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和男人來到一片薄霧茫茫的原野。原野上盡是火紅的石蒜花,遠處的山際線則在朦朧之中若隱若現。偶爾拂過的冷風擾動了雲霧,在空氣中捲出了一圈圈肉眼可見的螺旋。
「這裡是什麼地方?」男人問道。
「客官,這裡乃迷途平原,可以說是前往地府的入口處。吾等必須在此處召喚一名引路人,請他為吾等帶路。」
「慢著,我以為這裡就是地府!」
「恐怕就這一點而言,事實和人間傳說是不同的。這裡喚作冥界,一個人生前若是沒犯什麼錯,其靈魂便會於死後暫時滯留於此。而所謂的地府,囊括了地獄以及負責處理地獄相關事務的各殿;前者是生前犯罪之人死後受刑的監獄,後者則是地獄管理者辦公的地方。」
「那什麼是引路人?」男人又問。
「引路人熟悉地府中的每一條道路。如果沒有他們,吾等便永遠也走不到閻王殿。他們會將有罪的靈魂引導至地府閻王殿中給閻王審判;偶爾也協助各殿之間的文書聯絡。另外,沒有罪的靈魂若欲前往地府,就像吾等現在的處境,也需要他們的指點。」
「依在下所想,客官初來時應該沒有見過他們吧?」使者問道。
「沒有!」
「這就代表客官並非罪人。而既然您無罪在身,引路人也就不會出現。」
男人掃視了一遍雲霧繚繞的原野,沒有發現半個人影。
「呃⋯所以要怎麼樣才能找到他們呢?」
「對著這片曠野吟詩。」使者氣定神閒地回答。
男人瞪大雙眼,萬分驚訝於這個答案。
「呃⋯可是我不會作詩!」
「請放心,這事就交給在下吧。」
使者清了清喉嚨,開始高聲吟誦:
「火照懸川映岸紅,秋寒葉朽去輕舟;
舟形漸遠臨津處,去路茫茫不可留⋯」
忽然,前方霧氣中浮現了一個打著燈籠的模糊人影,朝著他們逐步靠近。不知怎的,這樣的場景讓男人想起了殭屍片,寒毛不自覺地束了起來。
此時,從人影處傳來了清晰的男性嗓音,接續著使者所吟詠的詩句:
「⋯總謂情薄鬼蒜花,實則為葉下冥幽;
生時不與君相見,死作金燈照伴流。」
人聲初歇,提著燈籠的輪廓已經來到了男人與使者面前,而他們這才看清楚對方的身影。
引路人身穿一件深褐蓑衣及粗布長褲,頭戴斗笠,蓑衣內則罩著一件袖口寬大的黑色上衣。他的雙手瘦的宛若僅剩下骨頭一般,並且纏滿了褐色的繃帶。斗笠下的臉部則被一塊殘破的黑布遮住,因此其真實面容旁人無從得知。
「兩位日安,吾乃引路人是也。」他用低沉輕細的聲音說,並向使者和男人作揖。前者立刻作揖回禮,而後者也趕緊照做。
「敢問兩位以何事相求?」引路人問。
「在下乃還魂殿所屬差役,今受命陪同此人前往地府辦事,還請您為吾等帶路。」使者答道。
引路人一聽,立刻回應:「相逢必有因緣繫,此霧之中更是奇。願以明燈將路引,崎山險道任君依。」說完,又作了一個揖,使者與男人也再次回禮。
之後,三人便同行開始向地府邁進。引路人提著燈走在前頭,另外兩人則緊跟其後。由於四周盡是一片白茫茫,僅有眼前數吋的道路是可見的,他們走起來格外的謹慎戒懼,生怕一不小心與其他人走散了,便會永陷迷途不見天日。
就這樣走了一段時間,周圍的霧不但沒有退去,反而越來越濃重,到最後終於達到了低頭卻看不見自己身體的程度。
「霧好像變濃了!」男人大聲地說,感到非常惶恐。
「確實,在下猜想這代表吾等已經相當接近地府了?」使者呼應。
「猜得不錯,正是如此。」引路人答道。「此霧喚作『懨盲瘴』,乃是前往地府的第一層障壁。」
「呃⋯請問還要多久才能夠離開這裡?」男人問。
引路人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逕自向前走著。忽然之間,他無預警地停了下來。跟於其身後的男人與使者趕忙跟著止住腳步。
「前方便是懨盲瘴肆虐最劇之處。該處的霧氣不但能掩人視線,更能擾亂心神,使人分不清東南西北,因此不可不謹慎。」引路人平靜地警告。男人則緊張地吞了吞口水。
「現在,請兩位搭著我的肩頭。」引路人又道。
男人趕緊在蒼白的霧氣中摸索,直到碰到引路人那枯瘦的肩膀方才停下,將其緊緊地握住。
「待會兒,我將沿途放歌,請務必循著歌聲前進。」
語罷,引路人開始哼唱一首緩慢而哀傷的小調。他的聲音在不見五指的迷霧中異常地清晰,領著男人與使者小心的向前。其歌詞道:
「幽淵暗谷處,吾等於斯囚;
十八荊棘地,層層皆折磨。
猛鬼啃筋骨,烈火烤皮肉;
天地皆不應,饒恕不可求。
遙想人世路,歧途把人誘;
一時迷心竅,萬世難回首。
聽此淒涼曲,謹慎過年頭;
莫待下惡道,方發業報愁。」
歌聲方落,前方突然撥雲見日,一道巍峨的漆黑山牆頓時映入了眼簾。
「那是⋯?」男人開口問。
「此山喚作鐵圍山,乃是環繞地府外圍之靈山。」引路人答。「方才的白霧便是由其之所生。」
他們繼續向前走著,很快地便來到了山壁的下方。那裡聳立著一道血紅色的對開大門,門上懸掛著刻有『地府』兩個大字的巨型石牌。入口的正前方是一條長長的隊伍,其中等待著進門的人物形形色色,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的身旁都跟著一名頭戴斗笠、身穿蓑衣的引路人。門的兩側則分別守著一名全身罩著盔甲的壯碩守衛,此刻正在逐一盤查進出者的身份。
終於輪到男人一行人受檢。他們向前一步來到守衛面前,而後者直接向引路人問話:
「此行目的?」
「受還魂官所託,至閻王殿辦事。」
守衛看了一眼引路人,又看了看跟於其後的男人與使者,沒有再多說什麼便放他們通行。
「那些守衛好像沒有問太多問題?」通過地府大門後,男人問道。
「無此必要。」引路人回答。「他們的雙眼乃火眼金睛,僅一瞄便可洞悉意圖、看穿謊言。」
「噢,真是方便!」男人說,緊張地笑了笑想要緩和內心的緊張。
接下來,引路人帶著男人與使者走過一條條街道。他們周圍的景象始終沒有太大的變化,都是由深色巨岩所組成的天然結構,不時還有紅光與蒸氣從縫隙間冒出,看起來灼熱異常。顛簸的道路上則不時會有惡鬼壓著靈魂經過,悽厲的哭喊及慘叫更是此起彼落,令人不禁寒毛直束。
就這樣走了一段時間後,他們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規模龐大的城鎮。城鎮之中充斥著許多看起來宏偉壯觀的黑色建築,然而街上的氣氛卻是一片死寂,如同被拋棄的鬼城一般。他們最後在一座遠比還魂殿還要龐大的陰森宮殿前方停了下來。這座建築和周圍的其他建物一樣是由黑色粗岩砌成,只不過其四周還多了幾盆閃耀著綠色火燄的巨大火盆。
「前方便是閻王殿。」引路人打破沉默,纖細的指頭指向了前方。「此處除有公事之人外,閒雜人等不許隨意入內,還請兩位自行進入。」
於是男人與使者踏入殿內,引路人則留在外頭等候。
一進入殿內,冷冽的寒意便襲捲而來,滲透到了男人的骨髓之中,使得他不住地顫抖著。這裡唯一的光源來自大聽正中央的四座青銅火盆。它們的火光只足夠在其周遭形成一圈發亮的圓,而此圓以外的一切則陷於完全地黑暗之中。
「來者何人?速速報上名來!」兩人才剛踏入火盆照得到的範圍,震耳欲聾的聲音便驟然響起。
男人被嚇得呆立在原地。不過還魂官的使者倒是相當鎮定,立刻答道:「吾乃還魂官地無焰的使者佚名,今日護送一位亡靈前來執行任務。」
閻王立刻將注意力移到呆若木雞的男人身上。
「你!」他大吼。「就是那位亡靈?」
「沒⋯沒⋯沒錯⋯」男人怯生生地說。
「你,僅憑那薄弱的靈力,竟想在此處逗留?」
「是⋯是的⋯」
