯實有力的背肌似是一棵大樹，供我這隻病了的小鳥暫時棲息。我根本不在乎醫生說什麼，我只顧看他跟醫生查詢病情，一副認真兮兮的樣子，心裡甜蜜又想笑。

回到家裡，小米把我安放床上。

「這個年頭，禽流感、豬流感、狗流感很普遍，你不用那麼緊張啊！」我故意說。

「菁菁，照料你一陣子是我的承諾。」他一副情深款款。

「肉麻當有趣！」我嬌嗔。

「女人不是愛聽情話嗎？」小米笑道。我望進他的眼眸。活了半生，我忘不了的是小米。人生總有遺憾，眼前的小米不是比真身更完美嗎？

我拉他的手，他便懂了。他俯身吻我的臉，一直吻下去。他的技巧很純熟，很溫柔，完全照料我的感受……這夜，我的感冒不藥而癒。

確定他的男朋友身分後，我心情豁然開朗，決心盡情享受久違的愛情。我們做盡情侶會做的事情，例如海灘漫步、燭光晚餐、跳舞、到山頂看日出、互送小禮物。走出街上，他果然目不斜視，眼中只有我。他的口頭禪是：「你是我的太陽。」

小米覺得把我照料得無微不至，要求嘉許。我決定帶他到月亮渡假。

以前那個他曾經許諾，將來我們結婚，帶我到月亮渡蜜月。這次去月亮旅行，我的心情跟長大後買玩具給自己的男人一樣，是個心理補償。

沒想到，我會在月亮遇上真正的小米――熟男版。

【5】

酒店睡房設有天窗，月色之下，我和小米夜夜看月蝕，忘卻一切俗事。

生物科技有效延緩衰老，看上去，我有少女的美肌，更有少女欠缺的人生經歷、財富與事業。我是一家專責企業收購合併的金融機構高層，事業路一帆風順。此生唯一的打擊，只是小米當天變心。這個年頭，女人再沒有生育年齡的限制，只要我想，什麼時候也可以跟小米生個孩子。所謂懷孕也變得非常先進，當胎兒長到三個月後就會由醫生取出，放於醫院的培育室，剔除致病基因，注入催生成長激素……半年後，一個健康的小天使就宅配到府……

小米問我在想什麼。

「我在想，要不要跟你生個孩子？」

沒想到，他臉色一沉：「最完美情人沒有這個功能啊。」

我氣得馬上致電美麗人生株式會社，服務員說：「最完美情人可以做愛，但他的精子是不帶遺傳基因的。因為公司的原意是創造情人而不是丈夫，它是為了取悅顧客而不是為了傳宗接代。如果你想要孩子，何不去精子銀行呢？那兒什麼貨色都有啊。」

情人與丈夫是兩回事？一對男女拍拖後想共度餘生，結婚生子不是順理成章嗎？轉念之間，我明白了，在廿一世紀，倫理觀念大兜亂，家庭組合可以多樣化，代母、代父、同性婚姻等等比比皆是，思想落伍的反而是我。

那夜，小米先回房間休息，我一個人在海邊漫步。突然，一把熟悉的聲音叫住我：「菁菁，你好嗎？」

我以為是小米跑來找我，當我回頭一看，是他。

為什麼我這樣肯定？訂購最完美情人時，我從小米當年的運動衣找到皮膚細胞，以實物傳真方式交給製造商，要求訂造一個青春版的小米。眼前的小米卻是四十出頭，是真身。

「男人要有點滄桑才顯得吸引，我故意讓容貌自然衰老的。」他彷彿看穿我的心。

「今天的你他很有男人魅力。」我衷心欣賞他。

「每逢不開心我便一個人來月亮小住，因為我記得，你希望在這兒度蜜月。」小米說。

還未想到如何回應，小米便拉我入懷，吻上我的唇。他短短的鬚根刺得我有點癢，又很有真實感。

良久，小米說：「離婚後，我一直後悔，當天何以不懂珍惜你。菁菁，我還有機會嗎？」

我選擇不去思考，由得小米牽著我的手。我是月夜下私奔的少女，哪怕愛人把我幽禁在天涯海角。

【6】

如果沒有重遇原裝的小米，我可以平靜地生活，工作情人兩不缺。如今，他卻是實實在在出現了，我無法解釋，他完完全全俘虜我。

我向他坦白，身邊有個最完美情人。我以為他會介意，他反而哈哈大笑：「這證明你心中一直有我，我很自豪呀。我才是真身，他不過是你的寵物罷了。」他的自我中心、大男人主義的陋習沒有改變，但他確是一語中的。

