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拒絕了我。
長達數星期的臉書私訊往返,不論我如何哀求,試圖把此行緣由説得冠冕堂皇,他心意仍堅若磐石,不爲所動,回訊寥寥數字,字字和藹又狠狠地灌我一碗閉門羹,像極了富贵角的风,令人心怡神曠,卻有著無法透過人爲使它轉向的意志。我只能接受。
八十幾萬年前的某一天,來自地層深處的岩漿從大屯火山群噴發而出,一股熔岩順著地勢湧向几十公里外的島嶼極北處,衝破地與海的界限,伸延出一塊緩斜狀的河階岬角。另外亦有如雨般火柱,以熾熱的抛物綫漫天四射,有的堆叠為丘,有的墜落淺海,但更多的成群結隊,排兵佈陣一樣駐守在剛形成的海岬之邊。
石門一隅硬生生承受住那場震天動地的災難,沒人曉得萬物是怎樣復蘇的,人類只見識到天地風雨用時間賦予這塊土地新面貌。八千年前,居於此地的平埔族叫這裡作「打賓(ta-pin)」;十七世紀,荷蘭人來了之後稱呼為「Hoek」,兩種語言同樣有「海岬」的意思,而漢人取其譯音稱「富基角」;日治時期,閩南人再用更貼近口語的音,喚它「富貴角」。
史如詩,若驷驰而过隙,隱隱留下片語蹤跡是這片海角至爲珍貴的寶藏。我順沿地名更易的脈絡,回望世事演變,也行走黝黑的矮石叢中,撫觸仿佛被刀斧劈削過的表面。思憶起朱銘的快刀法了,我卑立柔軟綠地,諦視一尊尊雄壯巨大的雕塑,天地陰陽過招的氣勢鋪面而來,彼時與此時,心内同樣感動,萬千意念僅存虔誠。
風才是雕塑世間萬物的大藝術家吧!在富貴角,它挾帶細沙,從四面八方使出無常風向,以漫長年歲為利器,把原本渾圓的岩石,颯然磨刮成不規則的幾何菱形,打造一片全臺最壯觀的風稜石景觀。
生活在這的人,是否可被風沙與潮汐磨礪去了心志?
三個海域交會處,如果老天爺發了難,海象最是凶險。那三方匯攏,癲狂的風曾吹得他舉步維艱,連蹲帶爬的上到頂樓,堅持履行與航海人的信約——開燈。遠海漁人或許不知光束的源頭,候著一位長達五年春節都無法回家吃團圓飯人。每日天色昏暗,燈室總有他瘦小身影,恍若以青春韶光驅動那盞蚌狀的水晶龐然大燈,指引航海人方向,為漆黑飄搖的海面,添一抹看得見的安心。
這道光刺破夜幕,穿越二十六海浬,使互不相識的燈塔守與航海人,牽繫著遙遙相依的親密關係。某次燈塔上的旋轉透鏡突然停擺,苦了他一夜不眠,徒手力推好讓光束能持續轉動,直至天際晨曦顯露。
回想富貴角在茫茫夜色中照射出第一道光,是衛星定位尚未發達的一八九七年,作爲首個出現在臺灣本島的海路標識,富貴角燈塔的每一寸身骨皆由東瀛海運來臺組裝,黑白相間的八角建築在那個年代擔負起臺日之間鋪設海底電纜及導航設備的重要角色。
不料隔了幾十年,濃霧隨海風如往常籠罩富貴角,這一次卻參雜了滾滾硝煙。
來自美國軍機的一枚炸彈,無預警地夾帶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勢倏忽轟下,直擊燈塔要害。霎時之間,燈具毀損,塔身殘壞,臺灣極北點就此黯淡近十載,等到國民政府光復臺灣後才又將燈點亮。
時間從明治二十九年到民國五十一年,塔高從三十公尺到十四點三公尺,光力從三千五百支燭光到一百五十萬支燭光,富貴角燈塔經歷了三次建造三改裝。
海上空中拂來的戰爭烽火,與政權更迭的時代颶風,是它注定要通過的多舛命途,只有禁受住毀滅性的傷,才得以擁有今日面目。
超過百多個春秋,燈塔與霧笛并肩守望一方,而燈塔守則默默守護著燈塔。他,可能是北海岸近代資歷最久的燈塔守了,我在節目上看到他的分享,那時他已退休,爲了重現燈塔守日常職務,應節目組要求示範擦拭塔内螺旋狀的銅製樓梯扶手:清潔一遍,上油兩遍,抹布仔仔細細揩入每一處接口縫隙,普普通通的打掃工作,被他一絲不苟地嚴正以待。
恍惚間,我疑惑了:他根本還沒退休吧?不想,真正的匠人的心是退而不休的。
但我很是好奇,好奇是什麽樣的風景,讓人能甘願駐守偏遠之地,靜待冥冥長夜迎向晨光熹微,又從驕陽當空照看到暮天金黃,與石為伍,與海為伴,與天為依。三十年如一日反復做著枯燥無新意的工作,唯一流動左右的,剩下海風,與秋冬兩季頻頻串門探班的海霧。
天涯海角,他是怎樣耐得住那份蕭瑟寂寥?潮浪無常,人心總會蠢蠢思變,老是厭倦一塵不變的我們該怎樣安身立命?我原想以他為藉鑒,為自己,也爲許多像我這樣的人,寫一篇關於繁星滿天,卻只守一輪清輝的故事。
冷不防,災難降臨,一陣颯颯寒風吹得我心熱忱飄曳明滅不定。
「我已經退休了,把曝光機會讓年輕人啦。」他淡淡的寫道。不死心,再去一封千餘字的信,且文情並茂,我就不信打動不了他!
「我的事已經過去幾年了,不懂有什麽可以分享。」老先生説到這份上,我不好繼續厚臉皮死纏爛打。雖然接連被拒絕,我還是來了,相信凡走過必留下足跡,我要走一遭他上班的路,看他過往日日相對的風景,並在如去如來的淡鹹海風裡探尋綫索。
那天風柔日暖,默默看著濤濤浪潮,鱗光閃閃,好比有數不清的銀魚密集地跳躍廣袤海面,生動靈巧。在基臺下仰望燈塔,塔似巨人大身莊嚴,卻帶著一點敦實而可愛的氣質,讓人不由自主想親近。來時,尚有一簇烏雲盤踞空中,不消多久又被吹散,眼前只有一幅無垠無界的碧海藍天。
回程走一段迤邐山徑,左邊是丘陵,荒草萋萋,右邊是石堆緩坡,通向淺海。燈塔在我身後,過不久便該亮了。這一灣海岬,三面環海,外圍還屯駐一圈風稜石,是一番閑逸臥伏之姿啊!任爾東西南北風,面對蒼茫大海,應對災劫大難,它們意志不改,無畏無懼。
由始至終,土地故事的主角,唯有它們。
「叮咚」
手機響了,老先生發來的短信。
他對於不斷回絕我感到歹勢,他説他不善言辭,但一生恪守一個信念——老老實實做人,規規矩矩做事。回顧職涯,他真心喜歡這份富有使命感的工作。而且,同一幕海景其實最善變化,旖旎多彩,即使偶爾孤寂,他也怡然自得,樂在其中。
【富貴角燈塔 Fugui Cape Lighthouse】
地址:新北市石門區富基里(2號省道25公里處,往富基漁港內進入)
開放時間:09:00–18:00
(撰稿:Gyan Ho |攝影:Gyan Ho 、Sinn Maik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