「我想你是不清楚狀況罷!」閻王厲聲咆哮。「亡靈,給我仔細聽好!地獄之大,苦痛盡收;上堆刀山,下烹油鍋。其間一日,萬年之久;生不能得,死不能求!你豈能承受得了?」
「可⋯可以。」男人盡力控制住聲音中的顫抖,好讓自己聽起來稍微勇敢一些。他的心臟像是發了瘋似的在胸中狂跳。
「好,有骨氣!」閻王突然讚賞道,並且扯開嗓子大笑了起來,聲音響亮以致於整座閻王殿都隨之晃動。
男人感到有一些錯愕,方才的緊張感一掃而空。他向使者投了一個『發生了什麼事』的表情,而對方只是簡單地聳聳肩回應。
閻王止住了笑,繼續道:
「那麼,你接到的是什麼樣的任務?」
男人於是向其說明了任務的內容。
「這樣啊⋯我知道了。本王就幫你一把!」閻王緩緩地道。「話雖如此,地獄結構複雜、幅員遼闊,且其為罪囚受刑之地,不可能任你恣意遨遊。本王最多只能允許你前往十八層地獄一百三十六處刑場的其中一處。至於具體是哪一個刑場,就交給你來決定。」
這時從黑暗中走出了一個身著緋袍、肩披黑斗篷的削瘦人影,從其手中遞出了一卷金黃卷軸。男人伸手接了過來。
「剛才交給你的卷軸上,詳細記載了地獄的配置以及各刑場的功用。今日你就先回到冥界將其仔細研究吧,待明日心有定案了再前來此地。」
「難道不能當場決定嗎?」男人問。
「建議你在做出選擇之前務必先慎重地考慮!」閻王嚴肅地警告。「你將要前往的地方可是地獄,這和思考渡假景點是完全兩碼子事!」
「但是我希望可以立刻開始執行任務!」男人心裡僅想著儘速完成挑戰,所以如此問道。
「現在時間已經很晚,你必須要小憩一會兒,否則地獄的穢氣定會對你的心神造成傷害。不巧的是這裡的穢氣是有害於亡靈的,留滯於此處將使你無法好好休息。」閻王指著殿外幽閉的天空說道。「反正你若想要在地獄裡執行任務,勢必得待在這兒一段時日,到時候再來體會地獄的萬種險惡也不嫌遲,今日還是先回去罷!」
至此,閻王逐客之意已十分明確,男人也不好再多說什麼,於是便與使者離開了閻王殿,跟隨引路人踏上返回冥界的途中。
在回程路上,男人問走在身旁的使者,一邊檢視閻王給的金色卷軸:「人們常說:『自殺的人會下地獄』,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使者簡單答道。
「無論什麼原因?」男人再問。
「生命乃自然孕育亙久方才產生的奇蹟。無論是什麼理由,生物都不應該放棄自己的性命。」使者說,轉頭看向男人。「難不成客官已經有主意了?」
「嗯。」
「願聞其詳。」
「在我讀高中的時候班裡有一個同學,父親在他出生之前便已離開,家裡的經濟全靠母親微薄的收入支撐。當時的他為了貼補家用,白天上課,晚上還必須到各處去打工。然後,在我們高三那一年,他的母親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輕,沒有辦法繼續工作。那時正是大家課業最繁重的時候,而他為了實現讀大學的夢想並兼顧家中開銷,只得在晚上更賣力工作,長期下來體力和精神皆不堪負荷。最後,在某天夜裡騎車回家的途中,那位同學因為恍神出了嚴重車禍,等送到醫院時早已回天乏術。他的母親聽到這個消息以後悲痛欲絕,隔天便被人發現在自宅中輕生了⋯
如果說地獄只懲罰那些不珍惜自己生命的傢伙,我倒還可以理解。但是像這樣的狀況⋯難道說那名母親死後還要繼續受苦嗎?」
「嗯⋯」使者在聽完男人的陳述之後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開口道:「這聽起來的確頗有道理。人類社會要比其它動物族群來得複雜許多,一些自殺者背後確實可能有說不出的苦衷。這麼一想,要在他們之中找到一位值得幫助者似乎有相當大的機會!」
聽到自己的想法受到支持,男人的信心大增。
「只不過⋯有一件事還請客官務必做好心理準備。」
「什麼事?」
「無論自殺的理由有多麼合情合理,這個行為在地獄都算是極重的罪。事實上,是最重的幾項罪行之一。因此,只要是自殺者的靈魂,便會墜入地獄中最可怕的一層。若客官想要找到他們,勢必需要前往該處⋯」
男人吞了一口口水。
「不過我並沒有犯什麼錯,所以應該不致於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吧?」
「很抱歉,客官。在下沒到過那裡,所以無法回答您的問題。」
*
翌日,他們回到了閻王面前,男人遂提出前往自殺者所在之處的請求。
「那可是無間地獄。十八層地獄中最惡、最苦的一層。」閻王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冷峻而嚴肅。「你確定要前往?」
「是的。」男人謹慎地回答,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中猛烈跳動。
「即使要面對烈火燒灼皮膚之苦也不動搖?」閻王又問。
男人猶豫了一下,但很快地便又答道:「是的。」
事到如今,也沒有反悔的餘地了。
「很好,來人!」閻王大喝一聲,整座宮殿震了一下。
「在!」一個馬面人身的巨大身影應聲走了出來。
「領著這兩個人到阿鼻獄去!」閻王下令。
「是。」馬面人回答,隨後旋即轉身面向男人與使者。這時男人才注意到對方駭人的外表,不禁嚇得魂不附體。那副高大壯碩的身軀少說也有兩百公分,身上大部分區域都被黑色的鎧甲包覆著,少數露在外頭的肌膚如同血一般鮮紅。他的右手握著一根粗獷沉重的黑色長矛,矛上刻有一匹稱為睚眥的靈獸,此時正對著男人齜牙裂嘴;左手食指上則戴著巨大的黑色戒指,上頭綴有雙眼閃著紅光的蛇頭。然而,其最嚇人的地方莫過於他的頭部:不光是在人的脖子上詭異地生著一顆面目猙獰的馬頭,其項頸周圍的頭骨裝飾同樣令人毛骨悚然。不過當他開口時,語氣卻是不相襯地溫和,這一點讓男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兩位這邊請。」馬面人道,用青銅火盆中的火點燃了一根巨型火炬,轉身走向原本隱藏於黑暗中的一道石拱門,男人和使者立刻跟了上去。
那是一座沒有門板的巨大拱門,除了正上方的一個黑曜岩鬼臉雕刻以外,設計上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但即使是如此,在其面前男人還是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彷彿門內潛伏著某種可怕的力量一般。拱門的另一端是一條無盡延伸的隧道,隧道牆面是由一種粗糙的黑色石頭構成。馬面獄卒領著一行人沉默地走於其中,向著地獄的深處不斷前進。
平心而論,這是一段風平浪靜的旅程,一路上並沒有遇到太多阻礙,不過男人卻因為顧忌著閻王的話而感到忐忑不安。究竟到了無間地獄後,他會遭受到怎麼樣的對待?是不是真的必須忍受被火燒的痛楚?這些問題縈繞在腦中,搞得人煩不勝煩。最後男人終於受不了了,於是他小心地上前向馬面人搭話。
「呃⋯不好意思⋯」男人不確定地說,生怕自己逾越了什麼界限。「可以請教您一個問題嗎?」
「當然!」馬面人爽快地答應。
「請問⋯我⋯呃⋯真的會被⋯被火燒嗎?」
「不,那只是嚇唬人的話。既然兩位並非罪人,我們就不會以刑相待。」馬面人答道,男人的心跳因此緩和了一些。
接下來,他們延著隧道繼續向前。約莫半個鐘頭之後,被一扇巨大石門擋住了去路。石門上頭刻有三張醜陋的巨狗臉,它們那冒著紅色焰火的兇惡雙眼正直勾勾地盯著來者。男人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又加速了。