真小米不介意假小米的存在，我卻不想讓假小米知道我一腳踏兩船。他待我這麼好，沒有做錯什麼，我不忍心傷害他啊。

下班後跟小米約會，我便對家中那位說加班。回到家裡，見到紙條寫著「留了湯給你」，我便很內疚。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的臉上寫滿心事，家中的小米問我是否不舒服。以他二十來歲的年紀，怎可能明白我的苦衷？

我跟Mandy訴苦：「我這才明白，男人何以會有第三者，瞞著伴侶跟第三者偷情也不見得是享受。」

她很驚訝：「你仍未結婚，總算有權選擇，不算是婚外情。」

我太在意自己了，這才記得老友的丈夫有第三者。Mandy嘆了一口氣，道：「私家偵探告訴我，老公的情婦Jenny是個最完美情人。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那女人不過是一件玩具，他玩厭了自會回到我的身邊。」

Mandy的話一直在我腦海縈迴。我也是逢場作戲、玩弄愛情的人嗎？

撫心自問，我對愛情是認真的。很多人早就忘記舊情人，我對小米的長情，足見我的專一。

真小米嘗試開解我：「你根本不必內疚。他應該明白自己是什麼身分，他的存在是為顧客驅散寂寞。你現在有我，他應該功成身退。我不是迫你，但你遲早要跟他說個明白的。」

為什麼？為什麼我像個已婚男人陷入兩難的境地？我該如何向家中的他攤牌？

我細閱最完美情人的說明書，裡面沒有說明，遇上這種情況該如何處理。

如是者又過了三個月，真小米說：「菁菁，多謝你給我第二次機會。我不想辜負你，我想與你組織家庭，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在做夢嗎？愛情可以失而復得嗎？我沒有說話，臉上卻是眼淚。我怎可能說不？

答應小米求婚後，我打算回家跟年輕版小米攤牌。我想過把他轉贈敗犬女同事，我甚至可以還他自由，給他一筆錢，讓他過自己的獨立人生。

原來，這是我的一廂情願。當我回到家裡，發現年輕版小米割脈自殺……

【7】

我駕車把小米送去急症室，醫院卻說他是複製人，不能享有健保。我這才記起，應把他送去美麗人生株式會社維修。

服務員笑容可掬：「如果你等不及維修完成，我們可以馬上給你一個新的。」

「如果顧客選擇不維修，這些舊產品的下場如何？」

「顧客遺棄的二手情人可以賣到發展中星球如土星、火星作外配……否則，他們的器官可以摘下來，賣給醫院作人類器官移植之用，總之乎合環保原則……」服務員愈是溫文有禮，我愈是覺得她冷血。

「我要跟小米說幾句。」我打斷她的話，跑到維修室，跪在床邊，誠心道歉：「小米，對不起……」

「我知你有第三者，但你是顧客，我無權質問你。沒有你，我也不想活了。」

我在他的手背上輕吻一下。「人類視你為寵物甚至玩具，你卻對人類動真情，這太不公平了。」

「我是按照你的要求創造出來的最完美情人，使命是全心全意愛你。」

「小米，你對愛情也太執迷了。世上沒有完美的，我一樣犯上花心的毛病。你看似完美，但你不肯面對失戀，就是你的不完美。」

小米被我的「完美」和「不完美」弄糊塗了。我續道：「總之，你不能尋死，你要乖乖接受維修，才是真正愛我的表現。」

離開維修室後，一位身穿博士袍的女士叫住我：「我是真柔美子，美麗人生株式會社的創辦人。這次事件證明人工智能系統存在瑕疵，引導最完美情人以死去解決問題。如果你不滿意，我們可以把他人道毀滅，原銀奉還。」真柔美子說。

「絕不！我要補錢給你，請為他注入堅強、自愛、樂觀的性格因子。」

「這個我可以保證。還有其他要求嗎？」

我想了一想，說了最後的要求。

一個月後，我和小米低調成婚。九個月後，我收到一封附有近照的電郵，寄自美國哈佛大學。

親愛的媽媽、爸爸：

開學了，教授們都說我很有物理天分，爭相收我為入室弟子。我在追求一個文學系女生呢。

米高上

真柔美子博士按照我們夫婦的樣貌，替小米更換一副新的臉孔，並洗掉他痛苦的記憶。我們向入境處辦理領養手續後，他便給視作人類，享有平等機會。

小米願意接納這個兒子：「米高有你和我的優秀基因，我為他自豪。」

我的過去是二人世界，我的未來是三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