「門的後面就是無間地獄了嗎?」男人問。
「不!」馬面人糾正。「這裡只是前往那裡所必經的道路之一。」
說完,馬面人用手上的黑戒指輕觸了門上的惡犬雕刻一下,巨狗眼睛裡的火焰頓時變成了藍色,沉重的門板也隨之開啟。
「兩位請進。」
於是三人魚貫入內。而石門則在他們全部通過後自動地關了起來,發出魄力十足的『咚』聲。這時馬面人回過頭來,向跟在身後的兩人說明道:「由於會下無間地獄的靈魂都身負重罪,因此有必要設下重重關卡防止囚犯逃跑。而此處正藏有一項防止亡靈逃跑的機關。」
「機關?」
「沒錯!請看看眼前這一座階梯!」
男人望向前方。那是一個由黑色岩牆圍繞而成的中空柱狀空間,直徑大約五百米,延著牆壁則設有一圈圈螺旋向下的黑色石階。
「這就是地獄有名的『罪階』!」馬面人隆重地介紹。
「呃⋯抱歉,我看不太出來它的特殊之處⋯」男人摸著頭遲疑地說。
「往下看看吧。」
男人來到了柱狀空間的邊緣,低頭往下方看去。只見黝黑的階梯不斷向下延伸,完全看不到盡頭。
「也太長了吧!」他驚呼。「要全部走完嗎?」
「這就是重點。」馬面人回答,挺起了胸膛。「你要走多少階取決於你的罪有多重。對於那些在無間地獄受刑的靈魂,由於其罪孽極深,罪階的長度對他們而言即是無邊無際!」
「原來如此,所以那些罪人永遠也爬不到出口。」使者點著頭說。
「呃⋯所以我看到的階梯那麼長,就代表⋯」男人支吾道。
「事實上,罪階的長度是無法目測的。想知道它對你來說有多長,只有親自走一次才能知曉。」馬面人說。
「這樣啊⋯」男人盯著罪階,不確定該如何是好。這時,還魂官的使者開口問道:「不過如果這道罪階是通往無間地獄的唯一道路,那麼現在在裡面的罪犯是如何進去的呢?他們不就永遠也走不到目的地了嗎?」
「這個嘛⋯」馬面人說,覺得有點兒掃興。「的確,這座罪階是有另一種走法⋯」
「是怎麼樣的走法?」男人立刻問。
「基本上,罪階僅能將直接踏於其上者的罪行化為階數,因此假若你被其他人扛著,罪階的長度就只會反映出對方身上的罪。事實上,我們就是這麼押送囚犯至無間地獄的。」
「呃⋯所以有人必須扛著我走這座樓梯?」男人說,目光在馬面人與使者之間來回。
「是的,失禮了!」
馬面人說罷即伸出一隻大手抓住男人的後背,並將其整個人拎離地面。男人於半空之中望向原本無邊無際的階梯,驚訝地發現其長度有了顯著的變化。
「樓梯只剩下八階!」
「在下只看到七階。」使者說。
「等一下!我以為在你們眼裡罪階是沒有長度的?」男人問。
「這八階中的七階是由原罪化成的。」馬面人解釋。
「這個世界上除了天使以外,其餘造物身上必有七種原罪,只是不同造物的原罪也各不相同就是了。」
「那麼剩下來的一階呢?」男人再問。
「這個就暫且不提了吧!」馬面人迴避道。而還魂官的使者則露出了一臉想笑的模樣。
很快地,他們來到了罪階的底部。那兒有一扇紅色石門,它那鮮豔的色彩與周圍的黑色石牆形成鮮明的對比。門上同樣刻著三顆兇惡的狗頭。
「此門便是無間地獄的入口了。」馬面人一邊說,一邊用手上的黑戒指將門打開。男人的手心與額頭因為緊張而開始冒汗。
「走吧,請跟我來。」
於是三人跟隨著馬面人踏入了無間地獄的土地,而紅色石門則在他們進入以後無聲地自動闔上。
男人本來以為無間地獄會是一個被烈火包圍,並充斥著殘酷刑具和慘叫的地方。然而眼前的一切卻正好相反⋯
那是一片百無聊賴的景色。無雲的鐵灰色天空無限延伸,罩著同樣鐵灰色的單調大地。除此之外,這個地方什麼也沒有,四周靜的像是在真空中一般。男人一踏入其中,便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壓力,而這樣的死寂比起火焰或是尖叫更令人感到惶恐不安。
「我以為地獄會是一個更⋯『熱鬧』的地方?」男人說,一時之間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詞。
「這層地獄是比較平靜一些。」馬面人答道。「這裡的靈魂都被困在自己的陰影之中,一遍又一遍、毫不間斷地經歷著內心最深處的惡夢。」
男人想到了各種恐怖的畫面,不禁暗自慶幸自己不是這裡的囚犯。
「兩位請跟我來。」馬面人說,帶領另外兩人在無盡的灰色中向前走。行進約莫一個小時左右,前方的地平線上才終於出現了一點變化。此時,馬面人停下腳步。
「前方是一處懸崖,懸崖下方就是懲戒自殺者的刑場。」他回頭向一行人解釋。「由於那邊的靈力會對一般靈魂產生不好的影響,我們最好是在與其相隔一段距離的此地紮營,待執行任務時再由我護送兩位前往。」
語罷,三人便著手在空地上建造簡單的帳篷。
在馬面人的怪力支援下,搭建工作很快地便完成了。男人感到相當疲憊,於是便坐到睡榻上休息。
「客官,您應該小睡一會兒。」使者建議,來到男人的身邊。
「不!我想儘快將任務完成!」男人說,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
「客官,地獄刑場之中滿是污穢之氣。您若是精神不濟,恐怕將受其拖累而病倒,到頭來可是欲速則不達!」
男人想了一下,覺得對方有理。
「好吧。」他在床鋪上躺下,睡意立刻滾滾襲來。
「那就等我睡醒之後馬上開始吧!」男人說完,翻個身,便進入夢鄉了。
*
「真漂亮!」一個女人對身旁的男人說道,看著夕陽下的塞納河畔。
「的確!」男人附和,不過指的是女方的側臉。
「你知道嗎?」女人撒嬌地將頭靠在男人的胸膛上。「在這艘船上讓我想到一個很經典的問題⋯」
「什麼問題?」
「如果我和你媽同時掉到河裡去,你會救誰?」
這個問題完全出乎意料,男人措手不及。「妳居然想到這個?」
女人抬頭,用一個俏皮的鬼臉回應。
「呃⋯讓我想一下⋯不能兩個都救嗎?」男人問。
「不能!」女人斬釘截鐵地答道。
「唉!好吧!那⋯」
男人想起了前陣子在網路上看到的文章,說道:「先救我媽再跟妳一起死?」
「沒創意!而且我可不想死!」女人嘟嘴假裝生氣。
「那⋯應該⋯救妳吧?」
「如果你媽這樣問你呢?」
「呃⋯救⋯我媽?」
「爛答案!」女人笑道。
「那如果我和妳爸同時掉到河裡,你會救誰?」男人不服氣地反問。
「救你!」對方不假思索地說。
「如果是妳爸問這個問題呢?」
「一樣,我會救你!」
「妳爸不會生氣?」
「不會!因為他根本不會問我這種問題!」
「好吧!」男人兩手一攤,被懷裡的女人給打敗了。
他們在一處渡船口下了船。這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巴黎各處綴上了金黃色的燈火,比白天更顯得璀璨迷人。兩人牽著手走著,來到了戰神廣場上,仰望著巍峨聳立的艾菲爾鐵塔。
「哇!真浪漫!」女人讚嘆。
「嗯。」男人隨口應道。
老實說,他從不覺得這座鐵塔有什麼魅力。它那由將近7,300公噸熟鐵所構成的龐大身軀,看起來不但冰冷,還相當地笨重。不過,在看到女人臉上陶醉的表情之後,他不禁也開始覺得這座塔挺有情調的。
他們漫步來到鐵塔下方,那裡有一條長長的人龍正在排隊買票。
「我們也要排隊嗎?」
「不用!我們預約的餐廳有專屬入口。」男人指向塔底的另一個角落,那裡有一個巨大的標誌,上頭寫著餐廳的名字,而標誌的下方則有一道對開門。於是他們離開排隊人潮,推門走了進去。
一入內,便有侍者核對訂位姓名。
「Bon soir. Vous avez une réservation?」(晚上好。有訂位嗎?)
由於女人的法文較好,便由她負責應對。
確認訂位之後,兩人被領到搭乘電梯的等待處。而在這之前,他們先經過了一個安檢門。
「還真是講究!」
「當然,這可是米其林一星的高檔餐廳!」男人說。
這一次的法國之旅是他費盡了心思安排的成果,而今晚的行程更是此次旅行的關鍵。早在一年多以前,男人便開使計劃這場位於艾菲爾鐵塔上的晚餐。從上餐廳前的路線規劃到訂位與座位安排,全由其一手包辦。而那顆躺在他口袋裡的一克拉鑽戒,更將成為用餐最末的壓軸戲。
他非常確定,這將會是極為特別的一夜⋯
正如男人所計劃的,晚餐進行的非常順利!他們一起愉快的聊著這趟法國之旅中的所見所聞、分享曾經聽過的趣聞軼事、順便談了談關於他們親朋好友的各種八卦。
等到甜點上桌,他們已經喝了不少酒。女人的臉頰上泛著一絲紅暈,在巴黎夜景的襯托下,更顯得嬌柔亮麗。
男人眼看時機到了,便趁機說道:「對了,我有一樣東西要給妳⋯」
說完,他低頭翻找自己的西褲口袋。這時,女人拍了拍他的手臂。
「寶貝?」
「怎麼了?」
「你看那個人⋯」
女人指向男人的身後。他立刻回頭,看到一名年輕外國男子在座位上搖搖欲墜,雙手揪著心臟。男人趕忙扶住外國人的肩頭,協助對方坐穩。
「Sir? Sir? Are you okay?」男人用英語喚了幾聲,不過沒有得到回應。
「怎麼樣?」
「應該是心肌梗塞!」
這時,服務人員上前了解狀況,女人便拜託他們協助聯絡救護人員。男人則在外國人身上翻尋著,希望能找到硝化甘油片之類的東西。
「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你來確認他的狀況,我正在找他身上有沒有藥。」
於是女人嘗試用法文和對方說話。
「Ça va? Tu veux prendre un médicament?」(沒事吧?你要吃藥嗎?)
不過外國人的意識似乎並不清楚,因此沒有回答。
此時,男人喊道:「找到了!」舉起一個上頭寫著NITROGLYCERIN的藥瓶。他扭開瓶蓋,卻發現裡頭空空如也。
「裡面是空的!」
「寶貝,他快不行了!」女人叫道。
男人檢查了一下,發現已經感覺不到對方的脈搏了!因此其立刻進行心肺復甦術。他先讓外國人仰躺在地上,將雙手放置定位,開始按壓對方的胸腔。
一下、兩下、三下⋯
「Monsieur? Monsieur?」(先生?先生?)
女人試著喚了幾聲,對方仍然沒有反應。因此急救繼續進行。
一下、兩下、三下⋯
*
男人睜開雙眼,花了一段時間才想起自己身處何方。他從睡榻上坐起,用手拍了拍臉頰,好讓自己清醒一些。
一部分的他好希望剛才的夢境可以持續下去。那是他和未婚妻去巴黎遊玩時的回憶,男人就是在那裡向她求婚的。雖然中間發生了令人意外的小插曲,他仍在當晚將戒指送出,並且成功地抱得美人歸。不過,另一部分的他知道自己沒有太多時間可以做夢。他必須盡快完成任務,以便能投胎回到人世,然後⋯
男人遲疑了一會兒。
然後呢?很顯然地,想要回到原本的身體之中是不可能了!就算能在保有前世記憶的狀態下轉世,他也將變成一個小男孩。在這種情況下,想要和未婚妻完成婚禮想必也是辦不到的!那麼,他還能期待兩人有什麼樣的未來呢?
「現在先別想那麼多,認真度過眼前的難關再說吧!」男人告訴自己。「況且就算最後不能在一起,至少我還能在一旁守護著她⋯」
他深吸一口氣,將心中的迷惘收起。在稍微整理了一下儀容之後,便果斷地走到了帳篷外頭。
還魂官的使者獨自一人佇立在不遠處,遙望著鐵灰色的風景。
「馬面呢?」男人出聲問道。使者立刻轉身,見到男人已醒,便快步迎了上去。
「客官,在下正要去叫醒您。」使者說。「馬面正在為前往刑場做準備,吾等再過不久便可以動身了。」
「那真是⋯太棒了!」男人說,不太確定這是否是一條值得高興的訊息。
他們沉默了一陣,這讓男人感到很不自在。於是他努力思索著,想找一個話題來談。
「對了!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
「是什麼事情?」
「你還記得我們在走罪階的時候,馬面和我看到了八階樓梯,你卻只看到七階,那麼多出來的那一階到底是⋯?」
聽到這個提問,還魂官的使者微微一笑,回答道:
「客官,還記得馬面剛才告訴您罪階的長度無法用目測的嗎?」
「記得。」
「嗯,那明顯地並非事實,不是嗎?」
男人努力回想之前在罪階時的情景,突然領悟了些什麼。
「噢!所以那多出來的一階是⋯」男人的話講到一半,但是他聽到背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於是立刻將剩下來的話吞了回去。
「可以出發了!」剛才到場的馬面人宣告,男人突然覺得胃不太舒服。
「這裡的路非常難認,待會兒請兩位務必跟緊我!」
說完,馬面人便開始行動,另外兩人旋即跟了上去。
他們沉默地走了許久,周遭的景物始終一成不變:鐵灰色的天空配上同樣鐵灰色的大地。要不是有人引導,我早就在這裡迷路了吧?男人心想。接著他開始疑惑:在這樣單調的環境中,馬面人是如何認路的?
該不會我們已經迷路,永遠也走不出去了吧?想到這裡,男人不禁打了一個哆嗦。
就在這時,前方的道路上出現一道向下的窄石階。他們延著梯子下行,最後來到一個被灰霧包裹、死氣沉沉的地方。
「這裡就是刑場了!」
使者等人環顧四方,卻因為濃霧而什麼也看不見。
「兩位請穿上這個。」馬面人道,掏出兩件寬大的黑色斗篷。男人將其接了過來,立刻被其質感嚇了一跳。那是一種奇怪的觸感,彷彿手上並沒有抓著任何東西;就算用手在其表面用力磨擦,也絲毫感覺不到布料在皮膚表面造成任何阻力。
「這件斗篷能使獄中的靈魂注意不到兩位,同時它也能減弱此處靈力所造成的不良影響。」
「那麼,請跟我來!」馬面人待對方著裝完畢後說。
「這裡對一般人到底有什麼影響?」男人好奇地問。
「簡單來說,無間地獄是個使惡夢成真的場所。所有的夢魘在此都會得到形體而化為真實。」
聽到這樣的答案,男人感到背脊發涼。馬面人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緊張,於是安撫道:「如同我之前所說的:這件斗篷可以削弱此處的不良影響,所以目前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對方點頭,下意識將身上那件毫無重量的斗篷拉緊了些。
一路上,男人都盡量直視前方,深怕一不小心撞見什麼可怕的東西。有好幾次,他幾乎確定看到了像是夜叉之類的怪物。這讓其不禁開始懷疑:究竟自己只是過於緊張,還是受到了地獄的影響而開始產生幻覺?
突然之間,一道黑色的鐵門從濃霧中冒了出來。而這道門和地獄中其它的門一樣,其上刻著三張惡狠狠的紅眼巨狗臉。三人在門前停下。
「這裡的牢房並沒有固定的空間位置,因此我們只能隨機參觀。
另外,兩位進入後可以自由地走動、觀察,也可以去問受刑的靈魂問題。他們雖然無法察覺到你們,卻會照實回答所有的提問。但是請注意,你們無法改變眼前所發生的任何事情!」馬面人說明道,並打開了鐵門,牢房的內部頓時展現於一行人的面前。
那是一個完全被純灰色牆壁所包覆的沉悶空間,其地板的正中央則坐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婦人。除此之外,裡頭沒有其它東西。
「呃⋯就這樣闖進去適當嗎?」男人焦慮的問,警戒地看著眼前的人。
「沒有問題的,請放心!」馬面人回答。
於是男人鼓起勇氣踏了進去。然後,讓人措手不及地,整個世界開始天旋地轉⋯
他們站在一間女性的臥室之中,而其主人就坐在床緣哭泣。
「這是怎麼一回事?」男人扶著一旁的桌子驚恐地問道。
「每間牢房的內部都有一場惡夢正在上演。而在此處所放映的,便是床上那個女人的夢魘。」馬面人指著眼前的婦人說。
「所以⋯我們現在就在她的惡夢裡?」
「沒錯!從我們跨過牢門的那一刻起,她的世界便影響著我們。」
男人開始在房間內緩慢走動,並仔細觀察周遭的事物。他首先注意到這個地方已經很久沒有打掃了。空食物包裝袋和用過的衛生紙團隨處可見,發黃的衣物也被隨意亂扔,簡直是一團混亂。
「噢!還真乾淨!」男人忍不住酸道。接著他轉向馬面人問:「所以,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一點恐怕你得直接問當事人才能知曉。」
「唉,好吧!」男人走到婦人身旁,但馬上被其身上的味道嚇退了幾步;很顯然地,她已經數天沒洗澡了。
「呃⋯妳聽得見我說話嗎?」他不確定的問。
「可以。」正如馬面人所說,對方一點也沒有注意到男人的存在,卻老實的回答了問題。
「妳⋯呃⋯為什麼在哭?」他將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問題提了出來。
「我的老公因為一個賤女人離開了我!」婦人哭叫道。
「嗯,看來是一般的為情自殺。」男人小聲地向另外兩人說。
「的確。」使者低聲表示同意。
此時,男人發現婦人的右手下面壓著一個相框。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抽出,而對方也毫不抵抗的任其被拿走。低頭一瞧,只見框面的玻璃佈滿了裂痕,根本無法看清楚任何東西。於是他將相框拆開,取出了夾在裡頭的相片。
那是一張結婚照,男人認出了坐在椅子上的女子就是面前這位婦人。當時的她看起來比現在年輕許多,而且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她的身後則站著一個英俊挺拔的年輕人,表情寫滿了自信,他的雙手擱放在女方的肩頭上。
「嗯,我想這個人就是她的丈夫。」男人說道。使者則走過來和他一起查看相片。就在此時,房間中的電話鈴響了。於是婦人用衣袖將眼淚抹乾,起身去接電話。
「這樣我們會聽不到對方的聲音!」男人說,看著婦人拿起話筒。
「或許可以把免持聽筒打開?」使者問馬面人。
「可以。」對方點頭道。
但就在他們還來不及動作之際,事情接二連三的發生。
首先,婦人原本低微的啜泣聲突然轉變為憤怒的咆哮,狂亂地對著話筒另一端鬼吼鬼叫。接著,她用力將電話摔到地上。其力道之猛烈,導致整台話機應聲解體。在這之後,婦人便陷入了絕望之中。她的身體軟了下來,癱坐在地上,眼睛無神的直視著前方的地板,看不出來究竟在想些什麼。
接下來十分鐘左右的時間,男人將整間房間徹底看了一遍,但並沒有再發現任何有趣的事物,於是他開口道:「嗯⋯我想應該差不⋯」
但就在此時,使者指著那名婦人說道:「客官稍等!婦人有動靜了!」
男人立刻轉頭。只見婦人緩緩地站了起來,表情茫然,像是殭屍一樣緩緩地移動到一個矮櫃的前方,並從最上層的櫃子中取出了一根麻繩。
「她想要幹嘛?」男人尖銳地問道,心裡其實非常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
婦人從房間的一個角落拉來一張椅子,站到了上頭,將繩子牢牢地固定於天花板的吊燈上,並且用垂下來的部分做了一個繩環,套在自己脖子上。
「不!」男人大叫,伸手想要將繩子扯斷,但卻絕望的發現自己竟然碰不到那根粗繩。這時馬面人走了過來,手搭在男人的肩上,制止了他的行為。
「記住!你無法改變這裡所發生的事情。」他嚴肅地道。
「但⋯她就要⋯」
「不要忘記,那個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房內突然傳來物體倒地的聲響。眾人尋聲看去,只見婦人的身體已經懸掛到了半空中,正痛苦地掙扎著。之前所站的木椅則倒於一旁。
男人緊緊地閉上雙眼,同時用手指塞住了耳朵。眼前的這副景像實在太過殘酷,他實在沒有勇氣去面對。
就這樣持續了不知道多久,有人輕拍了他的肩頭,示意一切已經結束了。男人這才放下手來,怯生生地望向前方。
只見婦人的頭歪垂向一邊,舌頭吐出,全身癱軟了下來,在半空中無力地搖晃。有好一段時間,男人似乎呆愣住了,只是睜大眼睛看著這副畫面。然後猛然地他回過了神,失聲說道:
「夠了!夠了!讓我出去!」
他轉身奔向離自己最近的一扇門,猛然將其拉開,怎料面前出現的竟是廁所洗手臺,而其上方的鏡子清楚地映照著上吊婦人那晃來盪去的身影⋯
「夠了!我受夠了!快讓我出去!」男人臉色蒼白的叫喊,看起來一副快要昏厥的模樣。
這時,一隻大而有力的手從後頭將他拎起,帶著他出了另一個門。在一陣天旋地轉的感覺過後,男人便又回到了那片迷霧充斥的灰色空間。而他再也忍不住胃裡的翻滾,趴倒在地上狂吐了起來。
「客官,您還好吧?」使者上前,關心地問道。
「還⋯還可以⋯」
等男人稍微平靜下來之後,使者又問:「那麼,客官覺得如何呢?她是值得幫助的靈魂嗎?」
「我⋯我可以多看一些再做決定嗎?」男人抬頭問,擦了擦嘴巴。
「當然!不過假如這個靈魂明顯地不適當,吾等就不必再浪費力氣回到這裡了。」對方解釋道。「客官剛才想必也聽到馬面的話了:這裡的牢房並沒有固定的空間位置。因此,要重新回到之前去過的地方可是要花不少力氣呢!」
「好吧,讓我想想⋯」男人思考了一下,最後決定遵從內心的感覺:「這個就先不予考慮了吧!」
「在下了解了。」使者回答,將男人從地上扶起。
「那麼,兩位請再跟著我來吧。」馬面人說道。於是,一行人便往下一道鐵門走去⋯
在這之後,男人又看了許多自殺者的故事。
他們有些人因為欠債尋短、有些人由於情傷自盡、另一些人則為了其它各種理由而輕生。然而可以確定的是,在這些人之中沒有一個能讓他感到動容。
然後,不知不覺地,在無間地獄的時間已經過了四天。
就在第四天即將結束的晚上,男人和使者回到了帳篷之中。在看過無數令人痛苦難耐的畫面之後,男人感到渾身不自在。於是他將自己的身軀安頓在帳篷內的睡榻上,希望能藉此緩和一下內心的不適。
就這樣沉默了好一會兒後,男人突然開口:
「也許⋯也許這並不是一個好主意?」
使者抬起頭,問道:「客官,您是指⋯?」
「『在自殺者中挑選值得拯救的靈魂』這個點子,也許一開始就是錯的!」男人虛弱地回答,語氣中充滿了絕望。
「請不要輕言放棄!」使者柔聲安慰,順便吹熄了帳篷內的燈火。「客官您只是疲勞過度罷了。請放心,合適的靈魂一定會出現的!現在先睡下吧!」
說完,使者便走了出去,讓對方可以安靜休息。
男人闔上眼皮,試著思考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無奈腦袋一片昏沉,幾乎毫無用武之地。他翻了一個身,覺得身心俱疲,沒過幾分鐘的時間便靜靜睡去了。
帳篷外,使者仰頭看著天空,臉色平靜。此時,馬面人來到了他的身邊。
「那個人已經睡了嗎?」馬面人輕聲地問。
「是的。這四天下來,想必已經相當疲乏了吧!」使者答。
「那麼,地無焰大人所拜託的事情可以進行了嗎?」
「不!現在恐怕還不是時候。」使者將目光從死灰的天際收回,嚴肅地看著對方。「要等客官開始受到影響後才能動作,主子是這麼交待的!」
「好吧。」馬面人說。「不過依我的經驗推斷,時機應該快成熟了。我先去做些預備吧,以便能夠隨時動身。」
「那就麻煩閣下了!」
話一說完,馬面人便走了開去。而還魂官的使者則再度抬頭,凝視著那一成不變的鐵灰色天空。
*
對許多人來說,在寒冷的冬季清晨離開那溫暖的被窩,是每天所必須面對的第一項挑戰。對於這個居住於河邊公寓中的男人更是如此。
這一天,他一如既往地被早上六點的鬧鐘喚醒。但接著,他便意識到了有什麼東西和之前不同:右手邊原本空著的床位上睡著一個女人。於是男人小心翼翼地將眠被推開,輕手輕腳地下床,生怕吵醒對方。
他看了看窗外。
六點多的冬季天空仍是一片昏昏沉沉,叫人提不起勁來。男人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喝欠。
「我的天啊,你都那麼早去上班嗎?」床上的女人突然說,從眠被中探出兩隻眼睛和一頭蓬亂的頭髮。
「抱歉,吵到你睡覺了嗎?」男人關心地問,彎腰親吻昨天才剛搬進來的未婚妻。
「不!其實我沒怎麼睡好!」
「為什麼?是我的睡姿嗎?還是⋯」
「什麼?不!不是!你的睡姿沒問題」女人說,用手撥了撥頭髮。「我只是在想婚禮的事⋯」
「妳想婚禮的事想到沒睡好?」男人揚起眉毛問道,嘴角泛起戲謔的微笑。
「這也興奮過頭了吧?要嫁給我有這麼開心嗎?」
床上的女人對他吐了吐舌頭。
男人愉悅地笑了幾聲,然後從桌上拿起搖控器,將客廳的電視打開並轉到新聞台。
「我去找一些吃的。」男人說。
這時,女人突然道:
「嘿!我來做早餐吧!這樣你在出門之前還可以休息一下。」
「喔,其實不用那麼麻煩!我隨便吃塊吐司就好,妳可以多睡一會兒⋯」
「沒關係,反正我也睡不著⋯噢⋯」女人翻開眠被準備下床,中途卻又縮回了被窩裡。
「⋯好冷喔!」
「在裡面多待一陣子吧?」男人笑道。「著涼可就不好了。」
「不!如果我的老公可以做到,那我也可以!」
語畢,女人果斷地將被子推開,結果卻因為尚未適應冷空氣,一下床便凍得瑟瑟發抖、在原地跳上跳下。男人見狀趕緊將一件厚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謝謝。」女人感激地說,然後小跑步般地走出了臥房。而男人則是來到了書桌前,開始整理散落在桌上的文件。
沒過多久,一陣咖啡香從廚房飄了出來。
「早餐好囉!」女人的聲音喊道。
「來了!」男人回應。
來到餐廳,桌上已經擺好了兩個三明治和一杯熱咖啡。男人坐了下來,拿起其中一個三明治,咬了一大口。
「怎麼樣?」女人問。
男人一邊咀嚼一邊大力點頭,並在將嘴巴裡的食物吞下去後稱讚道:
「嗯,很好吃!」
對方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對了,你今天也會向昨天一樣很晚回來嗎?」
「今天除了早上要開一個重要會議之外,下午應該沒有什麼事情,我會早一點回來。」
「那到時候我們再來討論婚禮的事。我有一個點子想跟你說!」
「好啊,今天晚上的時間就讓妳好好發揮吧。」
幾分鐘之後,男人將剩下的三明治一口塞進嘴裡,看了看手上的錶,口齒不清地說道;
「好惹,偶得走惹!」
他用最短的時間洗完手,穿上西裝外套,將襯衫的第一個釦子扣上,並且將領帶調整到定位。
「盤子再麻煩妳了!」男人匆匆地說,親了他的未婚妻一下。
「交給我吧。」女人回應,將未婚夫送到門口。
男人背起側背包出了大門,穿上皮鞋,往電梯間的方向走去。
「掰,注意安全。」女人在他的身後喊道。
「我會的,掰。」男人朝後方招了招手。
他乘著電梯來到了地下室,坐上自己的車子,看了一眼時鐘,其上顯示著時間:六點五十五分,比平常男人來到車上的時間還要早個五分鐘左右。
『所以,這就是結婚之後的感覺嗎?』男人想著,嘴角微微上揚。接著,他便發動了引擎,將車子駛上了馬路,加入繁忙的上班車潮。
這時,男人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按了一下免持聽筒的按鈕,電話的另一頭立刻傳來焦急的說話聲:
「經理,大事不好了!」
「怎麼了,慌張成這樣?」
「馬昭安先生剛剛來電,說他今天有急事無法參與會議!」
「什麼?他有說明原因嗎?」男人問,本來的輕鬆心情瞬間被震驚所取代。
「他並沒有說得很清楚,只知道好像和他的身體狀況有關。」
「那今天的會議,有人可以代理他嗎?」
「他是有一個合作夥伴,好像是個外國人。」
「麻煩你先跟對方聯絡一下,我馬上就進公司。」
「好的。」
男人掛斷電話,看了看車上的時鐘:七點十分。
『必須在二十五分之前到達!』他告訴自己,踩下油門加速前進。
大約十分鐘過後,手機聆聲再度響起。
「喂?」男人立刻將電話接通。
「經理,已經和對方聯繫過了,他說他知道這個狀況,今天會到場!」
「瞭解!大概什麼時候到公司你有問嗎?」
「我有問,可是對方沒有說得很清楚。只知道他人好像就在附近!」
「麻煩你問出確切的時間,這樣才好辦事。我大概再兩分鐘就到。」
「好的。」
男人稍微停頓了一下,又問道:
「對了,你說對方是外國人,那麼他會需要翻譯嗎?」
「應該不用!他會說中文。」
「好的,我知道了,那麼待會兒見!」
男人切斷了電話,繼續專注地趕路。
時間來到七點二十三分,他的車子終於駛進了公司的停車場。男人快速地將車子停好,抓起自己的包包,打開車門之後立刻往公司門口衝去。然而,就在他來到一樓玻璃大門之前時,一位迎面而來的上班族與他撞了個正著。男人當場跌了一跤,而和他對撞那個人的手機則飛了出去,掉到了人行道上。
「對不起!」男人趕忙道歉,將手機撿回來還給對方。而對方在接過手機之後,先是非常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接著又說了幾句氣話之後,才終於悻悻然離去。
男人拍拍自己的褲子,自認倒楣,正準備繼續趕路,背後忽然傳來了車子的引擎聲與巨大的撞擊聲。他警覺地轉過頭,恰好看見一輛白色轎車朝著他高速衝了過來⋯
*
在無間地獄的懸崖上,一聲驚恐的喊叫打破了寂靜。
「客官?」還魂官的使者趕到男人身旁。後者正坐在自己的睡榻上,表情惶恐,冷汗直冒。
「客官,您沒事吧?」
「我⋯做了⋯惡⋯惡夢⋯」男人喘著氣說,斗大的汗珠從額頭滴落。
「惡夢?」
「我夢見⋯夢見自己被撞死的那一天⋯」
這時,馬面人從帳篷外走了進來:
「怎麼了?我聽到尖叫聲?」
「是我。」男人說,用力搓揉自己的臉。「我做了一個惡夢⋯」
「是什麼樣的惡夢?」馬面人接著問。
「我夢見自己死掉當天所發生的事情⋯」
「沒事的!只是個惡夢而已!」使者安撫地說道。然後,趁著男人不注意的瞬間向馬面人使了一個眼色,而對方則以不明顯的點頭回應。
「嗯⋯這可不太妙!」馬面人說。
男人抬起頭,問道:「什麼意思?」
「之前說過了,這個地方的靈力會將一個靈魂的惡夢化為現實。你會做那個夢,應該和這股力量脫不了關係!」
「也就是說⋯?」
「無間地獄的靈力已經開始侵蝕你的心智了!」
「但是⋯我以為⋯斗篷可以⋯」
「斗篷只能削弱地獄的靈力,無法真正阻擋其影響⋯」
「那該怎麼辦?」男人驚慌地問。
「客官,請勿慌張!吾等應該還有一些時間⋯」使者說,以詢問的眼神看向馬面人。
「你們最多還能再待五十登左右!」
「那相當於人世中的一天!請務必在這段時間中做出決定,客官!」
於是,男人迅速地站起身。
「那就別再拖延了!」他快步朝著帳篷外走去。「我們立刻開始吧!」
很快地,他們再度來到了灰霧環繞的刑場。男人才剛踏出一步,耳際便傳來了車子的引擎聲。他嚇得立刻扭頭張望,卻是什麼影子也見不著。
「客官,怎麼了?」
「沒事!我很好!」男人搖搖頭,試圖清醒一些。他沒有空為無聊的幻覺煩惱了,得快點行動才是!
「兩位沒問題吧?」馬面人問道。
「是的,請閣下帶路吧。」使者回答。
「那就跟著我來。」
他們在濃霧中行走,直到碰上另一扇黑色鐵門。男人只瞥了它一眼,便覺得全身不對勁。
「兩位請試試這一道門。」馬面人說,將鐵門打了開來。
男人立刻踏入其內,進入那一陣熟悉的暈眩感⋯
他們來到一間空房間內,四周見不著半個人影。
「為什麼一個人也沒有?」男人問,到處查看著。
「耐心地等一下吧,我想主角馬上就會出現的。」馬面人道。
果然沒錯!數秒鐘之後,遠方傳來了開門聲,宣告著這間屋子的主人已經回到了家裡。接著,一陣腳步聲過後,房間的門被打了開來,一名年輕小伙子走了進來。他右手拿著鑰匙,左手拎著一個裝著蛋糕的大盒子,身上穿著看上去有些邋遢的衣服,臉上帶著一種看不出是喜是憂的複雜表情。他將鑰匙隨手丟到了書桌上,然後轉頭看了看時鐘,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那麼,就開始吧!」年輕人小聲地說道,走出了房間。男人一行人趕緊跟了上去。只見他將蛋糕盒放到了餐桌上,將其打開,使上頭寫著『生日快樂』的黑森林蛋糕露了出來。然後,他把蠟燭插好,點燃,並且將電燈熄去,於是現在整間屋子之中只剩下燭火所產生的微弱光源。
「這算是⋯生日派對嗎?」男人問道,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淒涼的生日。
「在下看不出有其它可能性。」使者回答。
「但是,他該不會因為這樣就自殺了吧?」
「很抱歉,在下並不清楚。」
這時,年輕人開始唱起生日快樂歌。他的聲調緩慢而悲傷,不時還夾雜著哽咽,實在讓人感覺不出這是一首祝賀用的歌,反倒像是一首喪禮進行曲。唱完歌之後,年輕人閉上了雙眼,擺出許願的姿勢。不過他並沒有把願望唸出來,因此旁人無法得知其許願的內容為何。
「我想⋯應該問一下他許了什麼願?」男人說,轉頭看了看馬面人。後者並沒有回答,只是擺出了一個『請便』的手勢。
但是,就在他正要上前提問之際,整個空間卻又開始天旋地轉了起來。
場景改變了。
現在,他們來到一條被夜幕所籠罩的馬路上。馬路的周圍淨是低矮破舊的樓房,樓房之間僅看得到零星幾家商店,整體給人一種相當落後的感覺。道路兩旁的路燈有好幾根已經損壞,在原本就荒僻的空間中形成了許多令人不安的黑暗角落。
正當男人納悶著自己身在何方之時,在上一個場景中出現過的年輕人從一間便利商店中走了出來,手上提著一袋剛才購買的微波食品。這時,一陣喧囂的人聲從一條暗巷內傳了出來,攫住了年輕人的好奇心。
「有人嗎?」年輕人來到了巷口,輕聲問道。
沒有人回應,不過躁動聲仍然持續著。
於是年輕人深吸了一口氣,毅然決然地走進暗巷之中。男人一行人急忙跟於其後。
走了一陣子,前方不遠的轉角處出現了一群人的身影,喧嘩聲便是從那裡傳來的。
年輕人躲到一旁的陰影中觀看。
只見一名身穿白色上衣與灰色短褲的男子蜷縮在地上,雙手抱頭。他的四周則圍繞著約莫十來個人,正對著他拳打腳踢。
看到這一幕,年輕人二話不說地拿起了手機。他先是走到一個那群人聽不見的地方,接著馬上撥打了110報案。
報完案後,年輕人回到剛才的位置,打架事件似乎還沒有落幕。
男人本以為既然已經通知了警方,年輕人應該準備要離去了。殊不知對方非但沒有離開的意思,反而朝著事發地點逕直地走了過去。
「他這是在幹嘛?」男人小聲地問道。
「看上去是想要阻止那位倒在地上的人類受到傷害。」使者回應。
「難道他以為就憑他一個可以趕跑他們所有人?」
「在下猜想,這就是人們所謂的『具有正義感』吧?」
聽到這番話,男人不認同似地噘起嘴唇,沉默不語。而就在這當下,年輕人已經來到了茲事群眾的面前。
「你們在做什麼?」他大聲斥問。
其中幾個人立即停止了原本的動作,轉頭望向發話者。
「關你屁事啊?」其中一名一臉跩樣的少年叫道。
「你是想一起挨揍是不是?」另一名看起來年紀稍長的微胖男人威脅,將自己的指關節折得劈啪作響。
「聽著,我已經叫警察來了,所以⋯」
年輕人的這句話如同地雷一般觸怒了眼前這一幫鬧事群眾。
好幾個人連罵了幾聲不雅字眼。接著年輕人就被抓了起來,一幫人開始轉而對他暴力相向。
幾分鐘過後,遠處終於傳來了警笛聲,而那群不良少年這才停止了毆打。
「你以後給我小心一點,就不要再被我們碰到!」其中一個人撂下狠話。下一秒,所有人立刻做鳥獸散,消失在漆黑蜿蜒的巷弄中,只剩下年輕人與剛才被揍的陌生男子還倒臥在原地,後者仍不時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年輕人忍住疼痛,上前關心對方的傷勢。
「你沒事吧?」他說,蹲下身子查看傷口。
「你是⋯?」陌生男子抬起滿是鮮血的臉龐,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我是來幫你的!」年輕人回答。
「我不能⋯待在這裡⋯」陌生人說,伸手想要攀住年輕人的肩膀,並從地上爬起身來。
「等等!你現在還不能起來!」年輕人警告道,並將對方輕輕推回地上,然後繼續說:「放心吧,警察馬上就到了⋯」
聽到這番話,原本有氣無力的陌生男子突然嘶聲叫道:「警察?你叫了警察?」
年輕人點點頭,覺得對方的反應有些莫名其妙。
然後,出乎意料地,陌生男子往年輕人的臉上揮了一記重拳。後者當場倒地不起,鮮血從鼻子中湧了出來。
「凹什摸!」年輕人捂住鼻子,含糊地叫道。
陌生男子蹣跚地走了過來,朝著對方的肚子又補了一腳。接著,他彎下身來翻找,沒過多久便搶走了年輕人的皮夾,拍拍衣褲,揚長而去⋯
又是一陣天搖地晃。男人真希望此處的場景轉換不要那麼劇烈。
這一次,他們來到了一間燃燒著熊熊烈火的屋子前。而離屋子不遠處有一名中年婦人,她不知怎地總想往火場裡頭衝,一旁圍觀的鄰居趕緊攔住了她。
「你們不要妨礙我!我的孩子還在裡面啊!」婦人歇斯底里地叫著。
這時,有一個人從群眾之中竄了出來,那人正是之前試圖阻止群架事件的年輕人。
「妳的孩子在幾樓?」他對著婦人大喊。
「三樓!」婦人哭著回應。
下一秒,年輕人便不假思索地衝入了火場。而那名被攔住的中年婦人則雙手合十,焦慮地看著被大火吞噬的建築物。
然而,使者一行人還來不及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情,站在馬面身旁的男人突然感覺到頭暈目眩,差一點跌倒,馬面人急忙將其拉住。
「客官,您沒事吧?」使者上前詢問。
男人搖了搖頭,說不出任何話來,一陣噁心的感覺從胃裡升起。
「我看還是先出去吧!」馬面人建議,而使者也點頭表示同意。於是三人急急忙忙地通過了鐵門,回到那霧氣繚繞的無間地獄之中。
一出了鐵門,男人的身體便癱倒了下來。使者見狀,趕忙迎上前去攙扶。此時,使者注意到男人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卻因為太過虛弱而發不出聲音,於是他將耳朵湊了上去。
「就是⋯他了!」男人吃力地對使者說,氣若游絲。
「在下明白了。」使者回應,並朝馬面人點點頭,對方也點頭回應。
這時,不知從何處又傳來了只有男人聽得到的汽車聲。他無助地捂住自己的耳朵,然而那令人不悅的聲響仍不斷地傳近腦中,敲打著他的頭殼,使其感覺自己的腦袋就像快要爆開了一樣。
最後,男人敗給了他的幻覺。他頹然地倒在地上,不斷地抽搐、乾咳。
「客官?您還好嗎?客官?」使者叫喚著,不過對方並沒有反應。
現在男人的腦袋中,除了有使者像是被布給蒙住的叫喚聲外,還夾雜了許多其它的噪音。引擎聲、煞車聲、爆炸聲、尖叫聲,這些全部都糾結在一起,震耳欲聾地響著⋯
接著,毫無預警地,男人的意識回到了自己被撞死的那個星期四。只不過這一次,他是以旁觀者的視點觀察一切。
他看見自己在一條人行道上奔跑著,也看見了與自己相撞的那一名路人。路人的手機飛了出去,他將其撿起來還給對方,並不斷道歉。下一秒鐘,那輛奪去自己性命的轎車便撞了上來。男人當場倒地,鮮血從破裂的頭顱中不停地湧出。
然而畫面並沒有消失!
事實上,只要他再向前方移動個幾公尺,就能看見轎車的駕駛究竟是誰。
於是,男人集中精神,而他的視線也隨之緩緩地向前移。
還有兩公尺⋯
還有一公尺⋯
還有0.5公尺⋯
就快到了⋯
但就在男人即將看到駕駛的面孔之前,影像結束了。就如同有人將電視強制關上了一般,此刻留在他眼前的,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漆黑⋯
*
男人在一張床上醒來。一開始覺得迷迷糊糊的,搞不清楚身在何方。
然後他看到還魂官的使者朝自己走來,於是問道:
「這裡是哪裡?」
「客官,幸得馬面與閻王相救,吾等平安返回還魂殿了!」使者回答。
男人扭頭張望,果然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之前睡過一晚的客房之中。他緊接著問,語氣焦急:「那麼,第一項任務呢?」
「這個客官不必擔心,在下已把您所選擇的靈魂帶回來了。它現在正在另外一間客房中住著呢。」
「我能看看他嗎?」男人撐起上半身說道,想再次確認自己的決定。
「很抱歉,不過在下並不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使者阻止。「一來是對方剛從地獄中出來,狀態相當地虛弱。二來是客官的情況也不佳,需要好好地休息一晚。」
「好吧。」大大地嘆了一口氣,男人將身體重新安置於柔軟的床上,一陣難以抵擋的睡意立刻襲來。
「話說,我們什麼時候去找還魂官報告?」
「明日一早。在下會前來叫醒您。」
「我瞭解了⋯」男人說,打了一個大呵欠。
「那麼,如果客官沒有其它事情的話,恕在下先行告退了!」使者向男人鞠了一個躬,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
「什麼事情,請儘管吩咐?」
「不,沒什麼!」男人道。「只是⋯想說聲謝謝。」
「不必客氣,客官。」使者再次鞠躬。「在下只是完成自己的使命罷了!」
*
在還魂殿內的一間書房之中,還魂官安靜地閱讀著手上的書本。
就在此時,一團紅色的鬼火從門上的椒圖裝飾嘴中吐出,一路飄到還魂官面前。而他頭也不抬,只是伸手戳了戳,鬼火立刻變成了青藍色,並且飛回椒圖裝飾的口中。接著,書房的門便敞開了,
「請進吧,佚名。」還魂官朝著門外的人影發話。
「謝主子。」轉眼間,本來站在門外的身影已經來到房間內,彎下腰向坐在書桌後方的人行禮。
「別客氣了,有什麼話儘管說吧!」還魂官道,視線從未離開手上的書。
「是。」使者挺起了腰桿。「小的前來稟報,主子的計劃進行的很順利。」
「那就好。」終於,還魂官將書本放了下來,正眼看著面前的使者。
「所以他選了是嗎?」他問。
「是的。」使者回答。
「選擇的對像沒有問題?」
「沒有,一切都在主子的預料之中。」
「很好,很好。」還魂官點著頭說道,再度拾起書本閱讀。「那麼接下來的事情就麻煩你了,佚名。」
「是的,主子。小的這就去準備。」
使者說完便消失了,書房的門則在他離開之後自動地關上。